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末世闺中秀》 作者:宋昙 1、古代背景的末世文,背景、异能设定和结局都很奇葩。作者脑洞太大堵不上。 2、感情线先相杀后相爱。男主是徐平,第八章上线,会洗白,兄妹无血缘。 3、异能是汉字的力量,第九章上线。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相爱相杀 末世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宦娘,徐平 ┃ 配角: ┃ 其它:末日,相爱相杀,伪兄 第1章 晴雪 第一章 靖光三十五年,八月里本该是火伞高张,赫赫炎炎的仲夏时节,谁能料到骤然间竟天降大雪。这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日,风饕雪虐,天光黯淡。 八月飘雪本就是奇事,更奇的是,便是放晴之后,那雪也不见消融。摸起来确然是真真切切的雪,冰菱之形清晰可见,且还带着丝丝寒意,可无论是骄阳似火,还是以沸汤浇沃,这雪都丝毫不变,依旧如初。 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这雪苦了庄稼人,折腾了宅院里扫雪的下人,却令京中的文人雅客啧啧称奇,诗兴大发,群聚而赏。一时之间,“赏雪宴”“晴雪诗会”风靡京兆,更有甚者,集了许多雪吞入腹中,说自己是“梅胎雪骨”,冰清玉洁,尤属清贵。 对于宦娘来说,这雪有些利处,却也惹来了些烦忧。喜的是如今“雪”成了京中贵人们最喜欢的纹样,衣衫之上要绣上雪花,发饰之上也要粘上那不会融化的晴雪,素来用绣花制钗来贴补家用的宦娘因此得了不少银钱。忧的是那几日天气乍然由暖转寒,她娘亲受了凉,肩颈处的旧病复又发作,每日里动弹不得,十分愁人。 宦娘姓沈,她娘亲也姓沈。这可不是凑了巧,而是因为宦娘随了娘亲的姓。 她娘亲名唤沈晚,年轻时候与人夜奔,那人出人头地之后却只能将她养作外室,不能接入府中。沈晚忍了两年后终是忍不下去,便变卖了珠钗首饰,在杏花巷里买了座小院,带着一岁多的女儿住了进去,就此与那人断了联系。便是因此,宦娘随的是母亲的姓。 万岁爷重本抑末,说是“生意重眼前,庄稼万万年”。商贾之人,纵是腰缠万贯,出行也不能用香车宝马,穿衣也不能着绫罗绸缎,居住之处更是限制颇多。沈氏母女所住的杏花巷,便住着许多开铺子的人家,多的是有钱人,可却都迫不得已,只能屈居于此。 这倒是给了宦娘许多方便。她为了生计,必须要找活儿做,幸而附近人家多是开铺子的,她有不少地方可去。 这日,她刚帮着药铺的赵掌柜做了药膳,便急急忙忙地又跑到街尾处的秦凤娘家的绣坊,去帮着凤娘刺绣,以换些银钱。 秦凤娘是个寡妇,出手吝啬,说话尖酸刻薄,可宦娘却清楚,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如此,秦氏也算的上是个爱挑拣的,最喜欢找人茬儿。之前宦娘常常离了药铺便来绣坊,秦氏便嫌弃她一身难闻的药味,带着病气,生生污了绣品,借此要减她的银钱。 这一次,宦娘可不会被她挑毛病了。 一掀帘子,宦娘款款踏入门中。秦凤娘手拨算盘,眼也不抬一下,问道:“又是从赵掌柜那儿赶来的?瞧你这一身药味儿……” 言至于此,她乍然顿住,蹙起眉头,看向宦娘。眼前女子荆钗布裙,甚是朴素,乍一看来容貌也不过是清秀而已,非得细细观之才能看出妙处来——肌肉玉雪,眉眼如画,愈看愈是顺眼,再看便入了心底。往常她总是身上带着药香,那味道最是招秦凤娘厌弃,可如今她身上却萦着一股香气,着实令秦凤娘好奇。 她哼了一声,尖声道:“你这小蹄子,哪里来了银钱买香粉儿?啧啧,这味道,难闻得紧。” 宦娘笑着说道:“凤大娘不喜这味道么?这却是对凤大娘好呢。从前凤大娘常说头疼,眉棱骨疼,我记在心里,在药铺打下手的时候便和赵掌柜要了些零碎药材,做了几个香包,加的是丁香艾叶白芷等物,最能舒神养气。既然凤大娘不喜,我便不拿出来了。” 在旁做活儿的金珍金珥等人俱是凤大娘买的奴才,听了宦娘这话,不由得抿唇一笑。 凤大娘是个缺口镊子吝啬鬼,且爱贪小便宜,听了宦娘这话,心里便想要拿荷包,却不愿低头去要,当真难受。 宦娘微微一笑,到底还是主动将香包拿了出来,递给凤大娘一个绣的最是精致的,又给了金珍金珥等人各一个小巧玲珑的,柔声道:“姐姐们不比我偶尔来做活儿,终日在这儿埋头绣,难免有头昏眼花的时候。” 金珍金珥等人连忙谢过。宦娘复又拿了新画的绣样出来给凤大娘看,画的俱是各种形态的雪花,别家铺子均是直愣愣地照着那雪花的形状描画,宦娘却生生地将雪花画出了性格来,有的一看便适合风流雅士,有的绣在小儿的花袄上最是喜庆。 凤大娘心里生了喜欢,口上却仍是压价儿,压完价儿后,凤大娘又心亏起来。 她打完了算盘,细细打量着正描鸾刺凤的宦娘,启口道:“宦娘,听说你娘又犯病了?” 宦娘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场雪来得突然,我娘受了寒,肩颈处分外刺痛。这还是她坐月子时候落下的病,这般说来也算是我惹的祸端呢。” 凤大娘叹了口气。 这沈宦娘当真是个娟秀人物,会说话会来事,却又精明细致得妥当,不至于令人觉得她城府深厚,生了防备。只可惜她出身实在太差,而当下的风气却最是讲究门庭,君不见那驷马高门的儿郎谈笑间便可封侯拜相,寒门里的子弟读一辈子书也百无一成。宦娘,当真是可惜了。 犹疑许久,她仍是状似漫不经心地提道:“宦娘,你的亲事可曾有眉目了?” 宦娘微微一笑,略带羞涩地道:“倒是攒了些嫁妆。” 凤大娘又道:“那街尾贾家的老二不是对你有意思么?你二人能成么?” 宦娘蹙了蹙眉,却仍是笑道:“大娘可不要乱说。人家是读书人,名声最是要紧。” 凤大娘噤声不语,心中连连埋怨自己说错了话。 没过多久,天光遽然昏暗了起来。明明还不到日落的时候,屋子里便已黑沉沉的,不得不点上烛火。 凤大娘心中微悸,搁了帐薄,起身走到门边,诧异道:“近来的怪事儿可真多,瞧这天色,该不会又要下场八月雪了罢?”绞着手中的帕子,她忧虑道,“代琅还不曾放学,可不要出了差错才好。” 代琅是凤大娘的小儿子,年方八岁,是凤大娘的心尖肉,宝贝得不行。 宦娘抬眼瞧了瞧,手上加快了速度,绣好后搁在一边,随即起身道:“凤大娘,我实在担忧我娘。今日的活儿都做好了,您先瞧上一眼罢。” 凤大娘回身走到她案前,拿起绣品仔细察看,果然很是精巧,丝毫差误也无。她给宦娘结了银钱,随即又想了想,唤了奴仆金盘来,道:“你今日忙了一天,且先回去歇歇罢,正好与宦娘一同回去。瞧着这天色,我便心中不得安宁,你们一起走,好歹有人作伴。” 宦娘连忙谢过凤大娘,与金盘相携而出。 屋子外头暗无天日,一团漆黑。宦娘本欲与金盘说笑几句,可谁知金盘竟拿出了小镜子,借着旁边摊子的灯火,擦脂抹粉,描眉画唇起来。 见宦娘怔怔地看着她,金盘柳眉倒竖,不悦道:“你一个人回去罢,我还有事要做。” 宦娘劝道:“天色这般,你还要去哪里?不若早早回院子里罢。” 金盘甩了甩帕子,撵她走,“我要去的,自然是好地儿。你这般姿貌,可是没法儿跟着去的。”顿了顿,她又蹙眉叮嘱道,“你向来是个嘴严的,可我还要提点你几句。别乱管闲事,将我做了什么告诉凤娘,到时候,讨不着好处的可是你,我一准儿让你和你娘吃不了兜着走。” 宦娘皱了皱眉,不再搭理,独自离去。 途中她细想道,这金盘素来是个不安分的,如今只怕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宦娘家中虽贫穷,可娘亲却反复教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做女子的必须要洁身自好,千万不要蹈了她娘亲的前辙。 女子之路,只能向前,后退为耻。也是世人待女子太过苛刻了,女子不比男人,只要踏错了一步,世人便白眼相看。男人改过,人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而浪子糟蹋过的女子,却统统都是残花败柳,只能轻贱到泥里去。 既然世道如此,宦娘难以抗争,便也只能接受,谨言慎行为上。 正这般想着,天上乍然响过一串惊雷。宦娘心中陡然一惊,在巷子转角处微微停了一停,再一抬眼时,便感到眼前有人提着灯笼照她的脸。 “那叶四娘来了葵水,让爷我不能尽兴。老天怜我,竟给我送了个玉般的美人儿来。” 第2章 怪物 第二章 宦娘心道不好,连步后退。 这条巷子里住的是王懒汉家。人称他王懒汉,他是真懒,什么营生也不做,仗着与四大世族中的韦氏沾亲带故,便常常从那韦家蹭钱粮。也是他命好,他婆娘叶氏蒙韦氏举荐,因奶水足,做了六殿下英王的奶娘。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王家沾了英王的光,也算是吃穿不足。 英王如今已年逾二十,少年风流,沉湎酒色。这英王石赦,当真是来者不拒,荤素无忌,下至青楼楚馆的微贱倡人,上至四五十岁的世家贵妇,都做过他的枕边人。便连这丰满的乳母叶氏,英王也不嫌弃,常常带着两个小厮来这杏花巷里与乳母燕好。王懒汉有利可图,也甘心情愿带绿帽,于坊间人人皆知。 眼前之人,面容在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俊,可眼神却如狼似虎,尤带兴味。 宦娘暗暗瞧了眼他颈边绣着的金红蟠龙,便知晓了这人的身份——正是与自己乳母勾搭成奸的英王石赦。 这人,她绝对惹不起! 宦娘抬手便去打那灯笼,英王身侧的小厮一时不备,手中灯笼被打翻在地,眼前之景复又昏暗起来。宦娘心知这是时机,连忙挪转身子,向后迅速退去。 这巷子窄小而弯曲,岔口又多,宦娘赌英王不熟悉这周遭情形,便挪步往另一边的小道移去。她暗中潜着,偷眼看那英王。 小厮此时已捡起了灯笼,英王冷哼一声,干脆自己夺了灯笼在手,亲身去寻。 见英王与小厮愈行愈远,宦娘这才舒了口气,悄悄自巷道走了出来。 天光黑暗,宦娘看不清路,只能扶着沿壁小心行走。地上尚存着那不会融化的晴雪,踩在脚底吱呀作响。宦娘害怕英王尚在附近,听了声响又再寻来,只得脱了绣鞋,只着白袜,在雪上行走。 周遭黑胧胧的,小心走着的宦娘乍然抬头,隐隐瞧见前方立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手中并未执着灯笼,宦娘心里如擂鼓一般,不敢靠近,亦不敢后退,暗暗祈望这人乃是相熟街坊。 事与愿违。遽然之间,电火行空,震震冥冥,闪电如刀斧一般在天角割出一道光亮。借着那刺目的白光,宦娘正瞧见不远处站着的人笑中不怀好意,一袭华衣,正是英王无疑! “小娘子你虽心眼足,可我也不是个缺心眼儿的绣花枕头。”那人沉声说罢,大步上前,两臂一撑,便将宦娘堵了个严严实实。 英王素来是个狗心狼性的人物,不喜寻常行事,专爱找口味不同的女子在诸多地方行欢。此时天生异象,四下昏暗,英王反倒来了兴致,登时欺身而上,欲与眼前这洁白莹润的小美人亲热。 刚刚倾身,他便感觉喉间一疼,低头一看,那女子竟执了把尖锐的宝钗在手,直直地抵着他的喉咙处。他倏然展唇,低低笑着,同时抬眼去看那女子的面容。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遽然之间,四下亮如白昼。那女子面带坚定之色,竟是毫无畏惧,与英王从前所见的哭哭啼啼的女子全然不同,倒令他兴致更盛。 他复又向前,钗头压破了他的皮肤,沁出点点血珠来。 英王正欲好好戏弄这女子一番,却乍然听得身后巷口处传来一阵沉沉脚步声。他心生不悦,遽然回首,正欲张口斥责,却不由得愣在当场。 只见电闪雷鸣,忽明忽暗,有一名壮汉立在巷口处,将窄小的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那壮汉目光呆滞,面色青紫,口中咀嚼有声,脚步踉踉跄跄。待他走近了些,宦娘及英王都悚意大增,只因有两把刀穿过了他的身子,而他的口中所咀嚼的,竟是鲜血淋漓的肠子! 英王心知不好,燥火立消。他看了看身下女子,虽冰肌玉骨,清秀可怜,却也算不上绝色。这般想着,英王登时撇了宦娘,向着另一处巷口疾步离去。 宦娘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又对家中娘亲担忧得厉害,便转向另一条巷道。周遭昏暗,黑色夜空中电闪雷鸣,轰轰作响,宦娘终究是个女子,虽强定心神,却也不禁畏惧起来。 摸着巷道的沿壁走了许久,宦娘瞧见前面有个人背对着她站着。眯着眼瞧了瞧,宦娘心中稍定,这人是她熟悉的街坊,做木工活计的贾大哥。 “贾大哥……”她心中惊喜,立刻出声。然而话语刚落,她复又察觉出有些不对劲。 那贾大哥听了声响,跌跌撞撞地转了身子来。 闪电倏然割过,宦娘不由得大惊失色。 眼前这贾大哥面色青紫,眼珠垂在眼眶之外,口中流着口水,向着她踉跄走来。他手中执着的,正是做木工需要用到的凿子和手锯,锯子上尚还带着淋漓鲜血,闪着凛凛寒光。 宦娘心知不好,连忙转头狂奔。 这可怖的贾大哥虽步履缓慢,迈的步子却很是大,二人的距离愈发缩短。 巷尾处不只是谁家的后门,关的严严实实,任凭宦娘怎样捶门也无人应答。她咬着牙,紧紧地靠着木门,回过身子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心考量。如今看来,似是出了什么异象,使得部分人变成了如同从阴曹地府逃出的厉鬼一般。他们似乎没有心智,不通人性,前尘尽忘。 结合贾大哥和刚才所看见那壮汉来看,这“怪物”似乎以人为食,颇为厉害,只是他们脚步踉跄,行走缓慢,并不灵活,算得上是一处弱点。 巷子虽窄,可却容得下两人通过。这怪物行动迟缓,她若是手脚灵快些,倒也并非没有生机而言。 她握紧了手中的长钗,内心里满是挣扎。她与贾大哥虽交谈不多,却也算是面熟的街坊,终究有几分情分。只是此时……她着实不清楚贾大哥是人是鬼,只知道眼前这人要夺她性命。情况危急至极,她无法心软,只能为了自己的性命奋力一搏。 那怪物愈发近了,宦娘额上布满细汗,碎发黏在肌肤上,整个人甚是狼狈。幸而时当仲夏,她衣着轻薄,不碍行动。 待“贾大哥”张着血盆大口,高举双手,向她扑来之时,她立时蜷缩身子,倏然间从那怪物的腋下钻了过去。正心生庆幸之时,那怪物却缓缓转了身子,结实的脚掌牢牢踩住了她的裙角。 她大急,抬手就拿钗子扎那怪物的小腿,霎时间鲜血喷涌,溅在她的脖颈处。因她用力过猛,钗子入得极深,一时间竟难以拔出。 趁着“贾大哥”嗷嗷直叫,移开了小腿,宦娘连忙跑走。她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未曾慌不择路,借着闪电的光亮于短时间内便辨清了方位,直直朝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跑去。 可谁知就在院门前不远处,乍然一道闪电映得周遭大亮,她惊见自家院子门户大开,门前贴着的年画上溅满血迹。 “娘!”关心则乱,宦娘此刻方才惶急起来,比之前从贾大哥手里逃出时慌张数分。接连数道闪电划过,她快步上前,站到门前,借着电火看清了院内情况——有三四个“怪物”正在院中晃悠,俱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屋子的门斜斜地挂着,在风中吱呀作响。 那三四个怪物听见了宦娘的声响,齐齐扭过头来,青白的眼珠里渗着鲜血,甚是可怖。 照这般情形看来,她娘亲沈晚,恐怕凶多吉少…… 第3章 侯爷 第三章 她到底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遇着此般情形,也不由得手足无措。虽强定心神,可她却仍是感觉心口处有些绞痛,手脚有些战栗,一时间只能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宦娘,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身后遽然传来了唤她的声音。 宦娘急忙回首,心上霎时间惊喜起来,这人正是她的娘亲沈晚,毫发无损,看上去并无异状。 宦娘这一转身,沈晚却是陡然一惊,颤声道:“你衣裳上怎么净是血?你受伤了?”边说着,她连忙拽了宦娘入门,随即急匆匆地将门关住,又将一些较重的物件抵住木门。 沈晚是个柔弱性子,见女儿受伤,眼中已噙了泪水,连声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祸端,连累了我乖女受伤……” 宦娘最怕娘亲哭泣,连忙微笑着温声说道:“娘怎么又哭了?哪儿来的那么多愁?宦娘没事,这血是别人的。” 沈晚一顿,连忙用手去摸,果然是并无伤处,这才稍稍舒心,解释道:“我今儿来对门儿的李老太太这儿串门,结果天色突然就暗了。我还以为天黑了呢,急着回去,却被李老太太的儿子拦下了,说是外面出了事,得要老实待在屋子里。” 李老太太的儿子……宦娘听着,心中暗暗思虑起来。这对门儿住着的李家一共五口人,李老太太倒是有个名唤李康,人称康哥的儿子,只是这位康哥却天生痴傻,鲜少言语,怎会提醒自家娘亲?她曾屡次为李老太太代写书信,如今看来,怕是李老太太那个不在京都的儿子回来了。 自屋子里走出来个笑眯眯的老太,雪鬓霜鬟,白发婆娑,恰是李老太。她见了宦娘,连忙唤道:“宦娘可算是回来了,你娘亲这泪儿也该停了。”顿了顿,她说,“宦娘和你娘,便先在我这里待着吧。他们不让我出去看,老太婆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总归是不好的事。” 宦娘连忙去搀扶她,李老太微微一笑,道:“管它外面出什么事儿,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呢。对咱们这些村哥里妇来说,吃饭睡觉比天大。恰好我小儿从燕地回了京都,合该一块儿吃顿饭才是。宦娘快帮着多点几盏灯,人老了,就喜欢亮堂点儿。” 宦娘扶她入了屋子坐下,又利落地添油掌灯。她心中余悸未消,可不似李老太这般踏实,在桌子旁找了末位坐下,又不安地站起身来,笑道:“康嫂子可是在炒菜?趁着这机会,我也给老太太露两手瞧瞧罢?” 李老太皱眉,“你是客!哪有让客下厨的道理?且先去屋子里换件大娘子的衣裳去。” 她虽这样说,宦娘却仍是打算换了衣裳鞋袜后去东厨帮厨。一出屋子,宦娘的笑容便消失不见。李老太年纪大了,听力不必年轻时敏锐,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纵有雷声轰鸣不断,可却仍能隐隐听得墙外的奔跑及尖叫之声。 若非娘亲来李家串门,只怕已遭了不幸。若非自己从“贾大哥”手下逃了出来,只怕自己业已命归黄泉。方才在长辈面前,她不敢表现出受惊之色,生怕也影响了老太太和娘亲,可此时四下无人,她不由得手微微抚上胸口,眉头紧皱。 眼下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们母女二人孤苦伶仃,相依为命,若是以后那怪物仍在,她们该依靠谁呢? 这般想着,她在偏房里掩门换了李老太儿媳的衣裳鞋袜。宦娘身材高挑,而康嫂子则比她低了快一个头,衣裳倒是勉强能穿上,可惜袖子和衣长都有些短。 宦娘并不介意,穿戴好后便出了门,缓缓走到厨房。灶台边上,康嫂子赵氏正在做饭。赵氏是个贤惠妇人,若非小时候被烫伤过,半面都是疤痕,也不会嫁给天生痴愚的李康为妻。幸好李康虽愚笨,可却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儿,夫妻二人的日子过得也算美满。 见了宦娘,康嫂子连忙放了铲子,急道:“你可平安无事?可曾受伤?” 宦娘隐了愁思,笑着答道:“平安,平安。”她素来觉得,笑是必须的。心里高兴,自然要笑,心里不高兴,还是要笑。笑的多了,别人见你时便也舒服。于人好,于己好,哪怕地裂山崩于眼前,也得笑着死。 她倒不怕别人说她笑面虎。笑面虎是表里不一,可宦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凡事都能变好,纵是难缠的人,若细心待之,也能讨得几分好处。不过,若是别人招惹了宦娘,宦娘可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 这世道,做坏人容易,做好人难。人善被人欺,若是你想一直为善,得心里要强才行。 宦娘帮着康嫂子切菜,耳边听得康嫂子道:“我今日不曾出门,不知道出了啥事儿。但我看我那小叔子都从千里迢迢的燕地赶回了京都,怕是出大事儿了,而且啊,有些人早就知道要出这大事儿。”顿了顿,她又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我那小叔子是个有出息的,身上带着侯位呢。” 宦娘却并不讶异。她向来聪慧,从前帮着李老太写信给这位小叔子时,便猜出了这位小叔子身份不一般。只是她想不通,既然如此,这李家为何还要屈居在这窄小的杏花巷里? 康嫂子斜睨了眼她,道:“我早就猜到你不惊讶了。老太太这是在迁就我和你康哥呢,我们都是穷人身子,实在受不了富贵,打算在这儿多住几年,等以后孩子大些了,再搬到荣华道去。” 荣华道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方,有许多人虽财力不足,却也挤破了脑袋要住进去。毕竟,能住到荣华道,也算是往贵人圈儿里踏进了一脚,行事方便许多。 李康痴傻,赵氏面有疤痕,若是住进荣华道,只怕要遭人耻笑,还会连累了那位小叔子的名声。 宦娘稍稍一想,便想通了内里缘由,未曾再追问。 等到众人齐聚一堂,共同用膳时,宦娘最后一个入座,细心掩了门窗。外头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似乎还夹带着雹子,噼里啪啦地击打着窗子,令人心惊。 入座之后,宦娘细细观察着那位身份不一般的小叔子。她不敢直视,先是看他衣裳,果然乍一看来朴实无华,细细瞧的话,便可发现这料子是南边的织云锦,唯有做官之人才能用。她又趁他说话时抬眼瞧他容貌,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神情冷峻,端是位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君子人物。 果真是贵人。 宦娘不是清高人,也不是上赶着巴结贵人,自贱身份的人。只是“朝中有人好做事”,他既然匆匆忙忙地从燕地赶回,必是为了护李家几口人周全…… 饭后,见那位小叔子被李老太太留在跟前叙话,宦娘稍一犹豫,启口平声道:“老太太,莫怪宦娘唐突。我只想知道,如今这祸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位贵人可能提点我几句?” 那男子面色平整,稍带冷色。见宦娘如此说,那男人略为冷淡地说道:“你看着便是个设心处虑的玲珑人物,想令我护你母女周全,且直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个弯?” 宦娘被他一刺,不由得怔住。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这话一出,辩解便显得矫情,不辩解又好似是默认,当真咄咄逼人。在非世族之人难以入仕的今朝,如他这样说话不留情面的人,也能一路青云,以寒门出身当上侯爷?看来,他当真是个能人。 宦娘并不恼,抬头直视着那位侯爷,朗声道:“侯爷既看出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向来知道人贵自立的道理,若非真到难处,我沈宦娘绝不求人。如今境况艰险,侯爷既有法子护人周全,不若也带上我母女二人。”顿了顿,她咬着牙,叩了个头,复又说道,“我与老太太是多年街坊,对老太太身上的毛病清楚得很,也曾帮她抓药煎汤。康哥康嫂年纪大了,下边又有采芸和凌昌需要照看。我来照顾老太太,最是合适。” 想要求人,必须也得予人好处才行。 李老太太望着跪在地上的宦娘,心生不忍,蹙眉怨道:“多两口饭而已,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再说了,十几年的街坊了,宦娘待我老太太恩情不浅,怎么?你这不孝子存心要我老太太欠着人情不还么?” 侯爷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宦娘,沉声道:“能言会道如斯,可不是个善茬。”说罢,他扬摆起身,跨步离去。 宦娘心中忐忑,双膝跪地,只觉得那窗外的雹子一下下都打在了自己的心上。 李老太太却起身去搀扶她,道:“别理这小子。他嘴笨,便不喜欢会说话的。他直肠子缺心眼儿,便不喜欢咱们宦娘这般伶俐的。这是什么道理?不理他不理他。” 见宦娘神色黯淡,李老太太怔了一怔,笑道:“你却是不了解他。他每次说不过人,便拂袖而去,心底却是妥协了的。以后啊,你们母女跟着我们便是,有我们一口饭吃,也定有你一口饭吃。” 宦娘这才转悲为喜,连声谢道:“大恩大德,宦娘定然记在心中。” 李老太太拍拍她的胳膊,正色道:“什么恩德?你不必觉得这是我们的恩惠。你多年为善,好人就该有好报,不然哪里还有人要做好人?” 第4章 祸福 第四章 与李老太太聊了数句后,宦娘暗自心惊,却原来这侯爷乃是朔阳侯李绩,而这毫不起眼的李家,远比她所想的还要富贵。 如今的朝廷,若你想入仕,要么得是世家大族出身,要么就得和世家大族沾亲带故。且时人崇文轻武,纵你身有军功,凭此封侯拜相,在那些贵人眼中,你也不过是个勇夫悍卒而已,羞于与你为伍。 这朔阳侯李绩,着实是个传奇人物。他有个姐姐,正是当今圣上甚为宠爱的李宸妃。李绩锋芒初露之时,人皆白眼相看,说他是弟凭姊贵。尔后李绩凭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赚下了军功,平西南叛乱,攘西北贼匪,于民间威名赫赫,贵人们当面敬他一声朔阳侯,背地里却仍是甚为不屑。 李老太太看着不过是常鳞凡介,毫不起眼,谁能料到她有个儿子是侯爷,有个女儿是宠妃! 她小心抚着老太太回了屋子,又尽心伺候她睡下,这才起身离去。虽稍感疲乏,可毕竟寄人篱下,如此行事也是应该。 屋外雨势丝毫未减,恍似瓢泼盆倾,落地时击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中夹着金锞子大小的冰雹子,宦娘立在檐下看着,不禁心生惊疑,只因这冰雹子竟隐隐泛着蓝色,甚为诡异。 她出神地看着,心中暗自琢磨,却忽闻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宦娘惊起回首,正撞见身着白色亵衣,神色肃冷的李绩。她连忙转过身来,又羞又恼,别着脸就要疾步离去。 朔阳侯冷哼一声,沉声道:“怎么?心底还是不安定,觉得要上我的床榻方才能安心?你且放心,既是应承了,便必会护你们母女周全。你大可不必夜半时分在我门前踯躅不去,端是扰人清梦。” 宦娘停步看那雹子,正好挡在了李绩门前。李绩是枕戈达旦惯了的人,最是警觉,当即便拿了匕首开门去看。见是这心机女子,李绩心里恼怒,登时便觉得是这沈宦娘想要勾引他,迎奸卖俏以保自身平安。 见宦娘背对着他不言语,李绩心里早已认定,冷笑道:“庸脂俗粉,也想着巴结高枝,可怜可笑。罢了,此后你在我娘亲身边侍候时,还请坐戒垂堂,自尊自爱,不然我定将你逐出去,毫不留情。” 宦娘因着娘亲的身份,自小到大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早已不会为此恼怒。李绩言语刻薄,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暗暗一叹,随即背着他,平声说道:“侯爷你看,这雹子里有些泛着蓝光呢。之前那不会消溶的雪,我也曾仔细看过,有些雪花也隐隐泛着蓝光。” 李绩闻言,心里一怔,抬眼看去,果然看见这随着雨丝坠下的雹子大多是正常模样,有少数则隐隐泛着蓝光,若不仔细察探,当真发现不了,便是发现了也多半以为是眼花之故。 他心上微凛,复又看向宦娘的背影。她的打扮与京都贵女们甚为不同,贵女们以纤弱为美,以矮小为美,近十年更流行起了裹小脚,鞋弓袜浅,三寸金莲。而这宦娘,发髻上只插了支木钗,身量极高,只比他矮不到一头,至于身材,则胖瘦合宜,无论是哪一处都与贵女们的风尚相去甚远。 稍稍犹疑后,李绩平声道:“这雪这雹子,恐怕都有蹊跷。你与你娘亲多加小心,切勿让这雹子沾身。” 宦娘经李老太点过,此时已能听出这话里的“赔礼道歉”之意。她笑了笑,回道:“寒意刺骨,将军还请速速回屋罢,宦娘先行告辞了。” 宦娘与娘亲挤在一间房中。沈晚望着这窗外异象,复又红了眼圈,低声道:“咱们屋里头还放着银钱首饰呢,准备给你添妆用的,可别被人趁乱拿了去。方才你没回来时,娘好几次想举把伞回咱屋里头,好好收拾一番,将值钱的都搁身上带着。” 宦娘笑笑,安抚道:“人是活的,银钱是死的。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咱娘俩活得好好的才最为重要,钱没了,还能再赚不是?” 沈晚心里却仍是舍不得,叹道:“那可是你攒了许久的,都是你的血汗钱。” 宦娘摇摇头,不再说话。她不愿为死物操心难受,倒是极为庆幸身上还带着从药铺赵掌柜那儿拿来的膏药。她瞧着沈晚神色不对,肯定是肩颈处又刺痛起来,却怕她忧心,忍着不敢告诉她。 “娘,把衣裳脱了,我给你敷膏药。”宦娘柔柔地笑着说道。 沈晚听了,心上酸涩,复又低泣起来。 宦娘边给她敷膏药,边无奈地笑着道:“娘当真是个水做成的人儿。哭多了最是伤身,娘当那泪珠儿不要钱的么?那每一滴都凝着人的精神气儿呢,千金难买。” “是娘耽误了你的前程,娘怨自己少不经事,被人蒙骗。”沈晚泣道,“宦儿,你当真不曾怨过娘吗?” 宦娘手上微顿,随即笑道:“小时候被人丢石头,泼脏水,当真怨过娘。后来渐渐长成,我便明白,北叟失马,焉知是福是祸。娘若不犯错,便不会有我。旁人若不欺侮幼年的我,我便不会想着上进。娘一直说我若生在世家大族的话,定是做当家主母的料,可是娘想没想过,若我做贵女的话,定然会与其他贵女一般行径,成日里只知道琢磨妆容衣饰,不敢大声说话大步走路,说不定还得裹小脚……福祸相依,咱娘俩要做的,便是努力为之,转祸为福。” 沈晚自觉没用,连忙擦了眼泪。说实在的,这些年来若非有女儿在旁支撑,沈晚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母女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宦娘提点沈晚不要沾那雨雪和雹子,沈晚连连点头,记在心里。 雹子噼里啪啦地敲着窗子,其间甚至不曾断过。宦娘因平日要早起作活,早已养成了在寅时与卯时(约凌晨5点)交替时醒来的习惯。只是今日醒来,宦娘不禁心生讶异,只因那窗外依旧黑洞洞的,毫无破晓之色。 她轻手轻脚地绕开沈晚,穿鞋下床。轻轻将门掀开了一条缝,宦娘眯眼向外看去,惊见天色甚为妖异,暗红、深紫、墨黑三种颜色杂糅在一起,笼罩了整个苍穹,令人看来便心头沉闷,生出一股压抑之感。 她蓦然将门阖上,心中终于确认,此次变乱非同小可,天下怕是要秩序大乱了。 对男人而言,乱世乃是良机,高低贵贱至此重新排列。时势造英雄,无名竖子可跃然一变为公侯勋卫,公侯勋卫亦有可能沦为提牌执戟的微贱之人。 然而对于女子而言,乱世却是莫大的灾祸。风云开阖,时局动荡,女子便成了悬疣附赘般的拖累,命如土芥,苦不堪言。 这般心神不宁地径自思量着时,宦娘耳边忽地响起了一阵敲门之声。 她急忙开门去看,却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康嫂子。 但听得她道:“小叔子手下的兵来接咱们了,快唤醒你娘准备准备罢。小叔子在荣华道有间闲置的府邸,里面有水有粮,能撑上不少时日,咱们赶快走罢。” 宦娘心底庆幸,连忙去唤沈晚。二人没什么好收拾的,沈晚想让朔阳侯的兵士去隔壁院子里拿她们母女攒下的银钱,宦娘却硬生生地拦下了她,说什么也不让她去。沈晚没了辙,只好听从女儿的安排。 宦娘也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仅仅露出一双凤眸来。她与康嫂子及沈晚一同去了大堂,但见朔阳侯坐在堂中,见她们来了,站起身来,凛声道:“人已齐了,速速启程罢。” 第5章 身世 第五章 杏花巷太过狭窄,车马均难以进入,只能先由这五六兵士护送着李家众人走出巷子,到宽敞地儿后再换乘马车。 宽广无垠的天空中,漆黑、殷红、黛紫等诸色交杂糅合,分外妖异。电闪雷鸣,怪风盲雨,冰雹如阵一般打来,幸好诸位兵士均头戴竹篾编结围成的笠帽,口围红斤,衣着劲甲,宦娘等人则捂得严严实实,手执由将士带来的红油伞,由兵士护着,小心前进。 将士带来的红油伞乃是宫廷制物,远比民间伞物润泽得多。新鲜猪血与熟桐油经熬制后涂刷至棉伞上,看上去单薄如纸,实则却分外结实。 宦娘边随将士走着,边细心借电光打量四周。许是因为雨水冲刷之故,沿壁之上未见丝毫血迹,又许是将士先行清理之故,亦不曾有骇人尸首。 忽地自一旁的墙上伸出个脑袋来。 那人借着闪电光芒细细打量之后,大喊道:“你们这些拿大刀吃皇粮的,给我们个准信儿!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给我们个交待!”风雨如磐,他喊得声嘶力竭,甚为凄厉。 他此话一出,四周人家均有了动静。不一会儿,墙头边上便伸出许多人头来,有的头戴斗笠,面色麻木,沉默不语,有的嚎啕大哭,悲哀欲绝,更多人随着那带头儿的声讨起来。 朔阳侯蹙眉,急着昂声道:“都回屋子里好好待着!这雨雪雹子均有异状,贸然沾身,恐有不测!” 众人一听,其中大半都慌张下了墙头。 朔阳侯又疾声道:“诸位街坊放心!吾国,吾官,吾军,必不会弃黎民百姓于不顾!水粮等事宜,必会尽快解决!”他为了令声音盖过风雨之声,大声疾呼,声音几近嘶哑。说完之后,又接连重复了数遍。 大雨却仍有人不肯离去。 时人最重风骨、名节、美誉,尤其对于读书之人而言,反抗官兵可使名声大躁,甚至传为美谈。便有一白衣读书人,头戴笠帽,坐在墙头,击节而歌,亢音高唱:“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日中为一乐,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这声音对于宦娘来说分外熟悉。 这书生名唤做贾念学,与宦娘幼时相识,一同长成。贾念学对宦娘态度暧昧,若即若离,宦娘对他却是敬而远之。只是久而久之,仍是传出了流言,说是宦娘一心要嫁入贾家,便是做妾也心甘情愿,只是贾家老二贾念学对她情意不深,外加他娘亲不喜宦娘,所以亲事才一直未成。 闪电乍现,周遭一瞬间亮若白昼。 但听得贾念学笑道:“将军能出现在这席门穷巷里,必是为了来接熟稔之人。将军既带了五六兵士来,何不顺带着将我等也接走?将军既事先得了变故的消息,为何不告知我等,好令我等未雨绸缪?”顿了顿,他又提高声音,哑着嗓子道:“将军可知——我兄长变作怪物!我嫂子被我兄长破膛!我爹娘下落不明!尔等官兵,大难之前,只顾私情,不顾大义!” 笠帽之下,朔阳侯表情沉着,并不慌乱。他微微扬手,兵士们继续护着李家家眷前行。 他却立在原地,随即开口道:“我李绩,原驻守燕地,若非圣上有召,断然不敢擅离职守。今日刚刚入了京都,尚在休憩之期,明日才要去面圣,便想着暂且住在这杏花巷里。尔等说我事先得知变故,我确然丝毫不知!尔等说我只顾私情,我为人子女,此时此刻既有力护家人周全,且与我为官为兵的本分并不冲突,为何非要为了你眼中那大公无私的虚名而弃家人于不顾?” 话音落毕,他疾步离去,不再多辩。 雨势稍减,风声稍退。墙头上,那贾念学头戴笠帽,冷笑道:“我方才在那队人里看见了沈氏母女,怎么?那两个女人也是你的‘家人’?” 宦娘当即停在不远处,耳闻甚是清晰,心上更是一紧。 若是朔阳侯擅离职守,特意赶回接李家老小,那他便酿成了大错。然而他回京是“奉召”,入住杏花巷则是“常情”,遇上这天大的变故是“凑巧”,接走李家老小是“顺道”,一切均无错可觅。唯有宦娘母女,是“意外”,是“错处”。 若朔阳侯答说是出于怜悯,或是顾念往日恩情……此时此地的街坊,哪一个不是出于怜悯?哪一个往日里没有交情? 李绩心知此时此刻多辩无益,暗中有些后悔方才一时急躁,回了这白衣文人的话。他压低斗笠,疾步前行,噤声不语。 身后,贾念学扬天大笑,复又歌道:“古来贤圣叹狐裘,一国荒淫万国羞。安得上方断马剑,斩取朱门公子头。” 及至入了车厢内,众人都因为方才这事而各怀心思。沈晚胆子不大,暗暗着急,生怕因为这事而坏了朔阳侯的名声,招了李家厌恶。李老太太也有些犯嘀咕,不知自己要儿子留下沈氏母女是对是错,是否连累了儿子。 李绩此时竟微微勾唇,冷声道:“路遇乞丐,我施以接济,这是善。其他乞丐见我出手大方,齐齐追赶我,我因财力不足,此时拒绝接济,难道便是不善,便活该受人诟病了吗?” 李老太太看了眼宦娘,对着李绩斥道:“你这是什么比喻法儿?在外多年,愈发乖张了。” 李绩却是直接转了话头,沉声道:“一会儿到了岔口,我与兵士们要先行离去,去燕王府上与殿下一同入宫。这两辆马车,驾车的人均是我的旧部,唤作王毅与郑甲。他们俱是可靠的人,但因受了伤不能再做兵士,我便令他们帮我看守在荣华道的院子,如今恰好能派上用场。届时他们会领你们到院子,听他们安排便可。” 宦娘连忙细心听着,将李绩旧部的姓名牢牢记在心里。 及至分道扬镳之际,李绩复又叮嘱道:“那院子左边的府邸,是圣上赐给另一将军的。他与我一样常年不在京中,因而院子是空的。至于右边,则是荣昌长公主府。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与公主府的人有所牵扯。” 荣昌长公主府。 黑暗之中,宦娘能感觉到身边娘亲忽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本以为是天气寒凉,娘亲旧病复发,谁知待李绩掀帘跃下车架时,雷电交鸣,天空亮如白昼,宦娘清清楚楚地看见娘亲面带泪水,眼中满是惧意。 她心里暗暗存了疑问。等到李绩的旧部王毅、郑甲领着李家等人入了荣华道的朔阳侯府,一切安排妥当,宦娘细心掩好门窗,点上烛灯,随即向着沈晚问道:“娘亲缘何这般惊惧?” 沈晚沉默片刻,终是拉起宦娘的手,泣道:“你从小到大都是个聪明的,看出来我不愿提起你生父的事情,你便从不提起。只是如今也不知我们要寄居侯府多少时日,且你年纪也大了,我还是应当告诉你才是。” 宦娘眉眼低垂,平声道:“是否与那荣昌长公主府有些干系?” 沈晚点头,道:“正是。”顿了顿,她擦去泪珠,竭力平静,娓娓道来,“娘亲常说你若生于世家望族,必然非同小可。此话并非妄语,娘亲实乃晋城沈氏的长房嫡女,本名唤作容晚,而非单单一个晚字……” 宦娘却并不讶异,平静道:“我早就猜出娘亲出身不凡。若是柴门小户的逃家女子,如何会有这样贵重的嫁妆?平日里的举止亦与其余妇人大为不同,着实令女儿生疑。” 沈晚叹了口气,道:“当年被奸人所骗,他们里合外应,哄着我带着嫁妆与人夜奔。后来你所见着的首饰珠宝,连我当年嫁妆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她微微苦笑,随即道,“这奸人之一,便是你的生身父亲,荣昌长公主的驸马爷,徐世韦。” 沈晚是个柔弱性子,年少时养在闺中,足不出户,见识尚浅。那时的她早已与京都裴氏的嫡子定了亲事,只是却误信庶妹沈容簪所言,以为父亲是为了结交名门才定的亲事。庶妹说那嫡子样貌浅陋,性情粗鄙,她皆信以为真,为此愁苦不堪。 后来沈晚与庶妹上元节一同赏灯,意外结识了当时尚是寒门书生的徐世韦。她以为是天赐良缘,断然未曾想过徐世韦是刻意接近,步步谋之。 她与徐世韦夜奔,将偷偷带出的嫁妆银钱拿了大半给徐世韦。徐世韦口上说这是为了拜谒名门大夫,必须用银钱打点,等他日后出息了,必会一分不差地偿还。直到徐世韦为人举荐,入朝为官,甚至娶了皇后所出的长公主,沈晚才终于看清——她打定主意要托付终身的良人,却原来是只剑戟森森的中山狼! 沈晚失了清白,怀了孩子,孑然一身,由名门嫡女变为失贞贱妇,心中悔痛。她自觉无颜重回沈家,便隐姓埋名,居于杏花巷,独自抚养女儿。 宦娘听了这故事,暗恨娘亲不争气,却仍是不忍也不能苛责娘亲。她笑了笑,起身边给娘亲换膏药,边在心里重重记下了徐世韦与那沈容簪的名字。眼下虽报仇无门,可也该记得仇人的名字才是。有朝一日得了契机,必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6章 缠足 第六章 风雨不休,接连十日。这十日里,李绩亦不曾回府过。虽然风雨的势头稍减,雹子也不下了,天光稍亮,但外面的情况似乎愈发凶险。 幸而有宦娘悉心照料,康嫂子从旁安慰,李老太太的状况倒还不错。她每日里与康嫂子、儿子李康等一同玩一种名唤做“叶子戏”的博戏,当真是个乐观人儿,真应了她之前说的“管他外面出了什么事儿,天塌了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宦娘自小时起,便很少接触这些消遣之物。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学写字是为了代巷中商贾写信赚钱,她学算法是为了看账算收支,穷愁潦倒,哪里有时间似其他女儿一般打桃射柳,赏月扑蝶?是以宦娘并不曾加入李老太太等人,而是在旁帮着照看康嫂子的儿子。 康嫂子有一女一儿,幸而皆不曾遗传了李康的天生痴愚,俱是聪明伶俐。大女儿采芸跟个男孩儿似的,活蹦乱跳,一刻也不能安静,此时则与大人一起玩牌,嚷嚷个不停。小儿子李凌昌方才八岁,承继了爹娘的长处,端是个俊俏小儿郎,只是他也不是个能安静的孩子,虽脑瓜灵光,却在桌前做不久。 这不,才在桌前学了一炷香的时间,李凌昌便搁了笔,将毛笔杆子抵在唇边,向着在旁练字的宦娘说道:“宦姐姐,如今外面那么乱,我搁这儿看书习字,真是丁点儿用处也没有。人家说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想像小叔叔那般,一身拳脚,打怪除妖,那才有用呢!” 宦娘对着他柔柔一笑,知他学的烦躁了,便起身从旁端了点心来。李凌昌眼睛一亮,抬手去拿点心吃,随即便听得宦娘说道:“你若是想学拳脚,一会儿将这文章背完了,可以去寻王毅、郑甲两位叔伯,让他们给你指点指点。只是这有用无用的话,可不能再说了。武能威敌,而文亦有它的用处。” 李凌昌吃着点心,口齿不清地说道:“文有什么用处?虽说大家都高看读书人一眼,可是当下入仕需要靠裙带关系,靠银钱打点,靠贵人举荐,读书有什么用?大家瞧不起商户,看不起武夫,可是他们都比读书人过得好!” 宦娘反问道:“你想不想改变这现状?” 李凌昌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仰头道:“我想!我想让大家看得起我叔叔,看得起我爹娘!” 宦娘摸了摸他的头,“就好像面前有个泥人儿,你看不惯它的样子,想改变它。一拳打碎的话便只是打碎,若要将它塑成你喜欢的样子,便要下功夫去琢磨了。同理而言,想要改变现状,那就非读书不可。有人读书读成了道学先生,死学究一个,可有的人却能够学以致用,经世济民。” 顿了顿,她望着天外连绵不绝的风雨,道:“武能平乱世,文却可以变乱世为治世。你这样聪慧,怎会不懂这样的道理?” 李凌昌心中不知为何,霎时间安定下来。他吃罢点心,老老实实地借着油灯的光看书习字,再不嚷嚷着要去同大人一起玩牌。 宦娘又陪了他一会儿,便起身去膳房做饭。这些日子以来,基本都是她与康嫂子轮流做饭,有时候她娘亲沈晚及康嫂子的女儿采芸会来帮厨。 虽然如今雨势稍减,也不见下雹子了,但她仍是包的严严实实,又执了红油伞在手,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边行走。边走着,她心里边暗暗想道,粮食与蔬菜水果已余下不多,该要想些法子才行。宦娘母女从前也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宦娘为此想出了不少招儿来。只是这些挨饿的招儿,并不适用于老人与小孩,还要多加斟酌才是。 她举着伞,正要入膳房,却忽地听到一阵声响。 雨丝细密,如帘如幕。她手持红油伞,一步步地向着发出声响的后门走去。有人正一下下接连敲击着后门,力道甚重,似乎颇为惶急,听上去绝非是那行动木讷的“怪物”。 宦娘着实动了恻隐之心。那日她被怪物“贾大哥”堵在巷间,危难之时也曾苦苦捶门,此时此景,她很难不生出救人之心。 只是她不敢妄动。一来,她不敢确认门那侧是人是怪物,二来,她不敢保证自己的身手及速度,若是救人之时误将怪物引入门中,那她便是个罪人! “……沈姑娘,先不要轻举妄动。” 身后乍然传出一个沉着男声。 宦娘回首,见是正带着两个奴仆巡院的郑甲,不禁安心下来。 郑甲是个面貌儒雅的男人,若不是李绩事先说明这是他的旧部,宦娘当真看不出这男人乃是行伍之人。郑甲的旧伤在腿上,若细细察看,便可发现他走起路来时步速极慢,且走的并不顺畅,似乎有些微跛,这正是旧伤所致。 不待宦娘开口,郑甲便命奴仆架了梯子,上墙头探看。奴仆撑着黑油伞,伸脖一看,随即平声回道:“一只怪物,一个死人,一个活的女人。怪物在忙着吃死人,活的女人在拍门。” 郑甲闻言,转而对宦娘道:“沈姑娘去做饭便好,我等定会将人救上来。” 宦娘笑笑,点了点头,转身入了膳房做饭,心中却仍存着些忧虑,不时向外看去。 奴仆先是低着头对那拍门的女子遵嘱了些什么,随即便放了梯子下去,可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女子上来。郑甲蹙眉,上前询问,奴仆也很是焦急,宦娘竖耳听着,却原来那女子竟裹了脚,近来正是胀痛的时候,根本无法踩梯子爬墙。 女子很是心急,嘤嘤泣道:“我乃是荣昌长公主府的大小姐,你们若能救我,我必定知恩报德!黄金白银,侯爵之位,你们要什么都行!” 郑甲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他身为兵士,又出身于李绩麾下,骨子里自有一股正气,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死在眼前这种事,郑甲断然做不出来。 关于那食人血肉的怪物,郑甲亦有所了解。这类怪物均是人异化而成,面色青紫,恍若死尸,并无神智,只知追逐与啃食。它们力气颇大,却行走缓慢,反应迟钝,对于人的味道和声音极为敏感。另据朔阳侯送来的情报所言,这类怪物的弱点只有眼睛。捅瞎一只,便可大挫其之实力,若是捅瞎两只眼睛,则可将怪物杀死。 如今想救这女子,非得打开后门不可。 他带着的这两个奴仆,胆子大,人稳重,近来也跟着他学了些拳脚,可到底功夫还不牢靠。此时此刻,必须得他去做这事才有把握成功救人。他虽腿脚不便,可总要比怪物灵活些,且功夫扎实,必定无碍。 这般想着,郑甲下了决断。他令奴仆在不远处候着,若出了意外,便立时攻上来,又命宦娘掩了门窗,若是出事,万万不要出来。 一切吩咐好后,郑甲执了短刀在手,缓步上前,用腰间钥匙开了门锁。 雨势骤然转急,门板发出悠悠长长的一声吱呀。 那女子因裹脚之故,只能扶着墙壁缓缓挪移。相比之下,反倒是爬更快些。只是如她这般身份尊贵的女郎,便是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也绝不会在下人面前做出这般姿势来。 原本一切顺利,偏偏那怪物此时已啃食完了另一男子的躯干,缓缓抬起头来。电光乍现,将世间照的一片惨白。那怪物神情呆滞,唇边尚带着血肉,面上尽是鲜血,甚是可怖。 他遽然扔了手中男子的断臂,踉踉跄跄地向着那扶墙而行的女子走来。 轰地一声,黛紫墨黑朱红等诸色交杂的天空中炸过一串惊雷。 第7章 姊妹 第七章 那缠足贵女分外惊惶,连忙加紧动作,谁曾想却被那怪物倏然踩住了裙角。她五指指甲紧紧扣着石壁,口中不断哭喊:“快救我!快救我!” 那怪物已然抓住了她的肩胛,浑浊而麻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露出的嫩白颈部,口齿之间不断有血水流下。 郑甲眉头一皱,立刻抽出匕首,提身上前。此等危急时刻,他顾不得许多,径直拽住贵女的胳膊,狠狠将她往前一拉。但听得“嘶拉”一声,贵女的裙衫被扯断开来,那女子心上大宽,连忙哭泣着往前走,不多会儿便踉跄着入了后门。 怪物见食物逃走,木然地转过脸来,对着郑甲张开了血盆大口。 郑甲不愿与他多斗,登时转身,迅速跑回后门内。奴仆眼疾手快,立刻上锁。 怪物逡巡不去,不住用身子撞着后门,口中还发着呜呜的声音。奴仆们死死抵着门,额上满是汗水,直到过了约有两三刻后,那怪物方没了声响,似是远去了。郑甲心中难安,又放了梯子,登上去探看,待确认了那怪物已出了巷子后,他终于松了口气。 郑甲救下的这女郎,如她自己所说,乃是隔壁荣昌长公主府的大小姐。她去其他人府上做客,却恰巧遇上了那风雨及雹子,待了十日后,她终是难以忍耐,急着要回家,却不曾想竟在路上遭了怪物袭击。奴仆尽死,唯有她侥幸得生。 李老太太等人不常见如徐女郎这般尊贵的女子,言谈举止间甚为拘谨。沈晚听说这是徐世韦的女儿后,难以面对,便谎称不适,闭门休养,实则却是暗暗垂泣。那位徐女郎姿色一般,可却身带贵气,虽然举止甚为谦逊和婉,可毕竟贵不召骄,任谁都能看出她眼底眉间的傲然之色。沈晚看着,便不由得拿自家女儿比较——若是宦娘也生在这样的公侯勋卫之家,必然也能养得这般气度吧? 待宦娘端着菜步入厅中时,她心底所思也有些复杂。眼前这女子乃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她站在桌边,浅笑着将菜肴放在桌上,不经意地抬眸,正对上徐女郎的眼睛。宦娘不由得微微一怔,只因那徐女郎看她的眼神,绝非是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眼神! 徐女郎却并不避开,笑了笑,娇声道:“这位姐姐是……” 李老太太呵呵一乐,答道:“这是我们从前的老街坊,现与我们一起避难。我们这儿不是像我这样一条腿已经踏进了棺材的老太婆,便是不懂事儿的垂髫小儿,幸而有宦娘帮着照看着,不然日子真是要难过许多。” 徐女郎掩唇一笑,李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高看许多。瞧瞧人家高门大户的女儿,笑起来必要以袖掩之,一颗牙齿也不能露出,端是秀雅,不愧是贵女哩! 徐女郎拉着宦娘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边,随即轻声说道:“郑大哥舍身救我,大恩大德,兰露没齿难忘。说起来真合了一个缘字。我素来是不爱与人亲近的,可是一看见你们,我便喜欢得不行。郑大哥勇猛果敢,老太太乐观通达,而宦姐姐,看着便合我的眼缘儿。”顿了顿,她望向宦娘,道,“宦姐姐若不嫌弃我,可愿与我做个闺中密友?” 宦娘心有提防,却仍是笑脸相迎,道:“我乃平头百姓,妹妹乃是高门贵女,我如何会嫌弃妹妹?” 徐兰露相貌虽算不上美,可自有一股矜贵之气,果真人如其名,仪静体闲,拟兰似露。只可惜宦娘对她这亲热的态度着实不大适应,任凭徐兰露如何亲近,宦娘都谨慎应答,不敢多言。 饭后,老太太又拉着儿女孙辈打牌,宦娘心里惦念着娘亲,想要赶快回房,却不曾想又被徐兰露拦住。徐兰露坐到她身侧,柔声道:“是我态度唐突了。如我这般贸然亲近,宦姐姐必然觉得心有不适,是不是?” 宦娘笑了笑,“受宠若惊罢了。” 徐兰露指了指屋外,道:“我瞧着这雨势小了许多,你瞧着是不是?” 宦娘抬眼看去,果然天光稍亮,风雨势微,若不是担心这雨有蹊跷,便是不撑伞都没什么了。她抿了抿唇,道:“果然小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就此消停了,还是一会儿又要卷土重来。女郎不若趁这时候早些回府吧,也好让家人安心。” 徐兰露娇笑道:“宦娘说的极是。”她言罢,便起身要去老太太身边。因她行走不便,宦娘便只好搀扶着她,恍若侍女一般,着实让宦娘心上不大舒服。 徐兰露对着老太太,巧笑道:“老太太,外边儿天色难得的好,我便不在此多加叨扰了。” 老太太连忙放了手里的牌,道:“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我找几个家仆送你可好?” 徐兰露臻首微点,“劳烦老太太了。只是我行走不便,能否让宦娘搀扶着我回去?” 李老太太不敢代宦娘应承,抬眼去看她,眉眼间的意思却是劝她答应的。宦娘见了,心中生出犹疑来。 沈宦娘素来以为,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这徐兰露虽辞色自然,可着实有些无事献殷勤之感——她这般的贵女,生死关头都不肯手脚并爬,却对如宦娘这般的微贱女子放下身段,说亲道热,怎能不让人心生疑窦? 若徐兰露要对她不利,只有一个缘由——她认出了她是谁。 时人最重声誉,在朝为官之人逐名追势,最是自惜羽毛。私生女这种事情,只要败露,便可令人名声扫地。父亲名声不佳,则会连累整个府邸,徐兰露等儿女之辈的嫁娶事宜都会受此影响。若是徐兰露果真认出了她是谁,难保不对她生出杀心,以求死无对证。 徐兰露微微一笑,道:“姐姐不愿吗?” 采芸年纪尚轻,举止跳脱,难保不会生出岔子。康嫂子面有疤痕,按道理说来,是不准近贵人身的。算来算去,唯有宦娘最为合适。 宦娘心上微凛,却仍是点了点头,笑道:“自然愿意。” 窗外雨声淅沥,天光稍霁,却仍是朱红、绛紫等色交杂,分外妖异。宦娘执了红油伞在手,小心挽着徐兰露,身后则跟着郑甲等人,左右护卫。 李绩的府邸与荣昌长公主府相距甚近,不过数百步之遥,穿过两条宽巷便是。雨声下了后,其余的声音便显露了出来,几人缓缓走着,隐隐可听得不远处有人奔走哭喊,惊声尖叫,着实令人寒毛直竖。足下的雨水亦分外浑浊,混杂着红黑色的不知何物,触目惊心。 宦娘低头走着,但听得徐兰露柔声道:“宦娘从前的日子,过的不大容易吧。方才我听老太太说,你是孤女寡母,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分外拮据。” 宦娘向来不喜将自家的窘况告知别人。她笑了笑,道:“我如今不是也活得好好的?饭一顿也没少吃,春夏秋冬衣裳也齐全,左不过是吃的简陋些,穿的朴素些罢了。” 徐兰露却并未答话。天光虽比从前稍亮,可却仍是分外阴沉。徐兰露低垂着头,静默不语,红油伞泛着红光,映到她的面上,看的宦娘暗暗心惊。 等走到了荣昌长公主府前,郑甲跨步上前,昂声说道:“我乃朔阳侯府上人,特送公主府大小姐来归。” 他高声喊了三遍,门那边总算有了动静。先是有人稍稍开了个门缝,自缝中向外窥探,待确认了果然是府中大小姐后,那人方才将大门打开,举着伞笑着迎上来,连声道:“小姐总算是回来了,长公主这几天一直念叨着,对小姐安危牵挂不已,这回总算是可以放妥心了。” 徐兰露转过头来,对着郑甲等人柔声道:“诸位恩人不若来府上坐坐罢。” 郑甲尚还记得李绩“不得与公主府有所牵扯”的叮嘱,连忙抱拳,低头道:“府中人手不足,我等需得速速返回。” 徐兰露听了,转过目光,望着身边的宦娘,道:“宦娘扶我入府可好?我想与宦娘多多聊上几句。”顿了顿,她叹了口气,道,“瞧这一个两个,全当我是洪水猛兽,可见是嫌恶我呢。” 徐兰露是大家贵女,她话说到这里,郑甲与宦娘却是万万不能推辞了。风雨骤然转急,宦娘搀着徐兰露跨过门槛时,徐兰露轻轻望了她一眼,整张脸隐在晦暗之中,眼中却目光灼灼,恍若利剑。 宦娘心上一沉,再定睛看时,徐兰露却已是笑吟吟的模样,香润玉温,婉婉有仪。 第8章 邪魔 第八章 徐兰露笑看着宦娘,心中却别有所思。 恰如宦娘所料,她知道宦娘的身份。 约莫二十来天前,晴雪宴盛行京兆。绣帘卷,开绮宴,翠香浮,美人献艺,文人赋诗。其实之于贵人而言,每隔几日便要摆酒开宴,广邀高朋,所谓晴雪不晴雪的,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天晴了也开宴,下雨了也开宴,取个风雅的名字便是,这宴席能邀请到谁才是最重要的。 那日的宴,主人乃是萧家的萧望之,人称作“凤雏公子”。这人出身名门,本就贵不可言,更兼之风神秀异,书画绝佳,真可谓麟凤芝兰,非常伦可比。对于这人,徐兰露是邻女窥墙,倾慕已久。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徐兰露几回试探,萧望之都神色淡淡的,并不回应。 宴上众人斗诗。徐兰露苦心琢磨,却仍是被其余贵女压了风头。其后贵女竞相献艺,徐兰露风采稍逊,心中更是郁悒。 她抬头,但见自家长兄徐平正登楼远眺,一身墨色玄袍,挈榼提壶,便想着要找他诉苦。徐兰露在外人面前能做出温婉的模样,然而在自家人跟前,行事却颇为任性——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谁在家中不比在外头硬气几分呢? 徐平提壶,仰头饮酒,酒毕凭栏,似乎在专心凝视着什么,唇微微勾起,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的样貌可比自己的妹妹徐兰露标致得多,恍若琳琅珠玉,光映照人。可他却不是个好接近的人,眼角眉间藏着戾气,便是笑起来也带着讽意。 “你又在这里做些什么?”徐兰露心里有苦,便斥道,“娘亲说了让你多与旁人交际,你可曾听入耳了?” 楼下众人觥筹交错,逢场作趣,不住迎来送往。文人墨客执着毫笔赛诗,周遭珠歌翠舞,不胜绮靡。可徐平的目光却不在此处,而是望向了萧府之外。 天气乍冷,不少人或旧病复发,或患了风寒。墙内酣歌恒舞,醉墨淋漓,墙外的药铺前却排着长龙,面色枯黄的男女,身体羸弱的老幼,挤挤挨挨,分外惨淡。 “在看蝼蚁苟延残喘。”徐平狭长的眼中带着兴奋。 那冰冷而犹带兴味的眼神,便连见惯了的徐兰露都不由得心生寒意。她蹙了蹙眉,低声道:“你这般样子,可不要轻易显露人前,不然必要连累了我的名声。”她这个哥哥哪里都好,样貌家世才学均远胜常人,可偏偏是个乖僻邪谬的性子——对徐平,她自小到大都心有畏惧。 小时候她扑了蝶儿,哥哥会卸了蝶儿的翅膀,看着那原本斑斓而舞的蝴蝶恍若爬虫一般在泥土中挣扎。后来她养了只猫,猫生性活泼,撞翻了哥哥的笔墨纸砚,没过多久,那猫便被发现开膛破肚,死在井里。长大后,哥哥有了嫡妻,可嫡妻却神智萎靡。至于侧室,哥哥一个都没有,只因为……所有上过他床的奴婢,最后都没了踪影。 徐兰露虽觉得徐平对所有的活物都有杀心,但她以为,他对于爹娘弟妹必是例外的。徐平对待爹娘分外恭敬孝顺,对弟妹亦颇为和蔼,美名在外。 “连累你的名声?”徐平缓缓笑了,扬了扬下巴,“真正会连累你名声的人,在那儿。” 徐兰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定睛看去,但见一个打扮分外朴素,身着一袭鹅黄色的裙衫的女子正面带笑容,站在药铺外详细询问那些病人些什么。她似乎是药铺里的伙计,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却只插了一支木钗。她似乎与这些看病的人颇为熟稔,那些面黄肌瘦的人们见了她,面上也相对着露出笑意来。 “这人是谁?”徐兰露心中不断猜测,“你的新欢?怎么?你骗了个良家女子上床,搞大了人家肚子?” 徐平觉得妹妹颇为无趣,微微阖目,一双狭长的眼睛半张半闭,“那是我的妹妹,你的姐姐。”顿了顿,他张开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宦娘,缓声道,“四大世族裴韦萧崔,四大新贵杨郑刘沈,这八家里唯有沈家与咱们长公主府关系冷淡,你可知是为何?” 徐兰露怔愣片刻,缓缓摇头。 徐平笑了笑,凝视着宦娘的眼中泛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因为,从前有个男人,勾了沈家的姑娘夜奔,却又将她抛弃。” 徐兰露心中大震,追着他问个究竟,徐平却怎么也不肯多说,只是冷笑着静默不语。徐兰露立在高处,直直地望着那药铺外巧笑嫣然的妙龄娘子,将她的面容死死记在心间。分明是个过得穷愁潦倒的野种,凭什么过的这般无忧,笑的这样畅快? 世道大乱,则人心不复。许多平常不敢做的事,遇着这般境况,也敢壮着胆子做了。反正这般不太平,想找个理由还不轻松? 徐兰露心里暗暗盘算着如何引开郑甲等人,同时又有些犹豫不决——她不愿亲手沾惹这罪孽,可转交给侍者等人,她又放不下心来。想来想去,唯有一个人最合适——长兄徐平。他手里也沾了不少人命了,也不差这一条罢? 宦娘细细观察着徐兰露的神色,但见她眸中目光时而坚定时而又现出犹疑之色,分外可疑。她缓缓扶着徐兰露坐下,心中打定主意,无论这女郎使出什么手段,她也绝不可远离郑甲等人半步。 徐兰露却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便由侍女搀扶着下去换衣。不多时,便有一玄衣男子步入屋内。 宦娘抬眼看他,正对上那男子饶有兴味的眼神,不由得心上微凛。 这人身量相对较高,腰间佩剑,身着一袭墨色华袍,领口袖边均以银灰色的丝线绣着雪花——宦娘一眼即可认出,这雪花出自她的手。他眉眼分外精致,容色俊美,相比之下,宦娘所见过的李绩及英王石赦等贵人都显得有些逊色。然则若是论气度,李绩身带肃然之气,尤为清俊,当拔头筹,石赦则因纵欲过度而面带疲色,眼前这人的眼角眉梢处更是带着难以掩饰的邪性与戾气,看人时又带着漠然与冰冷,着实令人寒毛卓竖。 “几位便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么?”那男子率先开口,声音低沉黯哑,“在下乃是徐平。” 徐平在羽林监任着个不大不小的官,是以郑甲等人连忙见礼。徐平入座之后,与郑甲攀谈起来,问的都是外面的情形。谈了许久之后,徐兰露仍未回来,郑甲略一思忖,起身道:“既然已经将大小姐平安送归,我们便不再多加叨扰了。” 徐平低着头,微微一笑,随即沉声道:“就这样让恩人空手回去,当真失礼。我府上粮菜充裕,恩人若不嫌弃,不妨带些回去。” 郑甲心中稍稍犹豫起来。府上粮食蔬菜却是分外紧缺,将军又一直不归,如此坐吃山空当真不是个办法。再说这也不算是白拿,可以说是救人的酬谢。 几番权衡之下,郑甲连连谢过,答应了下来。徐平命人担了些粮食蔬菜,用盖子盖紧,又以布密封,随即他执了黑油伞在手,看样子竟是要亲自带着人护送郑甲等人回去。郑甲与其余两名仆从连忙一人拎了几个筐子在手,笠帽下的脸上均是喜色难掩。 天色晦暗,大雨滂沱。几人出了公主府,排列成队,小心行走。周边尚有几只怪物在徘徊,幸而这些人脚步声轻,不曾引得怪物注意。 郑甲等人看着怪物,心生紧张,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许。宦娘看不大清楚四周,走的分外谨慎,不由得落到了队伍最后。她心中微惊,连忙加快脚步,谁知就在这时,前方黑暗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吼,之后便是数声尖叫与混乱的脚步声。 宦娘大愕,连忙紧握油伞,疾步后退。四下昏暗,她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何事,虽强自镇定,可却仍是惶急不堪。 轰然一声惊雷于天边炸开,闪电齐线,四下一片惨白。宦娘但见在巷口处立着个身形魁梧的怪物……不!准确而言,是怪兽!那兽顶着个狗头,獠牙锋利,犹沾血肉,看上去甚为可怖!这是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脚下踩着筐子,足边散着尽是粮米与蔬菜,而他的手里,拿着个人的残臂…… 电光乍现。公主府的一个奴仆扑倒在地,肩处鲜血如注,显然这恶犬力气奇大,一下子便可撕扯掉人的胳膊! 宦娘大惊失色,趁那恶犬的注意力尚在那奴仆身上,连忙转身要跑。她心中暗暗思量,这荣华道建的甚为规矩,府邸坐落的位置有规律可循,她便是不熟悉,一会儿也能找到回朔阳侯府的路。可谁知她走来没几步,倏然自黑暗中伸出一只冰冷大手,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 宦娘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呼吸渐窒,一点气也喘不上来。天光乍亮,眼前之人的面容霎时间变得无比清晰——高眉挺鼻,凤眼狭长,薄唇微微勾起,笑的分外阴冷,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徐平无误! “不,单单是掐死,尚且不够有趣。”徐平沉声说着,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连步后退。 “只见过人吃狗肉,还不曾见过狗吃活人肉呢……”他缓缓贴近宦娘的脸,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相比那个粗鄙奴仆,这小狗儿大约会更喜欢心灵手巧的宦娘呢。” 他以长剑挑开那奴仆残缺的尸身,随即将宦娘向着那怪兽的血盆大口狠狠一推。恶犬果然被吸引了来,紧紧钳着宦娘,牙舌并用,张口便分外灵巧地剔去了宦娘手上的血肉。狗果然是狗,竟对人肉毫无兴趣,只是疯狂地咬着宦娘的掌上白骨,口水横流。 徐平手执长剑,远远看着,兴致颇浓。 恰在此时,恶犬的动作忽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徐平眯了眯眼,但见恶犬的身后插着把短刀,而手执短刀的人正是牙关紧咬,面色赤红的郑甲。 恶犬一手紧紧掐着宦娘的颈,另一手去抓郑甲。郑甲腿脚不灵,未能闪躲开来,整个脑袋都被恶犬吞入口中。 “啧啧,蜉蝣撼树,蜻蜓憾柱。”徐平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缓缓离开。沿途他见了几个人形怪物,信手杀了几个,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乏味。不过很快他的兴致又恢复了些——由那怪犬来看,似乎又多出了不少有趣的变化呢。 这个世界,越来越有趣了。 第9章 异能 第九章 宦娘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大雨如注,自万丈苍穹中垂降而下,直直地击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不绝于耳的噼啪之声。宦娘浑身绵软无力,气息微弱,只能侧身躺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任凭雨水浸入衣裳,凉意沁入骨内。她耳边一片轰鸣之声,滋滋的恍若夏日里的蝉鸣,扰得她脑中阵痛,什么也听不清,亦什么也想不了。 她半张脸都浸在污浊雨水中,侧躺着身子,微微张着眼。眼前,雨水击打出一个又一个水花,水花隐隐泛着不易察觉的蓝色,四溅开来,溅入宦娘的眼中,化作滴滴水珠,凝在她的细密睫羽上。 还不能死……还不到死的时候……至少也要杀了徐平再死。至少也要将娘亲安排妥当再死。宦娘肝肠寸裂,摧心剖肝,悲愤之情恍若长蛇一般将心愈盘愈紧,疼痛不堪。 她手的指甲狠狠扣着地面,面上亦紧蹙着眉头,眼角处蓦然生出几滴泪珠来。泪水倏然间便混入雨水,消失不见。 虽有求生之欲,然则实在力不从心。她挣扎许久,却仍是一丝站起身来的气力也无。 遽然之间,她似乎听到自远而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只是她耳鸣不断,着实难以确认这到底是真是幻。 ——是真! 她强撑力气,张开双眼,隐隐约约见得一个身着银甲的将士出现在巷口。很快,又有许多人出现在他的身后。他们翻找着地上的尸体,愈走愈近……一双蹬着铜泡钉靴的脚出现在她的眼前。 宦娘细细看着。这显然是双男人的脚。靴底饰有铜钉,靴面通体黑色,惟在边口处镶了圈银色的祥云纹路,可见是军中贵人。 他蓦然蹲下来身子,伸出手来迅速撩开覆在宦娘面上的湿发,随即钳着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看了不过一下,他沉声道:“刘幸,拿手铐、脚镣和粗麻绳来。” 唤作刘幸的兵士依言而行,拿了铜质手铐脚镣与粗厚麻绳,毕恭毕敬地递到这脚蹬铜泡钉靴的男人手中。男人动作甚是干脆利落,无论面上还是手上均不见怜惜之意。他用手铐紧紧禁锢住宦娘被雨水泡的微微发肿的双手,随即又拴住她的脚,最后死死掐着她的下巴,强逼着她张开口来,先拿麻绳在她头上围了两圈,后将麻绳往下拽了拽,正塞住她的口。 又有将士翻找到了不远处的郑甲,也如李绩对宦娘所做的这般,铐住了郑甲的手脚,又堵住了他的嘴。 李绩一把将宦娘捞起,如扛麻袋一般将她扛在肩上,随即跨步前行,虎虎生风。宦娘昏昏沉沉地被他扛着,随着他的步子一同颠着,神思比之前还要恍惚。李绩带着笠帽,不曾淋着雨,可怜了宦娘依旧被雨击打着身子,衣裳都紧紧贴在身上,发髻亦湿嗒嗒地垂着。 名唤做刘幸的兵士紧紧跟在李绩身后,憨憨地笑着,连声道:“嘿,真是老天有眼啊。没想到郑大哥他俩既没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骨头,也没变成怪物,反倒有生出奇异本事的可能!” 李绩哼了一声,沉声道:“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呢,说不定一会儿就变成怪物了。” 刘幸憨憨地说:“将军大哥恁厉害,变怪物也不怕。” 刘幸入伍不过两三年,可身手极强,因此为李绩所看重。只是这小子天生是个憨实性子,在军队里也跟待在村儿里头似的,李绩是将军大哥,郑甲是郑大哥,谁都是他的好大哥。 李绩嘴上说得别扭,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他好不容易才得了空隙回府,却见府中一片愁云惨淡,说是宦娘等人去送公主府上的大小姐回府,在归途中遇袭,沈宦娘和返回去救她的郑甲皆已身亡。李绩的消息比旁人灵通,知道被那些怪物咬了之后,不止有一种可能——倒霉的被吃了个干净,只能身赴黄泉做个冤死鬼;运气差的变作怪物,沦为活死人,食人血肉;不过,也有几个运气好的,被咬死后竟迅速复原,且身怀异能,轻松即可与怪物抗衡。 至于这异能为何产生……说来也分外稀奇,听燕王身边的谋士崔显推测,竟很可能是与姓名相关! “碧”与“壁”音近,《说文》中言曰:“壁,垣也。从土辟声。”荣显公主石碧,为救母妃而丧身怪物口中,后竟苏醒,张手可聚土为壁。 “赦”与“射”音近,《说文》中道:“射,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从矢从身。”英王石赦,于杏花巷附近遇袭,转醒之后竟可拟出一把弓箭,箭取之不尽。 只是异能觉醒之时也并不轻松,据说石碧当时痛苦异常,在房中横冲直撞,磕的头破血流,而那石赦则是以头抢壁,以手捶胸,直至如今胸膛上都青紫不褪,脑中亦疼痛依旧。令据那谋士崔显说,这异能的强弱似乎与人的性格、精神状况息息相关,若人生性要强,则异能也强,若人精神持续平静或是持续亢奋,都对异能十分有利。若是人性格软弱,或情绪低落、不稳定,则异能反倒会成为拖累,消耗人的精神。 正是因为如此,李绩才会对宦娘和郑甲用手铐脚镣严加禁锢,以防他们在觉醒时伤及自身或他人。 这般想着,刘幸又操着方言,憨憨地说道:“将军大哥,一会儿俺去看着郑大哥吧。他当兵当了好些年了,从前受恁重的伤,他都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现在这样,他肯定能挺过去。倒是这位小妹儿,一看就是待在闺房里足不出户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捏,还是得将军大哥看着!” 他眨着小狗儿似的水汪汪的眼看着李绩,心里暗道:还是俺刘幸有主意。将军大哥这都活了二十四年了,明明长得恁俊,身手恁厉害,却不知为啥还是光棍儿一个。这小妹儿和大哥认识,长得不错,身段儿也好,还有异能,真是怎么看怎么和将军大哥合适。 李绩却不说话,只是闷闷地冷哼了一声。 刘幸苦苦琢磨:这哼一声是啥意思嘞?猪哼哼那是因为待在猪圈里头不安逸,将军大哥哼哼是为了啥? 他正想着,李绩却忽地开口,冷声道:“这女郎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个足不出户的姑娘。她可能忍的很,心眼也不少,只要你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你怎么说她,她都笑吟吟的。不过既然刘幸你这般说了,将军我就勉为其难,照看她一会儿罢。” 刘幸挠着脑袋笑了,心想:将军那般的性子,岂是会“勉为其难”做事的人?分明就是乐意得不行! 李绩以为宦娘已经昏厥,殊不知她虽因力气全无而闭着双目,耳朵却将李绩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队人马甫一进侯府,便见沈晚、李老太太等人齐齐聚在厅内,神色焦急,翘首以盼。李绩稍稍交待了下,沈晚这才止住了哭声,心中稍定,连声谢过李绩。 他扛了宦娘入屋,先是唤了两个将士在外间守着,随即大步跨入里间,利落地将宦娘扔在榻上。宦娘无暇顾及他“毫不怜惜”的动作,此时她已头脑发热,腹内翻江倒海,四肢不住发麻,甚为难受。 李绩站在榻边,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间隐隐现出忧虑之色。他径自想道:这沈宦娘会有什么异能呢?宦字与娘字似乎都没有什么极为厉害的寓意…… 宦娘忽地瞪大了眼睛,湿嗒嗒的乱发黏在她的额上,发间露出的眼睛几近赤红,麻绳堵着的口中亦不住呜呜发着声响。李绩立时伏下来身子,两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宦娘的肩膀,令她难以动弹。 宦娘的脚虽被脚镣铐住,却仍是不住地去蹬踹李绩的身子。李绩眯了眯眼,一手扯过锦被,将她包裹了个完全。他单膝压着被子的边沿,这下宦娘便如茧般躺在床上,当真一点也动弹不得了。 这般僵持了许久,宦娘总算安分下来。她微微喘着气,缓缓阖上双目,看上去分外安宁。李绩静静望着她的眉眼,不由得有些出神。虽对这女子心怀不喜,但他不得不承认,她醒时面上常常带笑,看了便让人心生暖意,如今睡着了,更显得眉眼如画,肌肉玉雪,当真好看。 宦娘这一睡,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再睁眼时,已是过了晚膳时候。李绩是行伍之人,在榻边坐了足足两个时辰也不见丝毫疲乏之色,依旧精神抖擞,细细观察着宦娘的动静。 宦娘缓缓张眼,看向李绩,口中呜呜作响。 李绩会意过来,扬手将裹着她的被褥掀开,随即拽着宦娘坐起,两手绕到她的脑后,为她解掉了麻绳。麻绳解了后,便是手铐与脚镣。宦娘自觉甚为狼狈,头发及衣裳依旧是半干不干的模样,上边还带着斑斑血渍,口中因被麻绳堵了许久之故,唇齿间尚还带着草皮与麻丝。 麻绳一除,她便低着头,声音微哑地说道:“多谢侯爷。侯爷可否容宦娘先行梳洗?” 李绩颇为冷淡地蹙了蹙眉,随即沉声道:“你身上有了高人一等的本事,以后也是要从军作战的。金戈铁马,真刀真枪,绝非儿戏。行伍之人,蓬首垢面,数十天洗不了澡再寻常不过,到时候你要去哪里梳洗?”顿了顿,他道,“且先看看你生出了什么本事罢。” 又是一顿,他又道:“以后不要唤我侯爷。所谓朔阳侯之位,都是虚的,我那中领军的位置,才是实的。” 宦娘沉默片刻,拢了拢额前湿发,随即笑了笑,道:“将军对我,向来不假辞色。” 这话寻常地很,却生生刺了李绩一下。他恍若被人戳破了什么似的,登时漠然地移开目光,复又站起身子来。看也不看宦娘,他有些不耐地说道:“你就盯着桌子上的那个壶看,集中精神,一直看。” 宦娘依言照行。她能感觉到身体状况与以往大不相同,肢体内能量涌动,却苦无宣泄的门路,胀得难受。 她盯着那壶看了许久,壶却毫无变化。李绩心中生了疑问,正要转头去看宦娘,可他稍一错身,便倏然感觉脚下一空,一个踉跄。他连忙站稳,微微愕然,低头去看,但见脚上只着白袜,铜泡钉靴不知去了何处,脚边却摆着个紫砂壶!再一抬头,桌上稳稳放着只黑色钉靴,正是他方才穿着的那只。 他电光闪念间想到,“宦”与“换”字谐音,这宦娘的本事正是“替换”。以钉靴替换紫砂壶算不得什么,可若是以人头替换紫砂壶呢? 第10章 地裂 第十章 李绩本以为郑甲的异能该是和“甲”字相对,类似于金钟罩铁布衫一类,万万不曾想到他的异能对应的是“假”字。“假,非真也。”郑甲的异能,即是营造假象,迷惑敌方。 李绩沉思片刻,准许郑甲重回军中,令得郑甲闻听后喜难自禁。只是李绩仍说了一条规矩,命令郑甲不许将自身异能告知他人。郑甲稍稍一想,便会过意来,营造假象这种异能,若是让人得知,必会令人心生防备,对于幻觉便不易相信。 他心里着实有些复杂。行军多年,一朝负伤,他心中本就满是憾意,如今能够重回军中,着实令他欣喜若狂。只是这异能……他素来是个直爽汉子,若以后要靠营造假象来生存,来自保,来制敌,他当真于心难安。 待郑甲与宦娘均梳洗妥当,早已是深夜时分,然而侯府上的众人皆欣喜不已,沈晚和康嫂子又特意下了厨为他们做饭。加上屋外头的风雨也停了,若是忽略地上残留的雨雪不计,这当真是个极好的晴夜,令众人心中都觉得有了希冀。 因为李绩事先说了有秘事相商,其他人也不好作陪,因而圆桌边只有李绩、宦娘及郑甲三人。 宦娘有了自保的本事,心里高兴得紧,面上虽依旧淡淡的不大显露,可李绩不知为何,就是能感受到她那股高兴劲儿,就是觉得她那股高兴劲儿刺的他不舒坦。 微微蹙了蹙眉,李绩举杯,浅酌一口,随即沉声问道:“郑甲今后跟着我。宦娘,你有何打算?” 宦娘先前已梳整妥当,一头如云秀发只轻轻挽了个小髻,插了支缀着朵兰花的木钗,朴素而又清丽。她心中细细想过后,方才开口,道:“将军消息灵通,可否能告诉宦娘,这灾祸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一时还是一世?如今那龙楼凤池里头,又是怎么个情况?如我与郑大哥这般的异能者,又有多少?” 李绩稍一犹疑,随即一件件地答道:“这灾祸具体如何,便连我也说不上来,权当做是老天降下的祸端罢。一时还是一世,我更是说不清楚。不过皇宫里的情况……”他稍稍一顿,随即续道,“老实与你们说罢。灾祸发生之前,宫里头有个侏儒,在表演时忽地在台上跪下,说昨夜有仙人入梦,近几日将天降祸灾,举世大乱。你们也知道,这些贵人,对梦境等颇为忌讳。官家暂时将这侏儒禁足在宫苑之中,结果没过多久,天上便下了不会消溶的晴雪,官家对这侏儒所说便信了几成。官家召我从燕地入宫,便是因为我身手好,武艺强,让我待在官家身边暂时做个护卫……” 说到这里,李绩牵唇冷笑,“他当我是谁?我看的是矢石介胄,做的是堂堂中领军,夜里枕戈待旦,白日驰骋疆场,为他皇帝老儿脱皮掉肉,戍守边关。他倒好,只拿我当个‘侍卫’,可笑。” 当今圣上靖光帝,年少时也曾励精图治,只是后来在位的时间长了,便渐渐生出懈怠之心来。他讲究无为而治,说得好听,却实是当真无为。 “目前异能者尚少,这个国家的命脉,还在石家手里。君君臣臣的规矩,咱们都还得守着。”李绩微微摩挲着瓷杯,“以后若是异能者愈来愈多,那便是腐索驭马,大道将覆。” 言及此处,李绩望向郑甲,笑的感慨,“今日我还是你的将军,说不定哪日,我要听你的号令了。” 郑甲连忙正色,心中一凛,说道:“将军知遇之恩,郑甲不敢忘怀。郑甲必一生追随将军,惟命是从,马首是瞻。” 宦娘定定地看着李绩,道:“你并不信我,说要守着君君臣臣的规矩,却还敢在我面前这样说官家。官家是不是出了事?又或者,你已经打定了主意投靠某位殿下?” 李绩心中一惊,心道这沈宦娘果真心思细密。他并不多加掩饰,抬眼看她,恍若无波无澜的眸子里隐着的情绪分外复杂,“你说的没错。良禽择木而处,我纵然身无异能,可比起寻常人来也要强上许多,普天之下,但论功夫拳脚,能胜过我的人不过五六。官家昏聩,太子温吞,皆非良主。燕王殿下怀才抱器,尊贤爱物,武能威敌,文能附众,对我亦有伯乐之恩,实乃我心中的治世之选。” 他说罢,直直地看着宦娘。宦娘却直接朗声道:“是不是良主,我要亲眼见过才能知道。现如今,于我母女而言,我唯有两个心愿。一是平安与温饱,二是杀徐平而后快。” 她语音刚落,李绩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见宦娘及郑甲均是神色一变。这二人自身有异变之后便视觉听觉等均变得分外敏锐,是以李绩也倏然握住腰间刀柄,紧张起来。 “有声音恍若闷雷一般,自东南方向袭来。”郑甲严肃道。 宦娘电光闪念,立时道:“地面似乎有些颤抖。多半是地震!快让大家去屋外头避难!” 三人身手极快,不一会儿便将侯府内的奴仆将士统统叫醒。众人多半已经入眠,此刻被慌张唤醒,皆衣衫不整,心有惊吓。宦娘刚护着沈晚出了屋门,到了宽敞地儿站好,便倏然感觉一阵地动山摇,地下传来阵阵巨响,恍若闷雷,又恍若是怪物的狂声嘶吼。屋梁椽柱,错折有声,地动乍然厉害起来,间间房屋恍如弱不禁风的女郎般随之颠动,轰然一声,灰尘四起,墙倾屋塌。 宦娘眼明手快,见李绩刚出屋子,木梁及瓦片正冲着他的头顶直直坠落。她神思一凝,将最为紧要的几根木柱换做地上的残枝碎叶,霎时间李绩便感觉到头上被一堆树枝及花叶砸中,虽也夹杂有断瓦,却并无大碍。他拂去顶上树叶,乍然明了,定睛向宦娘看去,却见她已在施展异能救其他人了。 正怔愣时,他发觉震动愈发猛烈起来,原本坚硬厚实的大地遽然如柔软绸缎一般撕裂开来,道道裂缝,恍若怪兽的血盆大口,愈变愈大,不断吞噬着失足坠下的哭号之人。众人原本由郑甲领着,已在庭院内安整下来,此时见又生变故,不由得慌不择路,四奔而逃。有的坠入裂缝之中,直入深渊,有的往屋子里逃,复又被梁柱砸中,昏厥倒地,有的被人踩踏,倒在地上,不住哭喊。 这些人大半都是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将士,可遇到这般情形,皆已慌乱。宦娘便是身有异能,也大骇不已,茫茫然不知该如何作为。 一道红光蓦地自地下射出,又劈出一道裂缝来。宦娘防不胜防,李绩眼睁睁地看着她失足坠入巨缝,心上猛然一缩,立时跨步向前。 低头一探,李绩喘着粗气,心中稍定。却原来宦娘因身有异能之故,反应分外灵敏,已扒住了沿壁的边缘。巨缝底下,火光烈烈,落下的人们都来不及反应便被焚烧了个干净。李绩拽住她的胳膊,使了使力,便将她拉了上来。 宦娘虽因使用了多次异能之故而略略有些虚弱,却仍试着将飞速坠落至红色深渊的人们“换”成其他事物,可却并无作用。 这次地动之后,李绩命郑甲及刘幸再行清点府中人数,带来的三十兵士只余一半,留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已经患伤,奴仆原有五人,徒留一人。最令李绩悲恸的是,李康及康嫂子均坠入了裂缝之中,尸骨无存,徒留李采芸和李凌昌一双儿女。沈晚头部磕伤,微有晕眩之感,所幸并无大碍。李老太太倒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到院子里便待在树底下,地动之时更是抱着树不放手,因而平安无事。 更坏的消息是,因地动及地裂之故,府中的许多粮食蔬菜皆坠入了裂缝之中,大缸中存着的水亦被污染,不能食用。兵士患伤,宦娘虽因从前在药铺打下手之故而粗通药理,却苦无药材。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事事艰难。 夜空殷红如血,不见星辰,不见弦月。四野之上,断壁残垣,尸首横陈,哭号之声不绝于耳,分外凄惶绝望。地面之上,裂缝道道,最宽的已近乎沟壑,自裂缝边向下望去,火舌高张,赤炎赫赫。院落之外,活死人,变异怪兽,仍在游走、蛰伏,等待着吞噬活人,以期大快朵颐。 而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且不知将在何时结束。 第11章 字力 第十一章 异能觉醒之后,之前因怪物而受的伤均会恢复,异能携带之人的视力、听觉、反应灵敏度均会大大上升,然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多余的益处。论起身体素质来,宦娘仍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只不过眼明手快了些,若是遇着心绪不稳,或头脑疲乏等难以使出异能的时候,她对上诸如李绩这般的身体强壮的男人,毫无胜算。 宦娘明白这个道理,是以自异能觉醒后,便一直暗暗锻炼自己,竭力使自己打起精神,不致萎靡,同时保持心绪平稳,绝不能乍喜乍悲。不过,近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喜的事情。 雨水虽停,可井里的水却难以入口,一部分是因为大地震裂带来的污染,更主要的则是因为之前所下的带有蓝光的雨水混进了井水里,暗藏凶险。或许正是因为许多人不知这事,贸然饮了污水,这两天内,变异的人类和动物明显愈发多了起来。 冒冒然带着举家投奔燕王并非良策,毕竟燕王那边情况如何,李绩并不清楚。思来想去,他决定带着宦娘和郑甲两个异能者去寻燕王,其余人先待在府中,由刘幸看护。 “燕王现如今仍在京兆燕王府中?”宦娘问道。 李绩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沉声道:“时局动荡,天下大乱,可官家和太子最担心的仍是权势。我听旁的府里的人说前两日官家刚下了令,任何官吏、皇室成员不得擅自离京,任何异能者都必须投奔朝廷羽林监,违者格杀勿论。” 郑甲皱眉道:“现如今还有羽林监?我以为该名存实亡了才是。” 李绩道:“有。据说宫城外有间府邸,挂了个羽林监的牌子,凡是异能者,必须去那里登记载册,之后便可进入宫城。宫城内的怪物已基本消除,最是安全。”说到此处,他嗤笑一声,“不想着剿灭京城怪物,解决水粮问题,就顾着自身安危,嘴脸可憎。” 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宦娘可算了解了李绩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幸好身怀武艺,有率兵之才,能在沙场上闯出一片天地,不然以他的性子,嘴上不饶人,面上不带笑,心里看不惯的事儿极多,偏偏还是个直肠子,一看不惯就要言语指出,做不了文官,当不了商贾,这日子可得怎么过? 宦娘二八年华,比李绩要小上整整八岁,可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宦娘比之李绩要精明通达上许多。这是宦娘的好处,也是她的坏处。女子精明通达,则易生出猜疑提防之心,如宦娘这般自小艰难的,除了娘亲之外,对任何人都存着猜疑之心。便好比人皆道燕王是贤王,她必须看一看才能信。 这样的人,必然恒有烦忧,心上赘累。太过自立自强,对女子而言绝非幸事。幸好如今世道乱了,这道理或许也有可能逆着说了罢。 宦娘略略一思,随即道:“若我没记错的话,燕王府在宫城南侧的求贤道,由荣华道到求贤道,途中将经过一条崇财街。街上有粮店油店等,若是店内还没被抢光,我们可以带回些物资度日。” 李绩沉吟,静默不语。郑甲稍稍犹豫,道:“这不算偷盗么?” 还不待宦娘说话,李绩先道:“到时候看具体情形吧。若是店内有人,我们自然不可硬闯,若是店内无人,尽是尸首,我们拿些物资,也算不上是偷盗。” 几人打定了主意,定于午后启程。 此时无油无盐,众人只能生吃着萝卜等物将就一下,勉强算作是“午饭”。饭罢之后,宦娘安置好了娘亲,便避着众人,独自一人,悄悄出府。 隔壁不远,即是长公主府。 前番地动,每户所余人数,不过十之二三,侯府已经算是幸存人数极多的了。荣华道上的房屋亦基本全部倒塌,立在废墟上极目望去,几乎没有仍好好立着的完整房子,一片萧条。 而此时的徐家,统共剩下不过十来人。宦娘跨过地上的尸体,又迈过因地裂而生出的道道喷着热气的裂缝,小心登上公主府边的断壁残垣,细细打量着这个地方——这里,就是她的“亲人”的居所。纵然已成废墟,也能依稀看出曾有的繁华景象。 在她与娘亲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时候,徐家人或许正添灯开宴,鼎食鸣钟,檐下赏雨;在她挑着烛火,缝补旧衣时,徐家人衮衣玉食,肥甘轻暖;在她们母女为人所闲话,受人刁难诅骂时,徐世韦青云直上,荣昌长公主富贵难言,膝下儿女诸如徐平、徐兰露亦出入名门,载誉颇丰。 是。她们母女过成这样,沈晚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若非施害之人布下毒局,受害之人又岂会中了圈套?宦娘本就对生父心有怨怼,如今所恨之人的名单上,又添上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徐平,一个恩将仇报的徐兰露! 徐家一个受伤的仆人抬起头来,正对上宦娘的目光。他当惯了高门大户的奴仆,并不觉得如此乱世能颠覆动摇贵人的位置,眼下这般情形,只是暂时罢了。见宦娘衣着朴素,他喝道:“看什么看?懂不懂规矩?” 顿了顿,他昂首道:“可别瞧不起我们长公主府!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公子有多厉害?” 大公子指的即是徐平。宦娘挑了挑眉,心中暗想难道徐平也有了异能?她启口问道:“有多厉害?愿闻其详。” 那仆人得意地笑了笑,与有荣焉地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罢,那场雨停了之后,出了许多异能之人。不瞒你说,我家大公子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不同于其他人的是,我家大公子生出了三种异能!个个都十分厉害!” 宦娘登时张大双眼。按理说来,徐平的名字,一共就两个字,又如何会生出三种异能来?这奴仆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那报仇可谓分外艰难! “哦?到底是哪三种异能?”宦娘缓缓问道。 “一来,公子可以推平一切,墙壁可轰然倒塌,立着的活物甚至可以化为一滩血水。可巧了,倒真合了我家大公子的名讳——凡是地面上站着的,都会被‘平’倒。二来,公子可评断他人异能的级别强弱。三么,你这女郎,走近试试!”奴仆昂声笑道。 宦娘这般谨慎的人,并不会贸然依言向前。她执起地上瓦块,朝前一掷,竟见那瓦块仿若触碰到了什么屏障一般倏然间被弹了回来! 奴仆摇头晃脑地说道:“是了,最后一个异能,就是设下屏障!这下子我公主府内的人的安危再不必担心!管他刮风下雨,均不用害怕!” 宦娘心上生出一股骇意。 她本以为自己有了这替换的本事,遇上谁都不必惧怕,却不曾料到,徐平竟会变得这般厉害!平,舒也;评,品论也;屏,蔽也——他所得到的,是三种字力!如此奸人,却有如此幸事,老天当真无眼吗? 奴仆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向后看过去,连忙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来者纵是身处这般境况,依旧身着一袭彩绣襦裙,琵琶窄袖,宫绦佩玉,由侍婢搀扶着缓慢行走,与周遭灰败景致颇有些格格不入。 徐兰露一眼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宦娘,心中大骇。哥哥明明说了,沈宦娘已经被狗啃尽白骨,缘何竟还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莫非她也是异能之人? 她惊惧不已,却仍是强定神色,由侍婢搀扶着上前,柔声说道:“宦姐姐竟还安在,妹妹甚为欣慰。只可惜我哥哥设下了这无形屏障,平白将你我隔开,不得细细叙话。” 贵族行事,纵然有血海深仇,因顾及这家族渊源,面上也很少有翻脸的,多半都是背后下手。徐兰露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面上功夫自有一套,话说的亲亲热热,毫不见生分。 宦娘却懒得与她周旋,神色淡淡地问道:“你哥哥呢?” 徐兰露并不介意,巧笑着说道:“姐姐不知道么?前两日官家下旨,凡是身有异能之人,均要去羽林监报备。姐姐若是也有异能的话,可不要忘了呢!对了,若是府上并无车马的话,羽林军不定时地会在街上巡逻,率着异能者剿杀怪物,姐姐注意着便是。” 宦娘不发一言,转身就走。徐兰露见她态度如此,猜测着十有六七她是有异能了,心上不由得生出几分妒意来。 一个贱妇生出的野种都能生出异能来,她怎么就生不出呢? 回了府中之后,宦娘将从徐兰露那里听来的消息统统告知了李绩及郑甲等人。李绩听说徐平生出三种字力,心中难以自禁地有些焦虑,甚至一时间有主动去找怪物咬、去喝污水的想法。只是这实在太过冒险,若生不出异能,便是走上一条死路,他只是稍稍一想,着实不敢尝试。 郑甲双拳紧攥,分外沉默。 刘幸见气氛沉闷,挠着脑袋笑道:“怕啥子嘞?按着将军大哥说的,异能越厉害,消耗的精神越多。俺还就不信了,真有人恁厉害,能抗住三种字力?这就跟养老虎似的,养一头,只要仔细盯着,还勉强能看住,养三头,迟早要被吃个干净!” 第12章 阶等 第十二章 李绩听了,抬头问道:“这徐平,据你们所见,是个怎样的人?” 郑甲冷哼一声,“看着道貌岸然,实则包藏祸心。他显露出真面貌的时候,身上那股子戾气与杀意,比咱们从前在西北干掉的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还厉害!” 宦娘亦道:“看着眼下这般境况,善良之人最易心生动摇,险恶之辈却如鱼得水。徐平那般邪气的人物,说不定,真扛得住三种字力……” 李绩沉默半晌,稳声道:“天道有轮回。我还就不信了,这老天爷将人逼到绝境,竟是为了让那些险恶之辈逞英雄的吗?他总有破绽与弱点,咱们总会有报仇的契机。”顿了顿,他又遵嘱道,“你们不要轻易显露异能,不然必会被送到羽林监那里,燕王殿下还会落下个谋逆的名声。” 宦娘和郑甲连连点头。 刘幸嘻嘻笑道:“俺真羡慕你们!俺真想知道,要是俺有了异能,会是啥异能!”他站起身子来,正色道,“好了,大哥大姐,你们安心去寻燕王罢。府里头俺绝对会照看好——用俺的脑袋和俺的命根子保证!” 李绩抿唇,踢他一脚,厉声道:“女郎面前,说什么荤话?” “哎呀哎呀,忘了忘了。”他不好意思,连忙捂口。 宦娘长在市井之间,形形□□的人物见了不少,并不介意,只是面上稍稍有些红晕罢了。军中将士,性情正直,言谈率真,比宦娘从前见的大多人都可爱许多,她如何会恼呢? 府上马匹尚余四匹,其他的要么因变异而被砍死,要么因缺水而渴死,余下的四匹亦精神稍稍有些萎靡。从中挑了三匹出来之后,李绩跨鞍上马,头戴笠帽,一身铁甲,面貌俊朗坚毅,端是英气。郑甲有骑马前和马说话的习惯,先是温柔抚着马的皮毛,低着头冲着马头说了些什么,方才上了马背。 宦娘头戴笠帽,发髻低绾,踌躇道:“我不会骑马。” 这倒也是正常。会骑马的女子,多半都是英姿飒爽且还没有缠足的高门贵女,如宦娘这样的女郎,一点机会也没有。 李绩稍一犹豫,抿了抿唇,拍了拍自己身后,道:“不嫌弃?” 男女大防,此时也不必多加讲究,若非要讲究,倒显得矫情。宦娘点了点头,李绩大臂一挥,将她捞到马背之后。 她望着李绩宽大厚实的脊背,不由得生出羞意来:自从见了这男人后,不是你救我我救你,便是被他扛在肩上,压在榻上,同他共乘一骑,真是不知哪里来的缘分。幸而如今纲常已乱,境况危急,不讲究那些条条框框的道理,不然的话,依着世俗规矩,她必须嫁给李绩不可,要是李绩不要她,她可就谁也嫁不了了。 只盼着日后的夫君不要在意这些,否则日子当真难过。 正胡思乱想着,骤闻一阵嗡鸣之声由远及近,令人寒毛倒竖,心上充满压迫之感。宦娘凛然坐直,做好施展字力的准备,却乍然感到嗡鸣之声划过头顶,一只什么东西霎时间用足勾走了她与李绩的笠帽。二人抬头看去,不由得愕然大惊——这东西头长触角,身背半透明的翅膀,通体草绿,口中咀嚼着草帽,两个黑洞洞的圆眼隐隐现出赤红之色,分明是一只成人大小的蝗虫! 狗变成了恶犬后仍是喜欢食人白骨,蝗虫变异后对草帽分外口馋,由此看来,动物虽变异,却仍保留着最原始的本性。即便如此,郑甲三人仍不敢掉以轻心,严阵以待。 幸而这蝗虫似乎对她们并无兴趣,拍拍翅膀,又向着远处飞去。听着嗡鸣之声渐去渐远,宦娘等人均是余惊未退。昔日虫兽,何等弱小,似这蝗虫,只要不成灾群,便只是一踩即死的小虫子,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人们竟会对它们心生畏惧? 几人心悸难去,继续前行。途中又不断遇上数只丧尸,还不待宦娘出手,李绩便居高临下,身手利落地以手中长刀或刺瞎丧尸双眼,或割断丧尸的人头,解决了危机。又有几次,因马儿精神萎靡,未曾注意蹄下因地裂而生出的鸿沟,连人带马差点跌入其中,幸而有惊无险。 至于崇财道上的店铺,却原来早就被人抢了个干净,被变异的动物吃了个干净,丝毫粮米盐油也不剩。 郑甲望着不断杀怪的李绩,心中隐隐有些低落。一来他不喜自己的异能,觉得所谓营造假象全然如同鸡肋一般,毫无用处,二来,他尚未领悟、开拓自己的异能,并不知晓该如何更好地使用才是。 三人于马上跑了不到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求贤道上的燕王府。同其余房屋一般,燕王府也只残留了几间依旧伫立的房子,周遭亦是断壁残垣,落瓦碎砖。三人甫一下马,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李绩下意识以为是燕王,收刀回首,却见尘土飞扬之间,来了一队均是身着黑衣红边服饰的人士,头戴笠帽,腰间清一色地配着镶缀有碧珠白玉的宝剑。这样的打扮,李绩和郑甲熟悉得很,便连宦娘昔日也曾见过,正是京兆羽林军。 然而最为当先的那匹逸尘白驹之上,坐着个头戴笠帽的黑袍男子,看上去应当是领头的,可非但衣饰不同他人,便连腰间所佩的长剑也与他人不一样,剑柄上什么缀饰也无,分外简单。他的笠帽压得极低,令人只能看见一个线条优美的下巴,以及披散下来的墨色青丝。 那身形对于郑甲和宦娘来说分外熟悉,绝对是徐平! 宦娘如临大敌,全神戒备,郑甲亦是面色发赤,双拳紧攥,胸中情绪繁乱。 在这紧要关头,宦娘电光闪念间想起徐平“评”之异能,便对郑甲悄声道:“快施展你的异能,心里想着要制造让别人看不出你有异能的假象,一直想着!”她并非没有想过让郑甲也为她营造假象,只是尚且不知郑甲的精神状况能否承担,亦不知他是否能同时营造多种假象,若是弄巧成拙,反倒会暴露了郑甲。 徐平好不容易有了施展异能的契机,连忙集中精神,脑中清空一切,唯有“制造让别人看不出自己有异能的假象”这么个念头。 那一行人马愈来愈近。徐平见了这三人,勒住马匹,微微勾唇,两指轻轻抬高笠帽边沿,露出一张光映照人的俊容,凤眼狭长,暗蕴幽光,声音沉黯:“原来是故人。别来无恙否?” 因郑甲笠帽压得极低,又站在后头,徐平倒也不曾认出他来,独独把目光放在了仰头望他的沈宦娘身上。 徐平的字力之一即是“评”,他稍稍眯了眯眼,便能看出宦娘异能的强弱来。在异能者的手腕上萦绕有带颜色的光环,恍若手镯一般,而这“手镯”,唯有拥有“评”之字力的徐平能够看见。这颜色的强弱排序,简单说来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细细区分,即是分为赤红、橙黄、灿金、柳绿、翠青、碧蓝、黛紫七种颜色。赤红最弱,黛紫最强,照此类推。 徐平笑意渐深。有趣,当真有趣。他这个异母妹妹非但没死,还生出了橙黄阶的异能!只是有了异能,却不先去羽林监报备,而是由这朔阳侯领着来见燕王,其义不言而喻,昭昭自明。 至于徐平自己的异能,“评”之字力是柳绿阶,“平”之字力是灿金阶,而“屏”则为橙黄阶,比之宦娘,要厉害许多。幸而此时的郑甲成功营造了假象,徐平一眼扫过去时,见他腕上并无光环,便不再留意。他这人,自傲得很,若入不得他的眼,再看一眼也是多余。 徐平心中自有计量,并不急着揭穿,而是转而直视着李绩,平声道:“这位应当是朔阳侯罢。我乃现羽林军副统领徐平。若是李将军见着身有异能的高人奇士,可要记得带着人来寻我才是。” 不过数日,徐平便被提拔为羽林军副统领,足可见其实力之强,以及当下异能者之稀缺。他此番来燕王府,则是奉了太子石祁之命。石祁闻听燕王府内外常有人士出入,生了疑心,便要燕王及府上眷属一并迁入宫城,以便严加看管。 言罢下马,徐平一袭墨袍松松垮垮,面上带着清浅笑意,腰间长剑凛凛生光。 宦娘心知自己的异能瞒也瞒不过,这般拖延着不说反倒会令他抓了把柄,连累了燕王及李绩。她抬起笠帽,笑道:“可巧了。李将军正说着要带我去寻羽林军,我便遇上了徐统领。” “哦?”徐平饶有兴致地抬眉,“我只能看出沈女郎的异能是橙黄阶,却不知到底生出了何等异能?” 宦娘杀不了他,心有怨气,便笑道:“统领可愿亲身领教?” 一旁的羽林卫出言喝道:“大胆女郎,竟敢冒犯统领!” 徐平却点了点头,勾唇道:“尽管来罢。” 宦娘集中精力,徐平稍稍眯了眯眼,竟见她腕上的橙黄色隐隐有朝灿金进化的趋势。然而不过一息,那颜色复又恢复成浓重的橙黄色,而徐平亦感觉颈边传来少许冰凉之意。 以发丝替换鞘中宝剑!周遭羽林卫均抽出宝剑,面带骇意。 徐平笑意愈深,缓缓拿下肩上长剑,又拈起腰间剑鞘上的一股断发,平声道:“断发乃是定情之意。沈女郎这般示爱,还请容在下细细考虑。一会儿事毕之后,你且先随我一同回羽林监。”言罢,他对宦娘的异能有了了解,不再多加耽搁,率着一众羽林卫气势汹汹地闯入燕王府。 宦娘咬了咬牙,连忙跟上。李绩估计徐平不曾发觉郑甲的异能,心上大松,细细叮嘱他,要他以后待在燕王身边护卫燕王殿下,郑甲连连点头。 李绩随着宦娘入了府中,而郑甲则从后绕行,去见燕王石毅。 第13章 登载 第十三章 太子石祁,生性温吞,气量狭小,向来风评不佳。然而他的生母毕竟是韦皇后。四大世族裴韦萧崔之中,裴家多出燕颔书生,文能提笔写风流,武能马上平匪寇,只可惜不爱参与朝堂争夺,虽绵延数百年之久,却鲜少出几个一品大员;萧家和崔家起伏不定,时而风头无两,时而又分外低迷,常有人笑话说这两家是四大世族里凑数儿的,连现如今的新贵之家都比不上;至于韦家…… 韦家以女儿出名,多少皇后太后,均是出自韦家。当朝皇后即是韦家女,手段强硬,作风堪比男子。她诞有二子一女,是太子石祁、英王石赦、荣昌长公主石姜三人的生母,此外亦是皇长子豫王石律的养母。 燕王石毅,母为萧淑妃,背后站着的正是萧家。他素来风评极佳,且待人宽厚,处事公明,文武双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石毅亦是韦家及石祁重点打压的对象。天下大乱,石祁最担忧的便是石毅趁机造反,抑或摆出一副姿态来,借机吸纳人才。 地上裂缝纵横,那仍旧伫立着的亭子八柱重檐,攒尖宝顶,周边尽是喷着热气的沟壑,恍若孤岛一般立在交纵裂纹之中。亭中诸人仿佛在争执些什么,辩得面红耳赤,手舞足蹈。 一位身着朴素灰袍的男人坐在亭中,细细听着众人言谈,时不时指点两句。他面容俊雅,气质温和,眉眼唇边天生带着笑意,让人看了便觉得心里舒服。再瞧他气度,当真有种春风雅量,霁月高怀之感,贵而不骄,尤显谦逊。 见徐平率人赶来,那男子缓缓起身,步至阶前。二人相对而视,一个着灰衫,和煦如朗空日照,一个穿黑袍,阴冷若寒夜月钩。 燕王殿下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境况,徐平开言道了来意,燕王并未多说些什么,先是令人召集家眷,随即又眉露忧郁,向着徐平问道:“如今宫城中情况如何?劳烦徐统领告知。” 徐平很是懒散地倚着红柱,道:“琪奥城中现在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原来宫中贵主及侍仆的住处,一部分是异能者的住处,最后一部分是异能者眷属所住的区域,地域狭窄,挤挤攘攘的。每个来登记的异能者均可携带两名亲友,立的功绩越多,力量越强,则其家眷的住处和吃食便越好。” 燕王略略一思,又温声问道:“异能之人每日都做哪些事呢?” 徐平斜睨了眼立在一旁的宦娘,扬了扬唇,不知为何很是耐心地道:“异能者强弱不同,潜质较好、异能较为厉害的人,白日或轮流值守宫城,或出勤杀怪清道,寻找物资,入了夜则要受训。异能之人目力惊人,足以夜视。然而他们能力不一,需得由五位统领教导训练才行。” 宦娘心中一紧。她可以带娘亲去安全之所,固然是件好事,只是徐世韦及荣昌长公主等势必会进琪奥城,徐平更是羽林卫的副统领,那里根本就是他们一家的地界。若是他们想要对宦娘母女不利,如汤沃雪,易如反掌。 燕王担忧的却是别的问题,“杀怪清道,寻找物资?这物资是哪里来的?” 徐平道:“不就是崇财道、杏花巷附近的那些商铺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东西,统统都属于是皇家的。皇家要拿这些吃食、衣物去供奉贵人,贴补异能者,孰人胆敢说个不字?本来么,吃穿之物,就要给有用的人,没用的人用了,殿下不觉得是白白浪费吗?” 话及此处,他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拂袖转身,步下石阶。众位身着红边黑衣的羽林卫正在帮着燕王家眷收拾东西,疾步出入,而郑甲则混入了家仆之中,低垂着头,帮忙抬些物件,毫不起眼。 宦娘稍稍侧身,对着李绩,蹙眉道:“我看来是非得去羽林监报备不可了。只是我并不想将娘亲带入宫城,但怕徐平趁我不在时使些什么龌龊手段。你可会嫌是个拖累?”她之前只将徐平害她的缘由简单说了说,李绩自然明了其中另有别的故事,却并不揭穿。 李绩望着她微微颤抖的细密睫羽,心动恻隐之思,便沉声应承道:“我必会好好看顾你娘亲。”顿了顿,他又想到了些什么,补充道:“不知你是否可以将凌昌和采芸带入宫城?老太太不喜舟车劳顿,宁肯饥一顿饱一顿也不愿意到那人挤人的地儿,倒是凌昌和采芸,俱是长身子的时候,宫城里头虽挤挤攘攘的,可到底还算稳定,对她们两个小的也算好。且他俩性情机灵,不会拖累你,又是我李家人,那徐平总要给几分面子才是。” 宦娘真心地笑了笑,连忙答应。她不爱欠人人情,若是只让李绩照看她娘亲,她反而心里难安,如今两不相欠,宦娘倒是宽心了许多。 她正笑着收回头来,却正撞见徐平暗含兴味的目光。那黑袍男子的神情着实有些难以捉摸。他使了使眼色,唤了宦娘过来,随即道:“走罢。且让他们在这里忙活,你随着我去羽林监。” “沈女郎放心,我定会亲自为你带来宫城的家眷安排个好住处,保管不让她受了委屈。”出府,跨马,他笑着,低头望着宦娘,话里似是别有深意。 严格说来,这二人也算是兄妹,然则此时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宦娘分明不会骑马,此时却也咬了牙不说,径自想着李绩上马的动作及姿势,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背——真可谓是沾了身量高,腿够长的优势。她僵硬着身子,轻轻拽着缰绳,幸而这马是皇家养出的神骏,倒也算机灵,不曾难为马背上的宦娘。 兄妹二人一路无话,宦娘一边小心驭马,一边提防着徐平乍然出手。所幸他并未做些什么,一路有惊无险,终至羽林监。 羽林监处,不断有将士由人统率着出入其间,有的身着铁甲,有的则就是普通衣装。侧边有间屋子,挂了个“眷属司”的牌子,门前排着极长的队伍,男女老少皆有之,显而易见,是登记异能者家眷的地方。而在另一侧有间屋子,也排着一条长龙,也是男女老少皆有,挂的则是“登册司”的牌子,正是异能者登记的地方。 沈宦娘跟在徐平身后,细细观察着这些排队之人,心里不由得生出疑窦来。不是说如今觉醒异能的人并不算多么?为何这队竟能排出这么长? 正这般想着,便见一个壮硕兵士骂骂咧咧地从屋子里赶了个面黄肌瘦的人出来,一脚将他踹了老远。那可怜人在地上滚了数圈,奄奄一息地倒在尘土里,分外狼狈。但听得那踹人的胖兵士冷笑着高声喝道:“你们这些废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成堆儿地来这儿冒充异能之人!之前那些,我们瞧着可怜,骂了两句也就放走了,可谁知道蹬鼻子上脸,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打从现在起,胆敢冒充的人,我们统领说了,按欺君之罪处置!” 人群一阵骚动,不一会儿,便有些女人及孩童黯然退出了队伍,面上带泪,步履艰缓。然则这队伍仍是排的如若长龙一般,这一眼扫过去,能看见许多张面容,有的面带兴奋,跃跃欲试,有的十分麻木,眼神混沌,无论是哪一种,均面色青黄,一副憔悴狼狈的模样。 徐平领着宦娘进了间小屋,随即掩了门,命她坐下。四下无人,窗外不住传来嘈杂声响,有人哭,有人笑,而屋子里,徐平则双手交握,直着身子,冰冷而略带兴味的目光长久打量着端坐着的宦娘,直让她觉得恍若有条冰冷的巨蟒吐着红信子,贴着她身子不住游走,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紧紧一缩,将她困死。 良久之后,徐平方才拿了册子来,亲自执笔登载。 “姓名。” “姓沈,名宦娘。” “年龄。” “十六。” “籍贯。” “京兆人氏。” “异能。” “……替换。” “欲将谁接入宫城?他们现如今又住在何处?” “李凌昌,李采芸,均住在荣华道朔阳侯府。” 言及此处,徐平执笔的手稍稍一顿,面上微微弯唇,若有所思。宦娘趁此契机,低头去看他所写的内容。不得不说,这徐平的书法算是不错,飞龙舞凤,跌宕遒丽,甚为潇洒不羁,只是宦娘着实不想欣赏。她匆匆一扫,发觉徐平倒是老实,并未胡写,正欲收回目光,却惊见姓名一栏记的是“徐宦娘”。 她眉头紧锁,甚为不悦,张口道:“徐统领似乎将我的名字记错了。” 徐平却头也不抬,又问:“可曾婚配?” 宦娘双唇紧抿,噤声不语。 徐平扬了扬声音,“可是处子?” 宦娘恼恨至极,当即双拳紧攥,暗自集中精力,欲换掉他双眼。谁曾想不过数息,她便于骤然间跌坐在地,之前坐着的那把梨花椅已然于徐平作用下化作一地碎裂木渣,而宦娘乍然被打断,为异能所反噬,头中镇痛难止,胸腹间已是难受得彻心彻骨,直令她觉得生不如死。喉间微痒,她甫一张口,便喷出一口浊血,溅的衣衫上殷红不堪。 那令她疼的死去活来的人缓缓走来,足上皂履碾着木屑,吱呀有声。 他蓦地蹲下来身子,以数指紧紧钳着宦娘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随即颇为享受的欣赏着她痛苦得以致扭曲的面容,声音极为轻柔,“入了羽林监,我是统领,你是兵士。军有军法,我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即便在行伍之外,我强,你弱,你这只小蜉蝣依旧能在水畔挣扎苟活,那全都是因为我对你还存着些兴致。” 徐平分外亲昵地蹭着宦娘的鼻尖,轻声道:“听清楚了吗?妹妹?” 宦娘紧闭双目,被逼无奈,点了点头。 徐平见状,笑的极为开怀,复又沉声问道:“可曾婚配?” 她咬着牙答道:“不曾。” “可是完璧处子?” 她沉默半晌,终是羞耻地答道:“是。” 徐平笑意乍收,阴沉道:“既然与他既无媒妁之约,亦不曾私相授受,那就不该与李绩这般亲密!他明摆着是燕王的人,你是我的兵士,和他走得近,可谓是对我彻头彻尾的背叛。” 说完这话,他似乎骤然间失了兴致,懒洋洋地卷了册子,拂袖出门,徒留宦娘瘫倒在地,腹内翻涌,心胸剧痛,头脑昏昏沉沉,唇畔鲜血未干。她心中恨意愈渐上涌,正苦于力不从心之时,忽听到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自门口响起,那声音听上去宛若莺啭雀鸣悦耳,直直地入了人心里去。 宦娘仿若被蛊惑了一般,竟莫名地稍稍愉悦起来。她恍恍然抬头,但听那女子娇笑道:“方才碰巧遇见了统领,他说我多了个同住的姑娘,就在这屋子里,该正是你罢!” 第14章 宫城 第十四章 来者是个身着劲装的姑娘,细细看之,样貌及身材竟均与宦娘有些相似,俱是肤白若雪,分外细嫩,眉眼清丽,身形高瘦。只是这姑娘的笑与宦娘大为不同,她的笑明快,娇媚,恍若虞美人一般艳丽,且并未流俗,而是带着矜贵与英气,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两相比较之下,且不论宦娘此时正狼狈地跌坐在地,唇畔衣上尽是鲜血,便是宦娘稍稍打扮过,也不如这女郎亮眼。 沈宦娘更像是春日里的青草翠竹,看着不起眼,却别有番韵致,清而不冷,丽而不媚。 她却是见怪不怪地缓缓走来,将宦娘搀扶起来,边扶着她穿过人群,边笑着道:“你可别招惹徐副统领,当然了,别的统领也都很厉害,但徐副统领却是最厉害的一个,和他对着干,断然没有好果子吃。” 顿了顿,她又叮嘱道:“被异能反噬,绝非药石可医。你只能静坐不语,细细调养身心,若是你的精神够强韧,那么很快就会恢复。前一段时日,可还有人就在反噬中进阶了呢!” 这姑娘的声音极为悦耳,勾的人心里痒痒,忍不住一听再听,不想让她停下。宦娘此时心绪不稳,听了这姑娘的声音更是如闻天乐一般赞叹不已。 虽觉得这女郎十分亲热,但宦娘心里始终难以安定。她微微笑了笑,转头道:“我叫做沈宦娘,原住在杏花巷里,异能是替换,今年十六,不知该叫女郎姐姐还是妹妹?” 那女郎朗声答曰:“这可说不好了,我竟是与你同年出生呢!我名唤做萧吟珍,是萧家的旁支一脉,异能即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厉害得很,准确地说,以后会厉害得很。徐统领说,若是我能不断进阶的话,终有一日,光凭说话便可以退敌于千里之外。非但如此,到时候我可谓是想让人高兴就高兴,想让人难过就难过,你说厉不厉害?” 这本事果然厉害。宦娘赞叹道:“当真是个好本事。难怪我方才竟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呢。”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熟络了起来。这位萧吟珍远比宦娘更像十六岁的女郎,言谈间十分活泼,着实令宦娘心上稍稍有些缓和。边与萧吟珍聊着这宫城中的情况,宦娘心头又生出些疑思来——那徐平会特意给她安排这般好相处的女郎为伴吗?其后会不会有隐情?又或者……她想得太多了?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一座城门处。立在朱红城门前望去,但见四面角楼高檐迭出,檐上盘着暗金蟠龙,檐角处则立着只翘首远望的仙鹤,口中衔着流光宝珠,辉煌绮丽,尽显皇家气魄。城门则分左右两扇,俱是菱花隔扇门,旁侧立着身着银甲的侍卫,手执长戟,站的分外笔挺。 宦娘心上生出许多感慨来。 这是她头一次来这宸垣重地,搁到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谁能料到天翻地覆,奇象环生,她这个终日为生计奔忙的小户女子竟也能够出入这宫城内廷了! 只可惜天色昏暗,配着这城门看,着实显得很煞风景。若是搁在好天气里,不知该有多震撼。 侍卫知晓宦娘是头一次入住宫城的异能者后,便给了她个包裹,其中有宫城地图、一身常服及一身劲装、房屋钥匙及一些干粮等等。宦娘谢过之后细细收好,耳边又传来萧吟珍的嘱咐:“虽说有了地图,但也万万不可因为好奇便胡乱地走。过了那石园之后,便是官家及后妃的居所,便是异能者,一旦被发现闯入后也是格杀勿论。出了内廷,往眷属司的方向走,有数家大院子,从前那是下等仆侍住的地儿,如今挤挤挨挨的,住的都是异能者的家眷。” 言及此处,她重重一叹,“虽是旁支,可到底还是从世家里分出来的。我们这些有异能的人想带谁进宫城,都不能自己做主,得听家主的安排。若非我性子强硬些,恐怕连我娘亲都接不进来——我可不信他们说的会好好照看的鬼话!” 穷人有穷人的不易,富户其实也有富户的难处。宦娘很是理解。 异能者的居所虽狭窄了些,一间屋子一个榻上堪堪只能挤两个人,但到底还算是干净,备的箱柜桌椅也算齐全。宦娘有些洁癖,不顾身子依旧不舒坦,立时便开始打扫屋子,擦拭桌椅,直看得萧吟珍嘻嘻地笑,甚是开心。 日子灰暗已久,一直都是宦娘强自镇定去安慰别人,如今能听着萧吟珍溪流般动听的笑声,着实很是宽心。 收拾罢了,两个女郎携手坐在榻上,瞧着这窗明几净的小屋子,皆觉得心上阴霾去了大半,对于以后的日子,竟也生出了些许期待。 萧吟珍舒了口气,蓦然道:“你可别说我冷血无情,说实在的,我倒真希望如现在这般的日子再长久点,再长久点。从前那些贵女要么嘲弄我是没落旁支,要么笑我性情跳脱,更有甚者,还要说我娘亲的不好。这样的日子,我一点也不想过。如今我有了异能,该轮到她们仰视我了,我倒要看看谁还敢说我不好!” 这话却也说到了宦娘的心上。这想法虽有些阴暗,可是说老实话,这末日对某些人而言是祸灾,然而同时对某些人来说,却是福音,是契机。突如其来的风雨霜雪、冰雹、地裂打乱了一切,萧吟珍不必再被贵女孤立鄙夷,而宦娘不必再在发愁亲事的同时强颜欢笑,应付别人有心无心的旁敲侧击,正合心意。 二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宦娘渐觉心绪平稳了下来,体内的能量复又势态蓬勃,在血脉间冲撞个不停。半晌之后,她满头大汗地张开双眼,但觉得全身都是力气,集中起精力来远比从前要轻松许多。只可惜她没有徐平“评”之字力,无法断定自己是否进阶。 萧吟珍侧身酣眠,宦娘则睁着双眼,在屋内寻找着合适的物件,不住地进行替换。渐渐地,她终于确信,自己的能力较之从前已然提升许多——施展异能的准备时间短了,能替换的物件比从前质量重了,替换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宦娘的这异能,只能替换视线范围内的东西,且因为她能力有限,仍待进阶,目前能替换的东西质量尚小。比如说,她可以替换人身上的眼睛、牙齿等部位,却仍旧无法替换心脏、整个脑袋甚至整个人。 这般思量着,窗外乍然响起一阵摇铃之声,嗡嗡作响。听了这声响,萧吟珍立时坐了起来,高兴道:“到饭点儿了。” 白日里异能者需得执勤,执勤完毕后由带队的羽林卫统一带回。带回之后,即是歇整及用膳。膳毕之后,异能者可以小憩片刻,却不能长睡,只因夜间还要受训。 据萧吟珍所言,异能者会被分为五组受训,五组分别由具有“火焰”的正统领韦少雍、具有“墙壁”异能的副统领荣显公主石碧、身集三样异能的徐平、有“射箭”异能英王石赦以及有拟出“剑器”异能的将军裴俭带领。为防统领勾结异能者和异能者间互相串通,暗谋不轨,异能者不定时会被打乱重新分组。 萧吟珍入这宫城也不过才十来天罢了,目前只和石碧接触过。言谈之间,萧吟珍似乎对石碧颇为不喜,亦有畏惧之情。 此地规矩极多,异能者用膳时不许多言,不许加饭,亦不准左瞄右看。只是这规矩似乎并不适用于某些人—— 腹内略感饥饿的宦娘正执筷用饭之时,便听得门口处传来两个声音。那男声平声赞道:“若非有淼儿女郎在此,我们的粮食及水当真是个大问题。有了淼淼女郎生出粮米及净化水源的大本事,问题迎刃而解。此后便要多多劳烦梁女郎了。” 那女人笑着柔声道:“韦统领客气了。” 二人便说着便步入屋子,宦娘看在眼里,却是骤然一惊。这名曰“梁淼儿”,具有生出粮米及净化水源这般强大异能的女郎不是别人,正是那开成衣铺子的凤大娘买的仆侍金盘,那个做暗娼勾当,在异变发生之前撇下她一个人离去的金盘! 第15章 受训 第十五章 此时此地,重遇故人,似乎算不得是一件好事。宦娘断然不会贸然相认,只是与萧吟珍坐在一起,背对着那韦少雍及金盘,低头进饭。 这间膳房里约莫有二三十个异能者一同用饭,谁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分外安静,唯独韦少雍及金盘无所顾忌地高声交谈,倒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梁女郎是何来历?我观你气度非凡,容貌秀丽,定非出自蓬门荜户,然则女郎又不是世家新贵中人,是以令我十分好奇。”韦少雍这般问了,也引起了屋内众人的好奇之思,个个都竖着耳朵细听。 金盘稍稍一顿,微微低首,眼珠转了一转,随即巧笑着温声道:“自小长在深山巨谷之中,从师高人,若非生了动乱,小女怕是会青山埋骨,长眠溪畔。” 她素来是个虚荣性子,从前做凤大娘的家奴时便不安分,为了银钱而迎奸卖俏,任人糟践,如今于危难之间转死为生,得了两样无比有用处的异能,在宫城里几乎可以横着走,金盘自然高兴得很。便如前朝那草莽英雄得了天下后,便将祖先描绘成先哲圣人的后代一般,上位之人总喜欢涂抹自己的不堪过往,金盘亦是如此。 她本名梁淼儿,十岁被凤大娘买下,改名为金盘。这七八年来,她认识的人也不多,统共就是凤大娘一家、其余家仆以及部分常客,是以也不怎么需要分神担心有人拆穿她——谁知道那些人如今是生是死呢?那日变乱突生,她正与客人在府中后院怡然作乐,春思渐炽,后突见有人影映在窗上,但以为是被人撞破好事,慌忙起身开门。 霎时间一个面色青紫,张着血盆大口的人狠狠钳住了她的肩胛,一口咬掉了她的鼻子。此后金盘便没了记忆,再醒来之后,便有了生出粮食及净化水源两种异能。据徐平所说,若金盘能够进阶,会有操纵水进行攻击的可能,然而她目前还未曾有这样的本事。 宦娘听了金盘自报家门,心上立时了然,不由得重重一叹。如今异能者不过一百二三十人,便是她刻意回避,也难保不会撞上金盘。届时金盘知道有她这么个故人在,必不会令她好过。 这般想着,忽闻院子里又是一阵清脆的摇铃之声。宦娘见身边人均拿着碗碟起身,便知道是到了膳毕的时辰了。她刻意低着头,含着胸,跟在萧吟珍的后头,缓缓而行。 金盘才不会分神去看身后的异能者们呢。若是没有她在,这些人连吃喝问题都难以解决。她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韦少雍的身上。 金盘长于市井之间,所见过最尊贵的人不过是个四品小官的奶娘,所见过最俊俏的男子算得上是书生贾念学,而眼前这位韦统领,世家嫡子的出身,俊秀英挺的样貌,着实令金盘想不生出绮念都困难。正暗暗想着如何开口时,金盘及韦少雍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娇喝:“你这秃头,胡摸什么?” 二人凝住身形,回首看去。韦少雍眉头紧蹙,面色阴沉,极为不悦。 他治军极严,待人几近苛刻,从前在慎刑司做审案官员时便曾有“酷吏”之名,手段奇绝,狠厉至极,绝无恻隐之心,据闻做下过不少屈打成招的事。他到底是世家子,若人有用,他也能温言以待,而对于其余入不了他的眼的人,那可真是视如草芥一般。 这发出娇喝声的人却正是萧吟珍。 异能者中有个人外号叫花和尚,从前是出家人,光头,身壮,有化出匕首的异能,十分喜欢揩油,很爱占异能者中女子的便宜。因他的异能长于攻击,且是橙黄阶的异能,是以一般女子也不敢反抗,便默默承受。这不,他端着手中碗碟时故意将汤水泼在萧吟珍的胸膛之上,边嬉笑着道不对,边伸手去帮她“擦拭”。萧吟珍性情直率,哪里能忍,登时不假思索,怒骂出口。 “你骂什么?我这不是帮你擦呢么……”见统领回首注视,神色不善,花和尚也不害怕,嬉笑着说道。 宦娘见众人注视,连忙稍稍后退,隐入人群之中。她这一动,却反而有些显眼,金盘骤然蹙眉,定睛看去。 萧吟珍和花和尚的异能很是有用,是以韦少雍并未多说什么,稍稍训斥了几句之后便转身离去。金盘却面无表情,稍稍驻足了一会儿,盯着宦娘看了许久,直看得宦娘毛骨悚然,陡然戒备。 她心绪沉重,暗暗思虑道:这金盘若是想要除她灭口,靠她自己恐怕不成,估计是要借他人之手,当真防不胜防。 萧吟珍心思不爽快,宦娘亦心事重重,饭后小憩的时段里,二人均闷声不语。直到院子里再次响起铃声时,萧吟珍勉强笑了笑,叮嘱宦娘道:“你小心行事吧,那些个厉害角色,除了裴将军外,均不是好相与的。” 宦娘感激地点点头,回身锁了屋子,便随之离去。虽天色一如既往的晦暗灰败,但估算着时辰,如今应该已是黄昏时分。 她在羽林卫处放了名牌,那羽林卫手执朱笔,在册子上的某处画了个红圈,随即头也不抬,凝声道:“你被编入了丙队乙支,这三十天里,需得听从徐统领号令指示,严守纪律。此外明日你们丙队便要出勤,清道杀怪,寻找物资,你也稍稍做些准备。” 宦娘心上咯噔一下,直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是不知这算巧合,还是徐平暗中操纵,刻意安排。 谢过之后,宦娘听着羽林卫指示,往北面缓缓走去,转过回廊,绕过庭院,愈走愈是静谧无声,直令沈宦娘心上突突直跳,愈发忐忑起来。终于,自一个拱形石门穿行而过后,眼前豁然开朗,但见残花杂草,怪石嶙峋,一片灰浊湖水上布满脏枝臭叶等秽物,隐隐可见有血色弥漫。 而在那湖畔,却有位玄袍男子盘坐于石上,手执钓竿,面色悠然,似乎十分自在。那男人着实与身边景象格格不入,周遭一片灰败污浊,脏臭不堪,他却恍若明珠美玉,又好似五月榴花,照人眼明。 宦娘强抑怨恨之情,缓步向前,低头抱拳道:“沈宦娘见过副统领。” 徐平看也不看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宦娘见一旁还立着四个男子,便自觉归入其中,同时暗暗观察着身边人。一个是她认识的,正是那占萧吟珍便宜,有化出匕首之能的“花和尚”,再定睛看那矮小男童,宦娘不由得大喜,这小童正是她从前帮忙做事的那间药铺的掌柜的幺子,年才八岁的赵锁阳。其余两人,一个满面红光,看上去甚为彪悍,头大颈粗,恍若是个屠夫一般彪悍;另一个则完全与他相反,尖嘴猴腮,小脑袋,矮个头,眼睛咕噜噜地转,看上去心思满满。 赵锁阳亦认出了宦娘,很是激动,眼里立时泪光盈盈,显然之前受了不少委屈。而花和尚和那个屠夫般的彪悍男人则对视一笑,不怀好意。至于那只“猴子”,则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宦娘,倒不曾有什么无礼之举。 丙队里有五只分支,乙支只是其中一支罢了,之前也是五个人,可却离奇死了一个,便将宦娘补了进来。按理说来,平常都是统领布下任务,由羽林卫监督执行,可今日徐平竟亲自前来,着实令乙支五人心中各有猜测。 五人正各有所思之时,忽见徐平的钓竿猛地震动起来,俱都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这般污秽的湖里也会有活鱼? 徐平微微勾唇,乍然扬竿,这寻常动作却使得乙支五人均是心头一震。那钓竿的钩子上悬着的不是虫饵,而是人的血肉!而那血肉引来的亦非普通湖鱼,而是一只身形小巧,不大起眼,却长着满口尖牙,眼神冰冷且诡异的变异食人鱼! 徐平却将那嗜血而又疯狂的食人鱼视作玩物一般,捏着它的鳃部,不住赏玩,似是觉得十分有趣。玩了许久之后,他恍若刚刚想起身后众人似的,懒洋洋地启口道:“今日的训练内容,即是凫水。” 凫水?在这样一个污浊不堪,且暗藏怪物的湖里! 这还不够,徐平忽地笑意渐深,又道:“既是凫水,便得褪衣。男子*上身,女子单着抹腹,没有商量的余地。” 宦娘紧紧攥拳,总算确认——这徐平,就是冲着折磨戏弄她来的。 第16章 水下 第十六周 抹腹,即是俗话说的肚兜。即便如今异变丛生,男女之防、贵贱之别已不像从前那般泾渭分明,却也依然存在。徐平这般要求,着实过分。 他话语一出,花和尚和屠夫均忍住了笑,互相对视,挤眉弄眼。小童赵锁阳面露不忍之色,咬牙切齿,双拳紧攥。 屠夫大笑着前跨一步,随即麻利地褪了上衣,露出肥壮的上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我会凫水!统领你说今天训什么吧,我孙升照做没问题!”他名唤做孙升,异能是拟出绳索捆绑于人。 徐平手上稍稍用力,将那冷眼獠牙的食人鱼化作一滩血水,随即微微闭了闭眼,慵懒道:“我也不会过多难为你们。我会以我的异能,为你们设置一道屏障,隔开湖水,因而即便你们不会凫水也没关系。只是……”他将钓竿随意搁至一旁,轻轻回身,面貌琳琅照人,“只是我所特地设下的屏障,十分之脆弱。只要有一只食人鱼穿入了屏障,这屏障即会瓦解个干干净净。便是没有食人鱼,一条湖草也可以穿破屏障。” 宦娘一直长在杏花巷附近,哪里有凫水的机会? 她平静地对上屠夫和花和尚充满淫邪,等待看好戏的眼光,随即向着徐平凝声道:“我会小心谨慎,尽力保证屏障不会破掉,是以也没有凫水的机会,便不用褪衣了吧?” 花和尚知道她和萧吟珍关系亲近,便存了为难之心,冷笑道:“入了宫城,便要听从统领号令。我们都脱,独你例外,这算是什么道理?小娘子,你可别以为统领大人会怜香惜玉,徐统领向来最是公正严明。” 徐平却笑了笑,随即道:“好,不过若是你的屏障破了,你可得付出些代价才行——便在水下多待两柱香的时间罢。” 话及此处,他淡淡地说道:“不必拖延了,全都下水去吧。都给我待够一个时辰再上来。” 他一一为这五人设下了隔开湖水的屏障,宦娘生怕她后下水后,遭花和尚和屠夫等人为难,便第一个潜入水里。 湖水是分外肮脏的灰绿色,徐平的屏障虽能隔开水,可惜却隔不开那股难闻得令人作呕的臭气。宦娘眉头紧蹙,初一入水之后,不会凫水的她很是无措,只能不住地下沉。 湖里秽物颇多,有宫人的绣鞋,有残肢断手,有成群成丛,随波荡漾,恍如怪物长臂一般的黑绿色湖草。在湖草之间,偶有血红色光芒乍闪乍灭,宦娘心上微凛,定睛细看,却原来正是方才徐平钓上的食人鱼。 她心上分外紧张,只要有任一东西穿过了她的屏障,她就会被这肮脏的湖水围困,不会凫水且还要别人多待两柱香时辰的她势必只有死路一条! 宦娘不住下沉,小心避开种种杂物及舞动的湖草,心里暗暗有些后悔——之前入水太过急躁,早知便该系紧裙摆,脱下外衣,如今这都成了累赘! 正这样谨慎地避绕时,宦娘骤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压迫之感。她乍然回首,正撞上两个赤露身子,只着亵裤的男人,一个光头花和尚,一个肥壮屠夫,眼中俱透着色意,甚为邪佞。 “找到你了。” 那肥硕男人咧嘴开笑,露出一口污秽黄牙。 花和尚摩拳擦掌,“还不曾和哪个小娘子在水里头做过呢,想来那噗嗤噗嗤,咕咕作响,带出一串气泡的感觉定然相当美妙。” 屠夫大笑,“岂止岂止!二对一,更是美妙!” 宦娘大骇,当即沉下脸色,手上暗暗用力。那屠夫正笑得舒畅之时,忽地感觉两眼一黑,面上恍若有血水滑下,疼痛异常。花和尚一看,立时大骇,指着屠夫道:“你的眼眶里眼珠子没了,就剩两个黑石头!” 宦娘强定心神,沉声道:“你们给我往后退!若是惹我,你这双眼睛便换不回来了!” 花和尚冷冷勾唇,邪笑道:“你知不知道,宫城之中,尤其禁止异能者私斗。嘴上吵吵不管,便是我对你用强,也没有人管,唯独出手伤人,是要被重罚的!不但被人要被惩治,便连你接入宫城的亲眷也要跟着受罚,轻则杖刑,重则处死。和尚我劝你还是乖乖地把眼睛给换回去,这件事儿便算翻了篇儿,不然的话,你可讨不着好。” 宦娘咬牙道:“换自然是可以换,但你们必须退走。” 屠夫紧闭双眼,犹疑许久,终是拽着花和尚的胳膊,对他扬了扬了下巴。花和尚冷哼一声,甚为不甘地带着屠夫往远处游去。 危机看似是解除了,可等到他们远去,直至成为两个微小的黑点时,宦娘集中精神,要换回屠夫的眼睛,却忽地感觉周遭水纹一阵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霎地破碎。湖水失了隔断,沾染上宦娘的肌肤,成股侵入她的口鼻,非但味道令人作呕,便连那触觉都分外黏湿混稠,宦娘狠狠一呛,只感觉鼻腔内全是污水,大脑一片恍然。 屠夫等了许久,眼中疼痛丝毫未减,不由得怒骂道:“这小娘子胆儿真他妈肥!” 花和尚却镇定道:“她有所牵绊,不敢不换,必是出了事。你先往上边游去,若是感觉身边不对劲,直接化出绳索去捆,我一会儿再来寻你。” 屠夫心中狂躁,却仍是不得已点了点头,随即小心翼翼,仔细感觉周边情况,向上游去。 花和尚游了一会儿,便看见宦娘正不住挣扎,手脚乱舞,显然是屏障被破,又不会凫水,行将溺毙。 好色之徒最喜欢祸害良家女子,他之前看着这姑娘娴静温婉,又令人心生暖意的模样,比看见那明艳照人的小辣椒萧吟珍还要燥热。此时宦娘身陷困顿,费力挣扎,看在花和尚眼中,反倒多了些情致。 他喝道:“你等着,我来给你渡气!” 宦娘全力挣扎,鼻腔部已全部被污水堵塞,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要来给她渡气,正惊喜之时,忽地反应过来这是花和尚的声音。虽说救命要紧,余的都是虚的,可是一旦落入花和尚手中,且还有求于他,她哪里还有一丝清白可保? 这当真是个难题!她不能死,可却也不能活着沦落至此! 花和尚双手外划,两脚后蹬,兴致勃发地往宦娘那儿游去。可刚游了一会儿,他便看清了宦娘周边的情况,不由得大愕,登时停在原地,反应了一阵儿后,逃也似的往身后扑腾着游走。 方才隔着混混沌沌的污浊湖水,他只看得清宦娘挣扎,未曾注意那宦娘脚下的成群湖草生出了异象,原本平滑的草叶边沿宛如齿痕,不住动作,恍若饿虎扑食一般向着宦娘群聚过去,攀上她的脚,绕上她的躯体,不住向上向上,动作极快,才一会儿工夫,便要将宦娘包成一个草茧了! 屠夫扒着岸边等了许久,心上烦躁不已。他忽地感觉到水底有些动静,连忙暗自运作绳索,却忽地听那人道:“别绑别绑!是我和尚!” 屠夫怒道:“我的眼睛怎么没被换回来?” 花和尚对待男的倒是将义气的很,道:“那个小娘子被活了的湖草缠住了,必死无疑!我估摸着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替换异能,你且放心,和尚我有朝一日一定让你的眼珠子完好如初!” 屠夫喘着粗气,突然间大笑起来,恶狠狠地说道:“让这毒妇害我!真是老天有眼!” 二人扒着岸边,正说着,忽见眼前出现了一双皂靴。他俩抬起头来,顺着这腿向上看去,正是神色淡然,面如冠玉的徐平。 花和尚连忙道:“那小娘子出手害孙升,结果自己一时不察,被变异的湖草缠上了!” 屠夫也跟着急道:“还请徐统领帮我想想办法。我入宫城,一心想着为贵人们做事,谁曾想竟遭此毒手。” 徐平却沉默着,并不言语。 这位徐统领向来难以捉摸,便连天不怕地不怕的花和尚也不由得心中忐忑。他盯着他腰间悬着的罗缨玉佩细看,看了片刻,骤然发现那是个兽形玉璜,而这兽,乍一看以为是狗,细细分辨,却赫然是只白狼。这白狼雕刻得并不凶恶,反倒皮毛如雪,傲然独立,透着股矜贵之气,可花和尚一对上这白狼暗藏幽光的眼睛,便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冷战。 徐平却忽地勾唇笑了。 他缓缓蹲下来身子,像对待自家养的看门犬一般,轻轻拍了拍这两个人的狗头。 “再在这儿扒会儿。我不说让你们上来,你们便给我在这儿泡着。” 听了徐平的话,花和尚连忙笑嘻嘻地点点头,心里虽不屑却也甚为畏惧。屠夫虽胆子大,可如今什么也看不见,一点也不敢造次,连忙跟着点点头。 徐平说罢,却什么也不做,又端坐在岸边,执着钓竿,钓起鱼来。 将近一个时辰,屠夫好几次差点儿被食人鱼咬了脚,幸而有花和尚为他解围。而花和尚,则大部分时间都在趴着看徐平钓鱼,一个时辰里头,徐平钓上来了有将近二十多只食人鱼,他个个儿都拿着把玩观察了一阵子,随即便仿佛失了兴趣一般,将鱼化作一滩血水。 不一会儿,那小童赵锁阳平安回来了,面上有些小伤,却并无大碍。又过了一会儿,尖嘴猴腮的猴子男回来了,手里头竟还抓了几只食人鱼,绕了几根水草,看的花和尚暗暗心惊。 就剩沈宦娘了。 花和尚想,她怕是都只剩白骨了吧。 徐平却忽地站起身子来。 花和尚、赵锁阳两人立时将目光对向他,猴子只顾研究着手里的食人鱼和水草,对于别的都不关心,而可怜又可恨的屠夫则是有眼无珠,无法看徐平。 徐平一抽腰间衿带,身上黑袍倏然散开,精壮而强健的上身赤露于众人眼前。他身着黑袍时,看着分外清瘦,谁曾想褪了衣裳后,衣下躯体竟是这般健硕,那身肌肉分外强悍,看得花和尚都感觉难以直视。 他的三样字力中,最弱的便是“屏”,只有橙黄阶。他能为自己营造的屏障,虽然比为花和尚等人设的屏障强上一些,却也强不了太多,若是有成堆的食人鱼或成群的湖草侵入,屏障一样会破碎,是以也要做好凫水的准备。 口上并未多说些什么,他神色淡淡,遽然潜入水中,不一会儿便不见身形。 花和尚待在原地,不敢动弹,对于徐平为何下水,猜测连连。莫不是要救那女郎?咄,怎么可能!且不说那小娘子肯定死了,便是活着,徐统领这般漠然冷酷、捉摸不定的厉害人物会去救她?她姿色虽还不错,可比起城中许多贵女来可还是差了许多,能入得了统领的眼?要知道,可是有不少贵女暗中勾搭异能者寻求庇护呢,也就是如今她们不好进入异能者的居所,不然花和尚可懒得占同时异能者的女子的便宜。 第17章 植物 第十七章 相比较看看那沈宦娘是生是死,徐平更好奇的是那变异的湖草。他着实想知道,自己的异能在水下是否有用。 所谓“平”之字力,到底是只能平掉以水平线为基准的其上所有东西,还是说在水下也同样适用,基准线随着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而变动? 他倒是不畏死。为了有趣,为了试验,徐平可以置之生死而不顾。 湖水混沌,臭气熏天,布满秽物。徐平对此却是不甚介意,恍若身处澄净潭水中一般,款款悠游,宛如悠闲凫水的贵公子一般。他游了许久,但见眼前混沌灰绿之间闪过数道冰冷红光,心上微微凛然,集中精神,暗自用力,猛地一击。 那些小巧却凶猛的食人鱼正准备成群结队地向徐平攻击过来,细小的尖牙闪着凛凛寒光,死气沉沉的狭长冷眼甚为惊悚。徐平一出手,便见食人鱼们登时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团巨大的血雾,混在污浊的湖水里,缓缓弥散开来,直至红色被那灰绿色完全吞没。终于,这幽深古怪的湖水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食人鱼们一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徐平微微弯了弯唇,对于这异能的适用范围了解得深了许多,心上也不由得有些愉悦。 他复又往水底游去,不消多时,便见到了一片甚为壮观的湖底水草。那些锯齿形边缘的水草成群成簇,挤挤挨挨,俱是深沉的墨绿色,若不仔细去看,八成要错认为是湖水。 它们很是安静,便如普通的湖草一般,伸展着细长草叶,随波飘荡,看上去并无异状。 徐平冷冷一笑,双手开划,往那水草丛中潜去。 方才拨开那草叶,徐平便立时察觉到身后有些不对。他淡淡回首,便见身后有数根长草,宛如活人的手指一般,正在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屏障。见他回首,那些湖草倏然微微退后,似乎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忽地又猛然向前攻来,叶齿犀利,犹似带着血腥之气! 徐平挑了挑眉,并不避开,反倒是轻轻抚摸着那些湖草。便是那些叶齿割开他的手指,沁出许多血珠来,他也并不放手。 他细细观察着这湖草,初时但以为这湖草是在吸血,之后却发现,竟是在将自己的肮脏汁液换给徐平,同时将徐平的血液吸入自己的身体。看明白后,他似乎是心生厌腻,骤然集中精神,将前边那一堆湖草统统化作一团血雾。 微微抚着自己的指肚,他神情淡然地转过身来,那些湖草犹如遇着了天敌一般,纷纷瑟缩着后退。眼见此景,徐平着实觉得有些好笑,颇为蔑然地勾了勾唇。 湖草成群后退,便见不远处,混沌湖水中,杂草群里,漂浮着个女子的身体。 徐平踩着湖草,如履平地般缓缓走了过去,肌骨清健,风姿翩雅。到了那女子身旁,他一把将那女人捞在怀里,随即将她面上乱发拂开,定睛一看,果然就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沈宦娘。她双目紧闭,面貌苍白,唇色灰紫,徐平稍稍探了下她的鼻息,不由得一怔——这沈宦娘果然是死了! 既然是尸体,既无用处,亦无趣味,徐平并不想费力将她抬到岸上。他面色淡然,正欲丢弃沈宦娘的尸身之时,却蓦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倏然伸手,钳住她绵软无力的手腕,细细察探她的伤处。 但见那伤处竟然已经结痂,而那血痂的颜色并非常人的红色或黑红色,而是隐隐泛着绿光的黑色。 他微微笑了笑,将沈宦娘的手腕抬至唇边,吮着那细腻肌肤,遽然张口,齿入肌肉,狠狠咬了一口。如他所料,口中的液体丝毫血腥味也无,而是充满了植物特有的草味。 他低头凝视着沈宦娘的苍白憔悴面容,若有所思,这沈女郎怕是不算是一个彻底的“人”了,准确说来,她已然是一株植物。唯独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沈宦娘亦会因此而产生什么变化。 有趣,当真十分有趣。 瞧着她昏迷不醒的模样,徐平有意逗弄于她,亦存了分再加确认的心思,伸手轻轻扯了她的衣衫,令她肩颈处的肌肤完全赤露。随即他又俯下脑袋,对着她的锁骨处狠狠咬了一口,果然,溢出的液体正是那湖草的液体。 他轻轻舔了下沈宦娘的“血液”,细细品味了一会儿,便将沈宦娘的衣衫拉了上来。至于亵玩一个没有意识的女子这种事情,徐平虽性情怪僻,却也是不屑为之的。只是这亵玩的尺度,在徐平看来,于肩颈处咬两下算不上什么,若是再进一步,探其下腹,抚其胸部,那才算是真的猥琐不堪。 花和尚和屠夫两个人扒在岸边,等了许久,方才见一个赤露上身的英伟男子扛了个昏迷女郎浮上水面。花和尚眼尖,一眼便看出那女郎正是沈宦娘,连忙低声向着屠夫道:“统领扛着那女郎上来了。照我看,那女郎必还活着。” 屠夫紧握双拳,沉声道:“若是活着,才是当真蹊跷。” 没有徐平号令准许,二人不敢动弹,依旧扒着岸边。天色昏黑,无星无月,幸而异能者们视力惊人,是以天亮天灰也没什么差别。 花和尚扬着脑袋,注视着徐平,不由得心里感慨:当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从水里出来,瞧那猴子和屠夫,均是满头湿发,面上带水,浑身散发着脏臭之气,而这徐统领,长身玉立,肌肉强悍却又极富美感,但见他放下沈宦娘后,单手将额前湿发扬至脑后,露出一张光华照人的俊美俊颜来,便是花和尚见了都不由得心生悸动。 嗯……虽然花和尚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感觉到了一丝丝燥热。 他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徐平已然披好了黑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俩,沉声道:“今日训练便到此为止。这沈宦娘出了变故,还需由我带去,细细观察。等她一醒,我便命她还回你的眼睛。至于你们私斗之事,总归是她先出的手,要记大过,罚之以杖刑。你可满意?” 屠夫听了,大为安心,看来这徐统领虽然乖张了些,处事倒是公正,不似那韦少雍全凭异能高低论事,更不像石碧那般凭借喜恶赏罚。 他接连谢过徐平,随即由先行上岸的花和尚拉着,跟着上了岸。 沈宦娘朦胧转醒之时,已是凌晨时分。她回想着水下经历,十分恍惚,完全搞不懂自己是如何转危为安的,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她略略偏过头去,正对上徐平仔细观察,暗含兴味的眼睛,不由得陡然一惊,全神戒备。 “你犯了错。一来没有达到我训练的要求,二来竟敢与孙升及花和尚私斗。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他轻轻启口,语气甚是柔和,却听得宦娘心中悚然不已。 “……是我不识规矩,甘愿受罚。”迫不得已这般说着,她方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依旧是之前那身,湿漉漉的,半干不干,犹然带着湖水的臭气。 她倒不觉得有多不堪,反正她自己不嫌弃自己,若是能臭着徐平,当真大快人心。 徐平却忽地岔开了话头,“感受下你的心脏跳动。” 沈宦娘心生诧异,细细感之,却不禁大骇,她哪里还有心跳和脉搏?再摸摸自己的皮肤,冰凉如同死人一般。她立时大怒,仰头质问道:“你这混账,对我做了什么?” “混账?”徐平蔑然勾唇,蓦地伸手,狠狠掐住她的细长脖子。沈宦娘左右挣扎,心上漫上一阵恐惧,不由得想起来被徐平掐着送入恶犬口中,被那恶犬啃食骨肉的场景来,对眼前之人愈发憎恨。 恨意沁入骨中,在血液中缓缓流淌,顺着血管输入那已经停跳的心脏。能量在体内骤然四处冲撞起来,沈宦娘难以自制,口中痛苦地低吟,指间遽然生出条条湖草,冲着徐平袭去。 第18章 锦衾 第十八章 她眼看着那湖草一圈一圈地缠上徐平掐着她的胳膊,愈收愈紧,勒得徐平胳膊上现出道道伤痕,鲜血淋漓。这场景令沈宦娘分外惊疑不定,在她被那湖草裹住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她已然死去,而这些湖草寄住在了她的体内?可若是她只是个湖草借住的“屋子”,为何她还存有意识? 徐平面色肃然,感觉到这湖草寄住在沈宦娘身体里后远比在水底强大了许多,着实不好对付。他费了极大气力,方才将那强韧湖草化作一团血水,只可惜却是两败俱伤,他脑中嗡嗡然的,很不好受。 不愿在这沈宦娘面前显露弱态,他强撑着肃正面色,随即沉声道:“你如今并非活人,而是那湖底水草的宿主。你可以依仗湖草的力量,将它当做你的异能之一,可是你要知道,这湖草很有可能会完全占据你的身体。到时候你就沦为了一株人形植物,没有意识,只知杀人。” “你将终生无法安逸,不得松懈。只要你放松了精神,湖草便会对你取而代之。” “我已经将你的情况告知了上边。他们的意见说明白了,便是要利用你的强大,同时也要对你仔细看管,小心提防。而看管、限制你的人暂时由宫城中实力最强的人担当——我,徐平。” 宦娘听着这些话,心上强自安定,一直告诉自己:福祸相依,需得乐观才行,必定有好的办法,必定不会有徐平说的那般糟糕的境况,只要她小心对待,谨慎为之…… 徐平亦觉得身体分外虚弱。他今日本就多次动用异能,刚才又与那湖草一番争斗,精神消耗巨大,此时此刻,不过强撑罢了。 纵是强撑,他仍是浅笑着拍了拍沈宦娘的脑袋,勾唇道:“明日你们组要出任务,我会跟着你们,观察你的情况,然后上报。这里是我的院落,以后你都要住在这里,而我就在你的隔壁。你最好不要出什么大动静,不然我听了之后,心生猜疑,可是会起身来看的。” 走到门口处后,他神思恍然,忽又想起了什么,缓声道:“明日记得将孙升的眼睛给换回来,若是我没猜错,你腰间那香囊里装着的就是他的眼睛罢。你对他先出手,按律来说,要对你处以杖刑。且先欠着,明天你回来了,我会亲自动手。” 宦娘目送着他离去,心中却在想着许多事情。 一来,那李家的一双小儿女也该已经进了眷属司了,她该去探看一番才是。只是看如今的意思,她无论到哪儿去,徐平都会跟着,行事着实不大方便。二来……宦娘在考虑,如今她既然借着这湖草的力量,实力大涨,要不要借此机会杀了徐平? 边换上徐平放在榻边的羽林卫的黑底红边的制服,宦娘边思来想去。只是她终究还是有所牵绊,还是决定不要轻举妄动。 徐平是整个宫城里最厉害的人,她不一定战得过。此外,若是她成功杀了徐平,她的境况反而会更加危险——她将最厉害的人都能杀了,且随时都有可能失控,沦为一个没有知觉的怪物,上边哪里放心的下?如此想来,要适当地展示实力,同时也学会示弱才行。 这才想了不大会儿,宦娘便觉得分外疲惫,身体里仿佛有个东西一直在吞噬着她的精力,让她刚醒来没多久便又昏昏欲睡起来。靠着榻边的软枕,她半睁半闭着一双凤眸,身上那黑底红边的制服分明普通得很,穿在她身上却比寻常裙衫还要合适,将她衬得英气而不失妩媚。 她感觉分外舒服,懵懵然之间仿佛来到一个极为清亮的世界。透过层层水纹,可以看见明亮的天光,可见瞧见偶尔划过的舟桨,更可听到水面上传来的欢声笑语。她分明不会凫水,可却能待在水底,随着缓缓流动的水波左右浮动,仿佛是被人环抱在胸间,如对待婴儿般左右摇晃…… 这般舒服的境况却遽然被人打断了! 她忽地觉得喘不过来气,乍而睁眼,却发现徐平竟又折返了回来,此时正紧紧捏着她的鼻子! 蓦然打掉他的手,宦娘大口呼吸着,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徐平方才是见她面上带着痴笑,察觉有些不对劲,所以才出手将她弄醒。此时宦娘问了,他也懒得解释,只是将她往床榻里边推了推,然后翻身平躺到榻上去,散漫地说道:“怕你变成湖草。要看着你。” 宦娘也知道方才若不是徐平,自己只怕已经沦为“植物”了。只是见徐平翻身上榻,她不禁羞恼起来,瞪着他道:“你若是不下去,我拼了命也要杀了你!” 徐平褪了外袍,拉了被子盖上,轻轻阖目,道:“小妹不愿与哥哥多亲近些吗?” 宦娘却也不能真的杀了他,气话是气话,并不能真做。她刻意往里凑了凑,与他隔开距离,他却又往里挤了挤,这可当真令宦娘气恼至极。 只是徐平在这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见着他,体内的能量伴随着恨意不断加剧,态势猛烈,四处冲撞,且还要提防着他遽然出手对她不利,宦娘倒真是神智清楚了不少,脑子里那根弦狠狠地绷着,分毫也不敢松懈。 便是到了后半夜,宦娘着实太过劳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也不过是浅眠而已。只要身边的徐平稍微动弹一下,宦娘便略略转醒。徐平向来睡得极浅,从前做贵公子的时候,常常夜半笙歌,与四五狐朋狗友醉了个酣畅淋漓之后,持鞭放马于京都里空荡荡的无人大道上,仰头长啸,高歌不止,如此久了,他精神头好得很,接连熬几个夜晚都轻松无比,亦不会感到丝毫疲惫。 宦娘心绪渐平,便连体内能量都渐趋舒缓。她懒得与他计较男女之防什么的,一来他勉强算是兄长,同睡一榻也还算是说得过去,二来,在宦娘眼里,徐平他算不得人。说是豺狼虎豹也好,说是妖魔鬼怪也行,总之他不算是个人。 二人一夜共眠,竟也相安无事,直至清晨。 阁窗之外,天空一如往昔,灰败无光,只是不同时辰倒也有些微不同。白日里天色偏于灰黄,夜里则是墨黑之中带着缕缕妖异的红。 宦娘昨夜本就是身着那羽林卫的常服睡的,起身之后,稍作洗漱梳整便可出门。她一如往常那般,醒的极早,只可惜徐平却仍微阖着双目,横在榻边,挡着去路。 宦娘咬咬牙,忍着体内喷涌的杀意与恨思,小心跨过徐平的身子。说巧不巧,徐平就在此时转醒,噙着笑意,微微坐起身来。锦衾轻轻滑落,他那身清健强悍的肌肉赤露于空气之中,宦娘眉头一簇,偏过头去,利落地下了床榻。 徐平在身后缓缓穿衣,宦娘则快速地梳整完毕,出了门去,在规定的集合地方等着随队出勤。 花和尚和屠夫到的最早。花和尚似乎在暗自谋划着什么,见了宦娘之后,很是讨好地笑了笑,搓着手道:“女郎起的这样早?先将我兄弟的眼睛换回来吧!” 二人均不知这沈宦娘到底在水下出了什么变故,但也听说了她被上边极为看重的事情,态度相比昨日自然也好了许多。 宦娘淡淡地看了眼屠夫,但见他面色隐忍,暗含不甘却不敢显露。她并未多加为难,解了腰间香囊,抬手运力,将那两个黑石子换回了香囊里,而屠夫的眼睛总算是完好如初。 屠夫却连一声谢也未说,径自背着手,沉着脸,反倒是花和尚对待宦娘十分亲近,不住地朝她问东问西,显然是在旁敲侧击,探听她身上的新变异之处。 第19章 硕鼠 第十九章 可巧了,乙队丙支今日负责的区域正是杏花巷附近的那条商铺聚集的街道。他们的任务是带回物资,尽量清除变异的死人和怪物。 目前收集来的所有物资都会供奉给宫城,奉养贵人、异能者及其亲眷,至于京都中那些百姓,虽不曾明说,可任谁都知道,他们已经被抛弃了。倒也没有谁会为此站出来高声疾呼,动乱时代,风雨飘摇,扫扫自家门前雪便是,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宦娘最期盼去的还是荣华道。她着实想知道现下境况如何,娘亲过得是否安好。不过杏花巷也是宦娘想去的地方,在那里有她认识多年的老街坊,亦是她的牵挂。 临行之前,带队的羽林卫开始分发些异能者出行要携带的东西——地图、装物资的口袋、长剑与匕首、些许干粮和水等。 虽然异能者身有异能,可是这异能要消耗不少精神,带着实打实的长剑匕首能为异能者省下不少力气。 身着红边黑衣的宦娘利落地跨上了马,腰别长剑,眉眼清秀俊俏,甚是英气。因着曾经骑过一次马,宦娘心里的忐忑少了许多,玉手轻轻抚着马背上的鬃毛,安抚着马儿,也安抚着自己的心。 徐平头戴笠帽,浅笑着望着她。 宦娘淡淡地看了眼他。 二人的眼神交接,尽收入猴子和花和尚眼中。二人一个面上神色不变,另一个则摸着没毛的下巴,暗自思忖些什么。 由羽林卫领着,一队人马朝着杏花巷的方向驰去。一路上,望着两侧景象,宦娘但觉得十分触目惊心。 天色晦暗,大地裂纹未合,四处尽是残垣断壁,流亡百姓。宫城附近怪物已清,等走的远些了之后,复又能看见那些面色青紫,十分可怖的活死人,以及各式各样、形态夸张的变异动物。 这些百姓们见着这些异能者经过,眼神或是麻木不堪,或是显露敌意。之前见着这些身着羽林卫制服的人马,人们还很是激动,欢呼而起,奔跑追随,可后来他们发现,自己已然被国家抛弃了,如草芥,如浮萍,是人,也不算是人。他们只会从流民手中夺走物资,并不会给予;而他们清理怪物,是为了夺走更多的物资! 这些被抛弃的人中,有老有人,有贫穷者也有富贵人,有目不识丁的市井之徒,也有学富五车的文豪大家。时至今日,他们都沦落至相同的境地——像老鼠一样,偷盗、抢夺食物,为了一口吃的,性命、风骨、贞节……通通丢弃。 宦娘不敢看他们,不敢与他们的眼神对视。 终于到了杏花巷附近。 宦娘本以为徐平会一直跟着她,却不曾想到徐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沉声指挥道:“赵锁阳、花和尚去搜寻街北面的卖油和卖首饰的铺子。我带着侯道,主要搜寻街东边的酒楼和药铺。沈宦娘及孙升,去搜寻西边的成衣铺子和米粮铺子,务必带回一切有用的物资。半个时辰后在此地汇合。” 顿了顿,他又话里有话地说道:“若不是一定要出手,就保存实力。若是打不过,那么尽量想些迂回的法子。对另一方出手时,务必要考量好了,千万不要做出自寻死路的事。” 他为人虽松散,性情虽怪僻,可做起统领来,倒也是有模有样的,并不敷衍,也还算是深孚人心。 各人领命散去。宦娘在前,虎视眈眈的屠夫也跟在她的后边,直令宦娘心生提防。 看来,徐平定是故意这么安排的。他明知二人有隙却还这样安排,宦娘可不觉得他是在为她俩创造和好的契机。 二人先去了米粮铺子,里面空荡荡的,缸里都被人掏了个干净,没有一点剩余。只有那柜台上,趴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腹内如那米缸一般被掏了个干净,目眦欲裂,死不瞑目。 宦娘看了眼他的脸,心上很是酸涩。她虽不知这人的姓名,二人却也算是脸熟,平日里每次来这铺子里买米时,这伙计还会给她算便宜些呢。 “你做什么去?可不要无事生非,耽搁时间!”见宦娘起身向着那瞪着双血红眼睛的死人走去,屠夫不由得双眉紧皱,不悦地开口问道。 “是熟识的人,想让他死相安详些。”宦娘答着,使劲儿将那伙计抬了下来,平放于地,之后又扯了旁边的账本遮住他那鲜血淋漓的腹部和胸膛,伸手合了他的双眼。 屠夫很是不屑,“死都死了。” 这般说着,他忽地听见了些响动,眉头一皱,抬头看去。 自那粮铺一角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偏门被推了开来,屠夫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上大骇——竟是一只比他还要壮硕的黑皮老鼠!那硕鼠眼含凶光,尖牙带血,浑身臭气,四肢着地,看上去分外可怖。眼见着看见了两个活物,硕鼠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来了兴致,脚步快了起来。 屠夫看了眼沈宦娘,她正站起身来,从柜台里边往外走来,不由得心生一计。 手上暗暗用力,一捆麻绳现于掌中,他快步向门外退去,同时将麻绳利落一抛。宦娘杏眼圆睁,怒不可遏,完全不曾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屠夫竟会打这样的主意! “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屠夫冷笑着咬牙道。 她连忙闪躲,可哪里闪躲得开?这绳子乃是异能所化,自动便可追寻异能者想要捆绑的人,说时迟那时快,宦娘便被捆了个严严实实,而屠夫手脚灵快,早已逃之夭夭。 望着那呼呼喷着热气,眼神冰冷的脏臭硕鼠,还不待宦娘反应,她指间的根根湖草便迅速生长伸延,如道道利箭一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狠狠刺入那硕鼠的身体内,不过数息之间,这张着血盆大口攻来的硕鼠便被分割得四分五裂,只余下大块大块的血肉,以及一地黏稠液体。 这过程太过迅疾,湖草出现的及时,消失的迅速,一将硕鼠解决便骤然不见。宦娘怔怔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随即又有些高兴起来——虽无时无刻都有可能被这寄居在身体内的湖草吞噬,可这湖草的功力实在厉害,怎能不令她高兴? 正欣喜时,她骤然感觉有人在打量着自己,侧头看去,竟是倚在门边,神态散漫的徐平。他一袭黑袍,青丝飘散,姿容俊美若谪仙一般,可宦娘却清楚,这人的好皮囊之下藏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 他不是随着那猴子去清道了吗? 恍若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似的,徐平轻轻启口,“早就完事了,便来看看小妹。”他抚着自己的心口,眉心装模作样地皱起,“许是兄妹间的感应罢,总觉得你那里要出些什么事情,让为兄忧虑不已,难以心安。” 宦娘嫌恶地瞥他一眼,起身从他身边走过,朝着那成衣铺子的方向走去。徐平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成衣铺子,正是秦凤娘的那间铺子,亦是变故初生之时,宦娘帮忙的那间铺子。 第20章 代家 第二十章 当时地裂之时,这一带的响动没那么大,是以大部分房屋虽有裂纹,却也并未完全倒塌。秦凤娘的这间铺子,尤为完好,宦娘远远瞧见了,稍稍安心。 她与徐平一前一后,于窄巷中穿行。地上仍有积雪与雹子,左右两面墙壁上溅着鲜血,二人耳边不住传来淅淅咕咕的声响,似乎是暗渠水沟里有水流动。 四周商铺要么门户大开,空无一人,要么门庭紧闭,任是外面出什么响动也死死抵着门,不肯来开。宦娘走的近了,便听得自那成衣铺子里传出一阵哭喊争吵之声,不由得心上微凛,连忙加快脚步。 她到了那门口一看,却见屠夫正拿着口袋,疯狂地将屋内的吃食、衣物往口袋里装。秦凤娘被他推到在地后,并不甘心,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挣扎着起身再与他纠缠。秦凤娘的女儿拉着弟弟,神情凄然,躲在角落。而铺子里的家仆也都早被屠夫用化出的绳子捆了个严实,不能动弹。 按理说来,异能者寻找物资时,遇着屋子里有人的情况,应当与屋内主人好言协商。但是在当下这个世道,一捧大米,一口清水,那都是比万两黄金还要贵重的东西,谁肯让你拿走?到了最后,异能者统统都是强征,上边也对此默许。 屠夫拽着口袋,抬手化出粗厚绳索,牢牢将骂个不休的秦凤娘捆住,又操纵着绳子堵住她的口,随即边往里屋走,边道:“我乃奉令征寻衣食物资,尔等要是还敢阻拦,口出秽语,别怪老子不客气!” 秦凤娘虽被捆住,却仍像虫子一般挣扎着起身,口中道:“天家该给我们发物资才是,哪里还有从我们这里拿东西的道理?便是拿,也要由我们定,你怎么能全拿!全拿!这不是把我们一家往死路上逼吗?” 她骂着骂着,心中酸涩,不由得大哭起来。旁边的子女看着,心里也十分难受,连忙抽泣着围到寡母身边,为她解开绳索,随即相抱而哭。 凤大娘是个性情坚韧的人,只是时已至此,便连她也没了主意。总觉得过自己的小日子便是,可是*去了便是天灾,天灾来了带着*,总不得安宁。此时这一哭,哭的分明是几十年的怨怼之思。 “确实不该全拿。” 母子正恸哭着,忽见眼前一暗,似是有人遮住了门外的光。几人抬头看去,不禁微微一怔。 那人身量极高,容貌俊秀,宛若谪仙。他以白玉宝簪束发,腰系兽形玉璜,配着样式格外普通的剑器,一袭黑色缎袍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看上去分外放浪不羁。 这样的人,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秦凤娘自诩也是见过不少贵人的人,可眼前这男子却令她心生被压迫之感,几乎喘不过来气来。 “你们是成衣铺子,我们便多取些衣物带走,老板娘觉得如何?至于吃食,我们便少带些。”他缓缓说着,踏入屋子里来,并不看向秦凤娘母子,而是细细打量着那些摆放在桌子上,仍未绣完的绣品及衣物。凤大娘的这间铺子,也卖些零散的首饰钗环——从前也是不卖的,后来有了心灵手巧,对制钗上手极快的沈宦娘,凤大娘便打起了兼卖首饰的主意。 凤大娘一眼看出眼前这人定是身份不同寻常,立时眼神发亮,止住哭泣,起身殷勤道:“好,好,贵人说的极为在理。衣物我们不缺,您看上哪件儿,尽管带走。我们虽是小铺子,可也有不少贵人在我们这儿制衣,那绣品都十分精良灵巧。” 眼看着徐平不住把玩着那些首饰,凤大娘猜他喜欢这些,连忙道:“贵人是不是想要些首饰好送给别的小娘子?这些钗环,俱是独一无二的样式,以后……以后怕也没人能做得出来……” 她想起宦娘来,不禁心上一黯。她与沈晚相依为命,也不知如今境况如何……正这般想着,她忽地听得儿女雀跃道:“宦娘!宦娘还活着!” 宦娘常来铺子里做活儿,与凤大娘的大女儿代玉儿极为要好,时不时还会带着凤大娘的心尖尖小儿子代琅玩儿。二人见宦娘仍活着,均真情流露,欣慰不已。 徐平淡淡地扫了眼宦娘,随即在那些首饰中取了一支钗放在怀中,转过身来。屠夫恰好从里屋扫荡而归,一抬头,正对上徐平凛然自威的眼眸,不由得打了个激灵,随即偷偷瞄了眼宦娘,笑着道:“统领,我可是按着你说的,取了一切可能有用的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您看行不?” 徐平对凤大娘扬了扬下巴,凤大娘精神抖擞,斜了眼有些无措的屠夫,从他手里抢过了口袋,细细分类起来,边手上忙活着,口上也不闲着:“你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这小玩意儿你也要拿……这么穷酸的东西,你们有异能的可不能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拿……” 屠夫摸不透徐平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位统领可不是个宽容的人物,如今却容许这凤大娘这般行径,当真耐人琢磨。 凤大娘欢欢喜喜地分了东西,却也并没有将自己想留下的东西全留下。徐平这样给她脸面,她自然不能让徐平为难。将口袋堪堪装满后,凤大娘又亲自挑了几身男衣送与徐平。 徐平微微一笑,示意屠夫接住。屠夫手上去拿,心里却很是窝火——他从前也是穷苦人,还不曾穿过这样好的衣裳呢,如今自己也是有本事的人了,却还是穿不着,怎能不窝火? 凤大娘在这边收拾着时,宦娘一直在和代氏姐妹及小弟弟代琅说话。代氏姐姐名唤做代玉儿,与宦娘年龄相当,是个极纯净水灵的人儿,平日里最喜欢看些伤春悲秋的词文,性子虽胆怯些,却也很有主意。那妹妹名唤做代珠儿,比宦娘小上许多,许是随了父亲,黑黑瘦瘦的,不爱言语。 一家里头,有个话多的娘,儿女便会被压得话少许多。凤大娘这些孩子便是印证。 至于那代琅,端是个俊秀小儿郎。他平日里和赵锁阳、李凌昌关系最好,三个八岁的小男孩儿组在一起,号称是龙虎豹三小侠。赵锁阳腼腆,但俊秀,是撑门面的;李凌昌好动,武力最强;而代琅脑子聪明,自封为三小侠中的谋士。这三个孩子在杏花巷里很是有名,一时传为笑谈。 知道了宦娘身有异能后,代琅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含着些欲言又止的意思,直看得宦娘心生诧异。 她叮嘱了几人几句后,便要与徐平及屠夫起身离去。谁曾想徐平忽地笑了笑,启口道:“我要带走的,可不止这些。” 凤大娘神色遽变,戒备起来。 第21章 腌臜 第二十一章 徐平噙着清浅笑意,缓缓行步,朝着代琅的方向走了过来。宦娘不知他意欲何为,连忙将代琅护在身后。 代琅看着徐平,却是一点畏惧也无,清亮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向上盯着徐平。 “可愿跟着我?”徐平轻轻推开宦娘,将代琅拉了出来,微微低首,笑看着他。 凤大娘心上一急,连忙笑着紧张道:“他今年不过才九岁,什么也不懂,哪里会伺候贵人?” 她万万不曾料到徐平的字力之一是“评”,能够看穿人的异能。凤大娘爱子心切,不愿儿子小小年纪便接触那般复杂的环境,更不希望与幼子分离——她丈夫早逝,幼子是她唯一的期望。知道代琅身有异能后,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隐瞒。 宦娘不明就里,脑中猜测连连,忽地想起关于京中贵人的传言,说他们中喜好男风及娈童者大有人在,靡然成风。她猛然一惊,连忙将代琅拉回来,嫌恶地看着徐平,道:“你要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要做那些腌臜事,尽管去找别人,总会有心甘情愿的,别对孩子下手。” 徐平微微一怔,不由哑然失笑,随即乍然间面色一沉,冷声缓道:“伪装异能是欺君之罪,隐瞒异能乃是同等罪过。若不老老实实地让我带走这小子,你们一家,怕是只能黄泉相聚了。” 隐瞒异能! 宦娘看了看神色紧张的凤大娘,又瞧了瞧暗含忧愁的代玉儿姐妹,暗中觉得有些难以处理。异能者只能带着两个人进宫城,可凤大娘加上她的一双女儿,共有三人,舍下谁都不合适。只是如今被徐平发现了,代琅若是不入宫城,便只有死路一条。 屠夫眼睛一转,对着凤大娘道:“做异能者那可是好事。你们在这巷子里坐吃山空,总有穷途末路的一日,大姐你还不如将孩子们都送到宫城里头,给孩子们一条活路。你不知道吧?我们队里便有个八岁的小儿郎!” 宦娘强撑着笑了笑,柔声道:“那小儿郎你们也是认识的,正是赵锁阳。” 代琅眼睛一亮,复又对着徐平朗声道:“公子,我愿意和你走,但我可不可以带上我娘亲和我大姐二姐?” 徐平微微眯了眯眼。他显然更偏爱看骨肉分离的场景,便浅笑着摇了摇头,“你是大孩子了,要按着规矩办事。规矩规定只能带两人,那便不能商量。” 代珠儿胆怯至极,瑟缩着身子,竟失声抽泣了起来。代玉儿咬咬牙,上前一步,对着凤大娘道:“娘,你带着弟妹去享福吧。我和家仆们一起过便是,总能过好的。” 凤大娘反倒镇定了下来,道:“你胡说什么?”顿了顿,她朝着屠夫福了福身,“这位大哥说得有理,做娘的,该为子女着想才是。”言罢,她又向着徐平微微一福,“贵人看着便是个厉害人物,我瞧着,也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公子。以后代琅,就蒙公子代为照看了。” 凤大娘终是决定让儿女三人进入宫城,自己则与家仆们相依为命,困守在着杏花巷里。她对着儿女们叮嘱复叮嘱,告诫代琅不得学坏,又逼着一对女儿发誓会谨守女儿家的规矩,好生照顾教导幼弟。她强撑着不落泪,纵然眼圈已微微泛红,可那泪珠儿来回打转,就是不肯落下。 徐平一直未曾出言打断。他似乎对这景象很有兴致,从始至终都在观察着。他不似世间人,倒仿似是个来看戏的旁观看客。 天色昏黄,凤大娘坚持着站在门口,目送着儿女远去。年轻丧夫,儿女大了,却又骨肉分离,各散一处,当真凄绝。 徐平似乎很是喜欢代琅,准予代琅与他共乘一骑,且还饶有兴趣地和他谈天。这可真是稀罕事。徐平性情乖僻,素来不喜旁人近身,独自用饭不说,吃饭沐浴也不似其他贵人那般要奴仆侍候。他取人性命,教训下属之时,亦不喜欢以拳脚相击。 他对宦娘已经很是例外了。能让他动手去掐,能与他共处一榻,在徐平看来,这可是宦娘莫大的殊荣。 归城途中,赵锁阳很是开心,小小的身子坐在枣红色的矮马上,扬着脑袋,对着宦娘小声道:“真好。能遇见认识的人可真好。”这般说着,眼里又泪花闪现。 宦娘宽慰着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正调戏代氏姐妹的花和尚和屠夫。屠夫与她有隙,要下手杀她,并非异事,可他偏又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受何人的托呢? 她与屠夫的交集不多,入宫前更是从未相识,这麻烦必是入宫之后引出来的。可她才入宫不过几日,又来得及惹上哪个异能者呢?再说,异能者自己身有异能,若要杀人,自己亲自动手即可,何必假手于人? 是了,这个委托屠夫的人,必然有着无法攻击于人的异能,抑或完全没有对她下手的机会。那人必然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且很有可能是旧识。 这般推论下来,唯有金盘,也就是那梁淼儿一人。 宦娘暗自盘算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势必以牙还牙,加倍还之! 回到宫城之后,先要将物资完全上交,然后便是搜身,以防异能者私藏物资。徐平不在被搜查之列,虽也有限制统领的规定,可对于强者而言,那些规定都是虚的,毫无约束之力。 他将代琅领去登册司后,便面带不耐地抬了抬下巴,命宦娘跟着他回住所。登册司处早已没了长队,自从那日明言将伪装异能定为欺君之罪,且真的将隐瞒的人砍了脑袋后,排队的人便少了许多。 如今反倒是另一边排起了长队。 投奔宫城的异能者时至今日也不过一百余人,远远不够驱使,是以现在宫城也放宽了限制,开始招体格强健,身有武功的普通人。这些人被称作“凡人军”,待遇虽比异能者低上许多,可至少可以个人的温饱问题,因而来应征的人也非常之多。 宦娘看了眼那凡人军的应征队伍,起身跟在徐平身后,稍稍想了想,随即开口:“今日在那米粮铺子里时,那孙升主动攻击我,该算作是私斗。” 徐平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其实这异能者之间,私斗的人很多,勾搭成奸的人更是有的是,看贵人不顺眼,天天辱骂朝廷的人也不少。只要不被抓着明显的证据,便也没有人会处理。你说孙升攻击你,又有谁可以证明?” 宦娘微微抿唇。确实无人可以证明。 她低头径自走着,徐平却骤然止住脚步,凝住身形,转过身子来。宦娘一时不察,直直撞入他的怀中,连忙后退数步,充满戒备地抬头看他。 “你之前在那成衣铺子里说,若想做腌臜事,尽可以去找别人。这是什么意思?”四下无人,他手微微抚着腰间的剑柄,轻轻挑眉,似是无意地说道。 宦娘觉得他很是无趣,退了几步,要从他身边绕行。二人身子相错时,徐平却微微莞尔,遽然抓住她两只手背到身后,紧紧掐着她的两只手腕,口中暧昧道:“为兄想和宦妹做腌臜事。” 宦娘体力远逊于徐平,难以挣脱,但手间却遽然生出根根湖草,紧紧陷入徐平的手臂,勒出道道血痕。徐平蓦然松手,随即稍稍运力,将湖草化作一团血雾。 他挑了挑眉,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径自前行。宦娘和他隔了段距离,缓缓跟在他的身后,手上仍残留痛感。 异能者感觉敏锐,便连痛觉都比常人灵敏,也算是异能的代价之一。只是也因此,异能者中耽于欲爱的人也极多,这是由于在欢好之时,异能者得到的快感,也远胜常人。 第22章 口味 第二十二章 徐平这个怪人,不许宦娘和他同桌共食,也不准她去和那些异能者一起用膳。 他口味也古怪得很。因他地位较高,桌上的膳食都是依照着他的喜好做的——一壶酒,一盘荤菜,一盘素菜,外加一碟糕点及一小碟腌菜。 酒是前些年新出的,于贵族间颇为时兴的红曲酒,酒色殷红如血,又被唤作“霹雳春”,宦娘看在眼里,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悚然。 那盘荤菜雅名叫做鞑靼肉,实则是生马肉剁成馅,沾上生鸡蛋、胡椒粉及姜粉等做成的,而徐平口味古怪,又加了味佐料——山葵泥,直令宦娘嫌恶不已。山葵俗称芥末,辛辣得很,宦娘光是闻闻味道,便被刺激的满眼泪水。更何况这还是生马肉?!确实,因有许多变异马匹被宰杀之故,异能者的膳食里多了许多马肉,可哪里会有人吃生马肉? 素菜是蜜汁锦荔枝。锦荔枝就是平民所说的苦瓜,蜜汁则是蜂蜜加水。这菜,又甜又苦,宦娘也很不喜欢。 糕点是老婆饼,在整个桌子上显得最不起眼,徐平也不曾动筷去吃。反倒是那碟腌菜,格外对徐平的胃口。 “等我吃完了,吃剩下了才是你的。”他命宦娘站在一旁,看着他吃。宦娘觉得这人着实不可理喻,便不理他,伸手指着那老婆饼,道:“你可是不喜欢吃这个?若是不喜欢,我便拿走。” 若是对别人,宦娘绝不会如此说话行事。然而眼前这个魔头不是常人,宦娘对他百般提防,说话时却反而百无禁忌,直截了当地将自己所想或是说出口来,或是表现在脸上。 徐平抬眉,轻轻一笑,抬起手来便将装着老婆饼的盘子狠狠一拂,往地上摔去。宦娘心上一紧,指间伸出长草,堪堪接住盘子来。 她坐到椅子上去,将盘子放到侧桌上去,又给自己倒了些水喝,这便是一顿饭了。她倒也不觉得简陋,从前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吃的还远远不如这个呢。 给异能者做饭的厨子都是后来招的,然而给贵人们及诸位统领做饭的厨子却是侥幸存活的宫中御厨,平日里尽是苦心琢磨着怎么给官家做东西吃,手艺自然高超奇绝。光是这老婆饼,便让宦娘觉得好吃的紧。 徐平用膳时不喜开口说话,宦娘自然也不会主动开言。兄妹二人各自用膳,屋子里倒是安静得很。 耳边忽闻放下筷子的声音,宦娘侧头看去,却见徐平已然酒足饭饱,淡淡然地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她。 “晚间的训练今日暂停。统领之间有一场比试,只不过,不是统领亲自上场,而是要派出手下最得意的支队参与其中。”徐平率先开口,慵懒说道,“宦妹是为兄最得意的妹妹,若是能控制好那湖草,便是除为兄外屈指可数的几个厉害人物之一。为兄自然是要派宦娘所在的支队参赛了。” 宦娘闻言,略略一思,问道:“怎么比?若是赢了,你有什么好处?若是输了,又有什么责罚?” “整个宫城有五个据点,每个据点都放着样宝物。每个支队五人,有一人留在自己的据点驻守,其余四人各自去攻一个其他支队的据点,偷放在那里的宝物。驻守成功算六十分,每攻下一个其他支队的据点则算十分,最高可得分值为百分。”徐平缓缓诉说着规则,宦娘淡淡听着,却是兴致阑珊。 这些贵人不想着如何救济百姓,不想着如何控制城中情况,却想着办这种比试,当真令人气愤。早听说几位统领之间谁对谁也不服气,凡事都喜欢争个高下,可也不想想,当下可是争这个的时候? “每个据点的宝物,均是由各位统领所出。而我出的宝,你或许会很喜欢……”他说着,微微勾唇,自袖中掏出一支钗子来。宦娘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倏然起身,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钗子。 那钗子缀的是个鱼戏莲池的图案,芙蕖亭亭,荷叶青青,鱼儿藏在莲叶之下,周身金红,栩栩若生。徐平的手指蓦地轻轻拨弄了下莲叶和鱼儿,便听得啪嗒一声,莲叶移开,鱼儿游走,露出了个红色的福字,当真令人惊叹制钗人的精妙心思。 这钗子是宦娘特意制给娘亲做生辰礼的。因其中暗含了些机关知识,宦娘还迫不得已,常常去那书生贾念学的家中借书,非但遭了不少贾大娘的白眼,还惹了不少流言在身。只可惜后来娘亲患病,宦娘为了筹钱买药,将这钗子卖给了秦凤娘,着实是宦娘心中一个不小的遗憾。 徐平凝视着宦娘的眼神,不由得缓缓勾唇,笑的分外满意。 恍若是引诱世人的鬼狐一般,他把玩着钗子,不住地将那福字露出,又令莲叶闭合,口中道:“各位统领俱是贵人出身,什么也不缺,你们便是赢了,我也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不过,我倒是可以许给你些好处。只要你能成功驻守,这钗子,我便赏给你。” 宦娘表情沉静而镇定,“你要是反悔,我必不轻饶。” 从未有人对徐平说过这般的话,他眉头微微一蹙,却并未计较,浅浅一笑,复又将钗子收入袖中来。 天色昏黄,诸位统领及全部异能者都聚集在宫门之后的空地之上。参赛的支队立在正中,围观者则围聚成圈,或喝彩,或助威,均是分外企盼。 宦娘现如今为图方便,已然不再穿着罗裙。她长发全部盘起,丝毫点缀也无,身上则是一袭黑色羽林卫制服,领口袖边均滚着朱红色的绣纹,腰间挂着个表示她由徐平统管的黑铁牌子。远远看去,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俊秀儿郎。 屠夫啐了一口,嘟囔道:“咱们支队从前也没这么得统领喜欢,都是因为某个人来了,现如今竟成了香饽饽了。” 花和尚则是嘻嘻笑着,忙着跟为他助威的他的几个相好挥手,对于比试之事倒是一点想法也无。 赵锁阳和猴子都不曾说话。经过这么些日子的锻炼,赵锁阳已由一个八岁小童迅速成长,虽想法依旧幼稚,但面上却也镇定了许多。猴子则仍是那般让人摸不透底细,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花和尚忽地笑着说了句话,倒令宦娘微微一惊,“咱们有猴哥在,还怕什么?他的异能可是盗呢!” 盗。说起来倒是与换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置换总要找个东西去换,换完之后还可以再换回去,且限制颇多,比如说只能换眼皮子底下能看见的东西这一点,就常常令宦娘觉得棘手。然而盗这一点却好用许多,心有所想,便可轻松得手,神不知,鬼不觉。 正低头思索着,她蓦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紧紧地钉在她的身上,直令她感觉十分异样。 宦娘抬眸,正看见徐平一袭黑袍,坐在座上,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手里则仍在把玩着那支钗子。她淡淡地移开目光,打量着徐平周围的男女。 独独一个女子,下巴高抬,眉眼冰冷,应是公主石碧无误。另一个男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榻上,不住地摸着一个女异能者的柔荑,正是宦娘所见过的皇子石赦。 那个口中正指挥着些什么,面色阴沉,身带戾气的英秀男子则是统领韦少雍。 就剩下了一个人了。一定是传说中的裴俭才是。 宦娘看过去时,不禁微微怔神。 老实说来,在她所见过的男子里,单论容貌,徐平无疑是最为出色的。剑眉高鼻,凤目薄唇,他的脸几乎一分瑕疵也无,当真是面若冠玉,其色熠熠。然而这位裴俭统领,论起姿容,虽比徐平稍逊,却远比他更加夺人心魄。 徐平的气质太过阴郁了,便是他摆出一副翩翩贵公子的优雅模样,旁人也能感受到隐在他皮囊之下的戾气与杀意。然而裴俭却是真正的谪仙,风神秀异,广袖宽领,看上去油然而生一种不容侵犯之感。 “发什么呆?”花和尚蓦然拍了一下宦娘,“快去徐统领拿宝物,然后带着宝物去据点驻守!” 第23章 纸止 第二十三章 宦娘回过神来,连忙与其他几个支队中负责驻守的队员一同上前。 诸位统领出的宝物要么极轻,携带在身不易被带走,要么极重,便是力大无穷,搬走也有些困难。石碧出的是一只耳珰,裴俭拿出的是一根毫笔,韦少雍则是一枚玉扳指,至于石赦,却是命四五个汉子齐齐抬了个金鼎出来,三足两耳,饰有蟠螭纹和饕餮纹,煌煌灼灼,奢华难言。 宦娘扫了眼其余人的宝物,随即转过头来,伸手去拿徐平手中的钗子,却不防手刚碰到那钗子时,徐平却蓦然将钗子一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指。 宦娘皱眉,并不抬头看他,但拿指甲狠狠掐他的手。 徐平将她的手愈攥愈紧,口中低声笑道:“宦妹方才看谁呢?看的那么出神,教为兄好生妒恨。” 宦娘心绪烦躁,但觉身体内热血喷涌,能量四处冲撞,随即指间蓦然又生出条条黑绿湖草来,悄无声息地沿着徐平的手臂伸入他的袖中,缓缓缠绕攀升。 徐平之前被湖草勒住的血痕还未完全褪去,尚仍结着道道浅痂,如今又被这湖草袭击,不由得也心头烦躁起来,扯出一个冷冷的笑来,厉声道:“学会控制这些臭东西。”说罢,手上稍稍用力,这一次他不曾使用异能,竟是生生将那些湖草拔断了! 那些湖草连着宦娘的血脉,如今猛然被拔断之后,宦娘但觉得仿佛被人断了筋脉一般难受,臂上分外无力,双唇紧抿,痛苦不堪。 她如今确实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这些湖草,既不能命令它们生出,亦不能让它们收回体内。而湖草却可以完全感受她的心绪,她一动怒,湖草便代她先行,不被人斩断便绝不会自发收回。 徐平动作异常温柔,微微抬袖,贴心地为她拭去额上的细密汗水,随即将钗子递到她手心里,复又将她轻轻一推,慵懒道:“去吧。输了也没什么,不必太过在意。” 宦娘强忍着身体内的翻江倒海,紧紧攥着钗子的手中满是黏稠汗水,暗暗发誓定要将这钗子护住!她心思稍定,转过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跟着等候在一旁的羽林卫往据点走去。 宦娘所在的据点名叫做升平馆,地处皇城东面,是一处建造的格外精巧的室内戏台子。说它精巧,主要是因为在屋子里头建了座小亭子,且顶上及四周墙壁的壁绘并非如寻常宫所那般绘的彤云蟠龙,顶上画的是藤萝架,架上紫藤萝栩栩如生,格子之间还画了碧色苍穹及悠悠白云,两侧则画的是亭台楼台,丹檐红柱。 置身其间,恍如置身屋外一般。只是这屋内的景致却是万年不变的,紫藤萝花常开常香,白云凝在天际,楼台不染风雨。 宦娘自那天色昏黄,残垣断壁的屋外头一下子步入屋内时,不由得微微一怔,蓦然有些感触。再见到屋内这般景象,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亦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希望得见此景。 这升平馆并不算大,只是却有许多偏门,不好防御,必须提防对手蓦然从偏门闯入才行。 宦娘强自平稳心绪,仔细筹划,挑了个最稳妥的地方,盘腿而坐。她先是将钗子放在手心,凝视了一会儿,其后稍稍拨弄了一下荷叶和鱼儿,便听得啪嗒一声,叶开鱼动,露出一个福字来。 宦娘微微笑了,手轻轻摩挲着那福字,看了好一会儿才颇为不舍地将钗子收好。 她刚一收好钗子,便听得门外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不由得心上一凛,抬头看去。 门扇开合,劲风突来,惹得珠帘一阵朗朗作响。宦娘定睛看去,但见是个矮小汉子,面黄肌瘦,憨笑连连,两只手互相插到袖子里去,微微有些驼背,口中说道:“哎呀呀,这天家的戏台子咋恁精巧恁好看啊!要不是赶上这灾荒年,我能有这福气?” 恍若寻常闲谈一般,他边左顾右盼,上下打量,边絮絮地说着:“你说,那些个唱戏的,是不是就在这儿演?那皇上妃子,是不是就坐在这儿看?依我说,这地方还是小了些,要是我的话,就盖个四五层的大戏楼子,演他个热热闹闹!” 珠帘里,宦娘全神戒备,盘腿端坐。珠帘外,那驼背汉子插着袖子,在戏台的边上坐了下来,也不管宦娘从不应答,径自说道:“咱们也都不容易,还得陪着贵人们玩这争抢的戏码。要不你就把那东西给我吧,我娘子和儿子都住在眷属司,我们统领说了,只要我能赢,我娘子他们就能换个大点儿的地儿住,不用和人挤着。小妹儿,你觉得咋样?” 宦娘懒得再听他多说,暗自等着他抬起头来,好换走他的眼睛。她摸着囊中的两个黑石子,悄悄等待着,终于,那汉子缓缓侧过了头来…… 她登时集中精力,正欲出手,却忽见眼前骤然有层层白纸漫天飞舞,朝着她眼睛处遽然袭来,将她视线堵了个严严实实。宦娘乍惊,连忙动手去撕扯覆在眼上的白纸,却不曾想手竟丝毫也动弹不得,整个身子都僵住,耳边但听得那汉子叹了口气,道:“你要是答应了,哪里用遭这罪?” 这汉子身负两种异能,“纸”和“止”,既能造纸,亦能止住人的身形。 他蓦然伸手,狠狠按住覆在宦娘眼上的白纸,另一手则在宦娘身上摸索起来,寻找着那支钗子,口中道:“小妹儿,别怪大哥冒犯你。我可没有什么糊涂心思,只想拿那根钗子。” 他的话语骤然顿住。 一条湖草缓缓沿着他的胳膊盘绕起来,紧跟着又有数条湖草密密麻麻地缠上他的手臂,紧紧地在他手上箍出道道血痕。慢慢地,血痕渐深,继而鲜血淋漓,不住下淌。 汉子大为愕然,这才想起了自家统领韦少雍所提过的话——“徐平手下有个女人,有古怪,要提防”。他身子微微战栗起来,湖草已然陷入血肉之中,臂上几可见骨,表情因疼痛而分外扭曲。 汉子咬着牙,连忙以最后一丝力气施展异能,令宦娘能够活动身体,口中哀求道:“我还有妻儿要养,小妹儿饶我一命!你可别忘了,若是你杀了我,也要受罚,说不定还要被诛杀!” 宦娘也很是惊惶,立时拂开面上层层白纸,心里一个劲儿命令那湖草收回,可是那湖草却仿佛完全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根本不理宦娘,径自缠绕着汉子的胳膊,似乎还在吸食着他的血肉…… “饶我一命……”那汉子已然意识模糊,臂上白骨嶙峋,血肉模糊,分外可怖。 第24章 护钗 第二十四章 宦娘微微抿唇,抬手去拔指间的湖草,每拔一根,便仿佛断了一处血脉筋络似的,脑中体内俱是刺痛异常。然而痛感愈厉,宦娘反而愈感镇定,她将指间生出的湖草一根一根地拔了个干净,任由指尖鲜血淋漓,她也神色不变。 那汉子却已然疼的昏厥过去,躺倒在地,原本黄褐色的面容已经现出青紫之色,触目惊心。宦娘微微敛眉,心上生出些许愧疚之思来。 她连忙起身,拨开珠帘,欲唤守在门外的羽林卫,让他们将汉子带走就医。 谁曾想刚走几步,她便蓦然被绊倒在地,低头一看,地上不知何时竟系着条绷得直直的线绳,细如发丝,着实难以发觉。 宦娘本就体内难受,这一摔倒,更是摔得皮肉生疼,腹内一阵恶心。她强自忍耐着,抬起眼眸,却见面前亭亭玉立着一位美貌娇娘,面带白纱,头发盘的一丝不苟,一副青楼歌姬的打扮,最奇特的是手中还抱着把桐木琵琶! 她腰间系着块玉牌,昭示着她暂时由裴俭统领。她的异能是弦,能够化出如琴弦般纤细的线,远比有异曲同工之异能的屠夫要很厉害许多。毕竟,弦能割人,粗绳却只能捆绑。 琵琶娇娘见她抬头,登时举起琵琶朝着她的头部砸去,宦娘用力一滚,琵琶娘子却步步紧逼,边那琵琶去砸她眼部,边生出条条琴弦,裹住她的身子。 宦娘抓住契机,竭力集中精神,琵琶娘子蓦地察觉到眼前一黑,意识到中了宦娘的异能,不由得紧紧攥着手中琵琶,停住了攻击。 宦娘侧躺在地,手按胸口,大口大口舒着气,良久之后方才爬起身子来,稍稍擦拭了一下满手鲜血,又将琵琶娘子的一对眼球装入腰间香囊,随即对着琵琶娘子道:“等比试罢了,我再将眼睛换回。” 琵琶娘子却是微微福了福身,一双美眸紧紧阖着,什么话也不曾多说。 宦娘到了门口,唤了羽林卫来。羽林卫抬走了晕厥在地的驼背汉子,又搀扶着琵琶娘子离去,宦娘这才稍稍安心。 她站不大稳当,不由得伸手去撑墙壁,可想了想,又收回手来。只因她指尖鲜血犹存,宦娘生怕她的血污了壁绘。 她回到原地,复又盘腿而坐,暗自理息疗气,平稳心绪。可惜却没什么大用处。脑中刺痛,胸腹翻腾,她感觉那些湖草恍若在腹内生了根一般,紧紧缠绕在她的心肝脾胃等脏器上,愈箍愈紧,异常绞痛。 这湖草好使,却也是个祸害。 仔细一数,还余下分别由石碧和石赦统领的两人,便连宦娘自己都有些犹疑,以她现下的状况,她当真能守住这钗子吗? 这般想着,忽听门扇传来吱呀一声,却是有人来了。 宦娘抬头,透过琅琅作响的珠帘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眼前之人,恰是她所认识的人,萧吟珍。 萧吟珍关上两扇门,随即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屋子里的壁绘及装潢,口中娇声道:“这可真是个好地方。”须臾之后,她又回过头来,冲着宦娘道,“我就是来这儿耗时间的。石碧公主认为你最强,寻常人拿不下来,便干脆放弃了,派了支队里最弱的我来。” 宦娘听后,心上稍稍一松,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虽对萧吟珍颇有好感,可宦娘毕竟才认识她不过数天,心里仍对她存有提防之心,不敢完全相信。 萧吟珍又关切地问道:“你近来可好?我那里又搬来个新人,可是不如你好相与,好吃懒做不说,还常常鬼哭狼嚎,且喜欢和男人鬼混。我听说……我听说你有了新本事,特别厉害,还听说……”她看了眼宦娘,犹豫道,“还听说你和徐统领好了。” 宦娘一听,遽然咳嗽起来,萧吟珍连忙拨开珠帘去扶她,却不防宦娘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幸而萧吟珍着的是深色裙衫,鲜血染上去也不大显眼。 萧吟珍大为骇异,“你可还能撑下去?我是第几个来的?” 宦娘勉力一笑,“我没事。还差一个人。”顿了顿,她眼神坚定道,“这支钗子,本就是我的东西,谁也夺不走。” 萧吟珍怔怔地看着她,总觉得相比初见之时,这女郎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恰在此时,忽闻门扇遽然大开,一阵劲风自门外势态猛烈地袭来。珠帘晃动,萧吟珍一头长发随之飘起,宦娘眯眸看去,不禁乍然一震,却原来那书生贾念学也生出了异能,且归入了石赦的队伍! 他还是老样子,一袭白衣,手执折扇,周身萦绕着书香之气,然则若细细察之,便可发现那双眼中满是阴鸷之色。 念字,学字,宦娘在心底迅速思量起来,他的异能到底是什么? 城门之南,晦暗天空下,空旷之地上,大部分参与比试的异能者均已返回。有人面带得色,有人垂头丧气,亦有人十分倒霉,因为伤得过重不在此列,而是被送到了大夫处疗伤。 徐平的丙队乙支除了宦娘外均已归来。屠夫见了那金灿灿的宝鼎便移不开眼,使了大力气用绳子将金鼎拖了回来,喜不胜收。猴子用了盗之异能,轻松便将玉扳指得手。花和尚和赵锁阳虽然失败,但毕竟徐平的支队已经取得了两处据点,暂列第一,就看宦娘能不能守住那据点了。 除了徐平外,裴俭及石碧也各攻下一处据点。也就是说,截至目前,还没有哪一支队能够成功守住据点。 石赦毫无所获,面上现出几分冷色来。他身子后仰,坐在座上,膝上趴着个萧家的贵女,花容月貌,薄纱裹身,任他不住地□□亵玩。 石赦蓦地狠狠一掐那贵女的玉颈,将她踢到一边,随即转头对着徐平道:“徐统领当真将手下教养得极好,战术筹划更是颇有方略。不过,徐统领这处升平馆怕是守不住了。我派去升平馆的人可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最近刚刚入宫城的,名唤做贾念学。徐统领可能猜到这贾念学的本事为何?” 徐平神色淡然,手捧茶盏,目光但注视着那在褐色茶水中上下升沉的茶叶,并不看向石赦,“不过是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东西罢了。” 石赦闻言,勃然大怒,却也自知与徐平的差距,不敢多言,只是微微攥了攥拳,昂起下巴,冷笑道:“便是类犬又如何?狗咬人,也能咬死人。更何况……我将狗排在了最后。你的那只雌虎经了三轮争斗,该是连母狗也不如,怕是只能乖乖就擒了。” 贾念学的异能,是“学”。他能迅速模仿敌方的异能,就像一面镜子似的,将学到的异能反作用于敌方。他的异能唯一的限制便是有时效,“学”后不到半柱香,他便难以再度施展同一异能。 虽然才刚入宫城没几日,可他却在诸次训练大挫同队异能者,几无敌手。只是他的异能,只在和人对抗时好使,对上活死人及变异动物时,他就像个废物一般,什么用也抵不上。 第25章 赢钗 第二十五章 萧吟珍全然不知贾念学的底细。她知道按照规定来说,她决不能出手帮宦娘,但是宦娘如今境况这般不好,她看在眼里,着实有些不忍。 萧吟珍决定先以声音暗自迷惑下这贾念学,消减下他心上的争斗之声。只是她也不确定是否能成功,毕竟她阶等尚低,只要对方心有提防,她便无法迷惑。 这般想着,萧吟珍平声开口,音调轻柔而充满安宁,“你何必要与她争斗呢?左不过是贵人们的游戏罢了。她这样厉害,你大可不必搭上性命与她抗争,做做样子便是。” 边说着,她边暗自观察着贾念学的神情,但见他果然面上现出了些许迷离之色,瞳孔散开,口中喃喃道:“是啊……何必与她争斗呢……” 萧吟珍松了口气,冲着宦娘点了点头,随即便起身离去。宦娘对她分外感激,心里亦微微惊异,萧吟珍的异能“声音”其实远比刀枪斧钺之类的攻击异能要厉害许多,以利器伤人,总不如操纵人心。 萧吟珍经过贾念学身侧时,特意稍稍驻足,又留神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贾念学的表情茫茫然的,瞳孔涣散,双唇无意识地开闭,无疑已经被她的“声音”操纵。萧吟珍这才完全放下心来,抬步跨出门槛,复又转过身来阖上两扇檀木门。 宦娘盘腿坐于珠帘之后,低垂着头,单手撑地,面色苍白至极,额间满是细汗。她脑间刺痛异常,几乎要炸开一般,完全无法集中精力。 珠帘蓦然被人扯断,青碧色的琉璃珠子失了线的串接,玎珰散落一地。宦娘一惊,眉心皱起,连忙抬头去看。 那白衣书生眼中一片清明,哪里有一丝被迷惑的模样?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他抑扬顿挫地诵着诗,笑容阴鸷,“宦娘,你我当真缘分不浅。”顿了顿,他的声音愈发轻柔起来,恍如鸟羽一般挠的宦娘耳朵痒痒的,“宦娘,将你怀中的宝物交给我罢。” 宦娘原本脑中阵痛,听了他的声音后,但觉得全身蓦然轻松起来,毫无痛感。整个人恍若升了天一般,轻飘飘地踩在云端之上,天空恍如碧玺,红日高悬,鼻间萦绕得尽是花香,耳中如闻仙乐,渺渺乎不知身处何处。 “宦娘乖,将你怀中的宝物交给我。”他的声音中充满诱惑。 宦娘耷拉着眼皮,眸中一片涣散,右手无意识地伸入怀中,缓缓掏出了那支钗子。贾念学见了,微微眯了眯眼,伸手便要去拿,可谁知意识不清的宦娘竟还紧紧握着那钗子,仍凭贾念学怎么掰那钗子宦娘也不肯松手。 贾念学有些急躁起来,正欲两手并用,使劲去掰宦娘的拳头,却忽地感觉两眼微痛,眼中所见的宦娘的容貌乍然变成漆黑一片。他心上一凛,知道是中了宦娘的异能,这沈宦娘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对他有了提防之心! 方才贾念学入门之时,宦娘便在暗自思索,由他的姓名推断他的异能。念字,可为“念”,可为“黏”,可为“碾”,学字,可为“学”,可为“削”……她推断了许多种可能后,又暗自观察他的模样。萧吟珍开口说话时,贾念学眼中暗自闪过了一丝惊喜之色,目光完全转移到了萧吟珍身上,对她极为专注。 那副神色,宦娘很熟悉。她入宫城已有数日,见了不少异能之人,异能者发挥异能时均需集中精力,表情都分外专注——当然,独独徐平是个例外。他施展异能总是分外突然,似乎丝毫也不需准备似的,面容也如常般慵懒。宦娘曾经想过,或许阶等越高,施展异能的准备时间便会越短,只是徐平身有三种异能,却还能如此轻松,当真令人心生寒意。 他的眼神也不对。那是生意人见着了冤大头,好色之徒见着了美娇娘时才有的眼神。可贾念学却也不是个喜色之辈。 经此一番推断,宦娘便猜他的异能是学。果不其然。 幸而萧吟珍的声音异能尚处于低阶,只要心有提防便不会被蛊惑,不然宦娘对上贾念学,只怕会赢得更艰难。 她将装着贾念学眼珠的香囊收紧囊口,挂在腰间,随即强抑着身子上的痛意,轻声道:“贾二哥,真是对不住了。只是这钗子,我绝不能拱手让人。” 贾念学闻言,阖目而笑,笑中暗藏锋芒,“到底是我技不如人。日后还需向沈小娘多多讨教。” 随着贾念学落败于宦娘手下,此番比试便也到此结束了。贵人们及异能者候在城门前,已然等了许久,心中生出些许焦躁之意时,却见有羽林卫自远处跑来,气喘吁吁,向另一羽林卫报了信儿。众人皆知,这是比试有了结果,不由得一扫疲惫之色,精神抖擞起来,竖耳细听。 “此番夺宝之比,徐平统领所率的丙队乙支共得八十分,拔得比试头筹。” 异能者都是崇尚力量,敬仰强者的人,此刻听得这结果,均呼声四起,纷纷向座上的玄袍男人投去钦羡的目光。徐平施施然起身,轻描淡写地扫了面色僵硬铁青的石赦一眼,那眼中丝毫多余的情绪也无,可看在石赦眼里却显得那般轻蔑。 他并未多说些什么,径自起身,却是返回住处去了。韦少雍知他性情乖僻,虽心有不悦,却不便与他计较,倏然起身,号令异能者安静,随即重复了些宫城内的法度禁令。说罢之后,各自散去,惟留石赦面色阴沉,坐在原座之上。 贾念学换回了眼睛之后,立刻来石赦之处复命。他甫一跪下身子,石赦便站起身子,对着他的脑门狠狠踢了一脚,将他遽然蹬翻在地。 贾念学倍感屈辱,心底对石赦恨到了极点,却仍温声道:“是下属办事不利,技不如人,甘受责罚。” 他跪在地上,额头、双臂、双足都触着肮脏冰冷的地面,几似匍匐一般。石赦却轻笑着搂了方才被他踹到一旁的萧家贵女,看也不看贾念学,径自离去,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来:“那你就先在这儿跪一天一夜吧。明儿异能者都要从此城门出去执勤,正好让大家伙儿好好看看咱们支队里最厉害的贾公子的模样。” 那边厢,宦娘先由羽林卫领去疗伤。只可惜如今尚无觉醒类似“治愈”异能的异能者,再加上草药十分缺乏,宦娘因异能而生的精神上的痛苦,全然没有治愈之法。郎中草草给她处理了手上因拔掉湖草而生出的血洞,又给她开了些草药,这就算是疗完伤了。 宦娘心情极好,回屋的路上一直拿着那钗子细看,紧紧地将那钗子攥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宦娘心里又生出担忧之思来,与娘亲数日未见,李绩那边也一直没什么消息,也不知现下境况如何…… 这般想着,她施施然踏入屋子,却不由得面色一白。 徐平坐在桌边,淡淡地笑望着她,手边则放着根大竹板。 宦娘自然知道那般样式的竹板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小时也跟着玩伴一同去衙门看过热闹。因如今的律法规定杖刑时应当去衣受刑,女犯受刑变成了无聊者的消遣,每每听闻有女犯要被竹板杖臀时,衙门边上都会围个人山人海。 看了一眼,幼时的宦娘便看不下去了。那女犯于众目睽睽之下裸臀受刑,血泪相和,不住哭喊,便是多年之后宦娘再度回想,都觉得心上沉重。 她万万不曾想到,如今竟也轮到她了。 徐平的手轻轻抚着那青竹板,口中轻声道:“宦妹可是说了,因着与屠夫私斗,率先出手伤人,甘心受罚。如今不会反悔罢?” 宦娘身子一僵,紧咬着唇,先是利落地回身掩了房门,随即皱眉道:“杖刑这等事,犯不上统领亲自动手,还是请个女异能者来的好。” 徐平却轻笑道:“杖刑一事,最是讲究门道。打在哪儿,怎么打,用多大劲,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是让别人经手,我可是放心不下。” 宦娘心知他不怀好意,铁了心要□□她,当即大怒,骂道:“徐平,你不要欺人太甚!”言罢,她登时转身,欲开门离去,却不防突然狠狠撞上了什么。 宦娘一凛,手连忙去探,却发现四周多了道无形的屏障,虽透明无物,却质比砖墙,根本无法穿透。 第26章 杖刑 第二十六章 寸木岑楼,相去万里。这世间有许多无法逾越的鸿沟巨壑。在灾变之前,那道鸿沟是身份与地位。而在灾变之后,时殊事异,这道鸿沟变成了实力的差距。 只要徐平愿意,只要他状态极佳,他便可以轻松了结了宦娘。在他面前,宦娘没有胜算。纵然心有百般忿恨,纵然骂到喉咙痛哑,依然毫无胜算,反而有可能使她自己精神不稳。 宦娘僵着身子,单手扶着那透明无物的屏障,转过身去看徐平。 徐平分外悠闲地坐在椅上,手执青竹板,蓦然抬腿,单足勾来了一张与床同高的宽凳。 那长凳木板面心,浮雕云纹,两边带着藤屉,甚为精美。然而宦娘一看,面色不由得一沉。 这般样式的凳子,她曾在贾念学的木工大哥处见过。此物名为春凳,从前不过是寻常长凳罢了,然而近些年来却常被富贵人家用作与歌姬、奴仆合欢时的助兴之物,只要看上了哪个小娘子,拉着往春登上压便可。只因它两边备有藤屉,屉子里放的均是合欢时催生春思的器具,诸如垫在身下的小枕头、银质玉质的角先生、蛇形软鞭等等,对于贵人来说方便得很。 正经妇人,大家闺秀,是绝不会往这春凳上躺的。 宦娘愈发愤怒,当即不管不顾自己身子仍有不适,便在心间不住念着,催着那湖草快快出现。只是这次,湖草却毫无动静,任凭宦娘怎样支使,它都连一点苗头也没有。 她决心转而依靠自己的置换异能。 但见宦娘面色微沉,眼神蓦然专注起来,徐平看在眼里,冷冷一笑,霍然起身。他并未使用异能,而是跨步上前,自背后出手,穿透过屏障,不顾宦娘奋力挣扎,边紧紧捂着宦娘的眼睛,边狠狠从后一踢她的膝部,迫的她陡然无力,跪倒在地。 宦娘脊背生凉,连忙用手去掰徐平紧捂她双眼的手,可是徐平的力气着实太大,紧紧扣着,连丝缝隙也不留,便是宦娘将他的手生生划出了道道血痕,也不见他呼痛。 他非但不痛,反而愈发兴奋,唇角高扬,笑意甚深。宦娘挣扎得越厉害,他便越有快感。 徐平左手捂着宦娘的眼睛,将她紧紧带到身侧,随即右手遽然抽掉腰间绦带,执着那绦带罩住宦娘的眼部,尔后又抓着宦娘的手背到身后。他身上的黑色袍子因除了绦带之故而散落开来,内里精壮紧致肌肉赤露在外,强悍而健实。 宦娘紧咬着唇,倍感羞耻。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令她十分无措,而那绑着她眼部的绦带尚还带着徐平的味道,萦绕在她鼻间,挥之不去,直令她觉得腹中恶心,几欲作呕。 徐平又拉开春凳的藤屉,从中拿了副铜质手铐来铐住她的双手。 宦娘现在的姿势相当之屈辱,侧着跪倒在地,身子前仰,眼部被蒙,双手铐在身后。徐平噙着笑意欣赏了一会儿,之后将她陡然抱起,搁置在了春凳之上。 他缓缓伸出手来,先是轻抚着她微微散乱的鬓发,然后手向下滑去,沿着她的鼻间一点一点地往下游走,划过人中,最后如若削葱根般的手指凝在了她的苍白的唇上。 宦娘恨极,蓦地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指,毫不留情地用贝齿钳着。徐平瞧着她死死咬着自己手指的模样,却是弯了弯唇。 宦娘咬,他便任宦娘咬。非但不将手指抽出,反而还伸的更往里了些,不住地拿指尖去碰她的小舌,发出咕啾咕啾的靡靡声响来。 宦娘一阵恶心,连忙松口,伏在凳上不住干呕。 “不喜欢吗?”徐平将指上残余的银丝轻轻蹭到她的双颊,恍若对着情人一般柔声开口,语气甚为关切,仿佛真的十分在意她是否喜欢是否欣悦似的。 宦娘不住地往下缩着身子,好让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雕饰云纹的凳面上,不让徐平有可乘之机。可是如今她是鱼肉,徐平是寒光凛凛的刀俎,仍凭她怎样闪躲逃避,都逃不开徐平的掌控。 瞧着她痛苦躲闪的样子,徐平愈发燥热起来,先是温柔地拂起她那因流汗之故而黏在额前的碎发,然后猛地低头,对着她略显苍白的唇瓣亲吻啮咬起来。宦娘哪里与男子这般亲近过,脑中登时濒临崩溃,几欲痛哭出声,慌乱地挣扎闪躲着,可却无济于事。 徐平的吻丝毫柔情蜜意也无,反倒满是攻击与征服的意味。宦娘避不开,便张口狠狠咬他的嘴唇,倏然之间,鲜血沁出,沾染在二人的唇齿之间,却反令徐平态势愈猛。 良久之后,徐平堪堪松手,一双暗蕴幽光的狭长凤眸满意地打量着宦娘的模样。他的双唇被宦娘咬伤,鲜血将唇色染得嫣红,衬得他分外妖异。 宦娘颤抖地呼吸着,因为看不见之故,猜不出徐平要做什么,分外忐忑。 徐平却是拿了长竹板来,缓缓抬臂,几下便褪了她的裤子,眼中幽光乍现,对着那丰肌细肉便一下一下地击打起来。宦娘心中恨意如火般炽烈,却无可奈何,只能满头大汗地趴在春凳之上,随着他的板子不住闷哼低吟——徐平打得还真是有讲究,面上不过红肿罢了,可内里的痛意,却只有宦娘晓得!那痛自皮肉延伸至骨髓,痛的钩心! 十下打完之后,徐平也不为她提起裤子,径自搁了板子。他悠然起身,给自己倒了盏茶,口中轻飘飘地训斥道:“下次可不要再犯。不然刑罚可是要加倍了。” 宦娘被他折磨地一点力气也无,强忍着不落下泪水,侧头趴在那春凳之上,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不会有下次,你也不会再有。有朝一日,我也定会将你诛杀!必要让你受尽屈辱,痛不欲生!” 徐平恍若未闻,浅笑着走到她身侧,坐在春凳边上,揉弄着那红肿不堪的丰润伤处,不住把玩。须臾之后,他状似好心地道:“宦妹初次受刑,怕是受不住罢?我这里恰好有许多药膏,该为宦妹擦抹才是。” 第27章 旻陵 第二十七章 徐平起身去拿了瓶药膏来,开了瓶盖,随即以指腹挖了些药膏,往宦娘伤处上擦去。那药膏乃是宫廷特贡的药物,色白,质软,擦在宦娘的伤处上后,宦娘不由得狠狠瑟缩了一下身子,只因那药膏极凉,丝丝寒意沁入骨中。 她那刚被笞打过的红肿伤处本就十分敏感,此时受了这刺激,不由得微微发颤,看在徐平眼中十分诱惑。 他伸出大手,覆在整个伤处之上,轻轻按压抚摸起来,恍若是个痴迷书画珠宝的行家遇着了真正的宝物一般,爱不释手,目含赏度之思。 宦娘心中羞恼,却也不敢挣扎。她向来无所畏惧,平日便是遇上了再大的难事,也能细心考量,谨慎决断。然而对上这徐平,她却是真的怕了。 贫富、善恶、美丑,在他眼中都是虚无。他只在意强弱,做事全凭兴致。让他感兴趣万万不是件好事,然而若是让他失了兴致,似乎是件更惨淡的事情。 已然是深夜时分了。灯花焦灼,烛光黯淡,宦娘趴在春登上,已然近乎麻木。 所幸,他终于收手了。擦完了药,又将裤子拉了上来。 倏然之间,缠在眼前的绦带被人抽了去,宦娘微微眯了眯眼,眼前一切愈见清晰起来。随着腕上绑着的带子被徐平解开,宦娘终于能够活动身子,面上不由得稍稍一松。 尽管伤处无比疼痛,她仍是强撑着站起身子来,踉跄行步,先是从缸内舀了些水,倒在盆子里,洗脸洗手,之后又将散乱的发髻彻底拆了,拿来篦子细细梳理长发。 一切作罢,她咬着牙上了床榻,小心地侧着身子,以防碰到伤处。昏昏欲睡之际,却有一人乍然欺身而上,单手狠狠扣着她的后脑勺,同时咬住她下唇唇瓣,不住地吮吸啮咬。宦娘已倍感惫倦,疲于与他纠缠,便懒得费力挣扎,如死人一般任他亲吻抚摸着,不一会儿便阖目睡去。 徐平五指插入她柔顺的黑发之中,卷着她的头发,玩的高兴。 一夜过去,清晨时分,宦娘清醒过来。她稍稍动了下身子,感觉伤处已好转许多,不再隐隐作痛,不由得暗暗感叹徐平那伤药着实好使。 心中稍稍宽慰,她坐起身子,小心地跨过徐平的身子,却不防骤然被徐平狠狠搂住,抱了个满怀。 宦娘麻木地被他按着,侧着头贴在他赤露在外的胸膛处,任他恍若抚摸猫儿的毛发一般抚摸着自己的长发。须臾之后,徐平猛地推开了她,动作毫不怜惜。宦娘也不在意,翻身下榻,梳洗起来。 梳洗罢了,她并不和徐平多说什么,径自先行用了奴仆摆在桌上的早膳,随即便出了门。 丙队乙支今日的任务仍是出勤清道。待了许久,宦娘也未曾见着徐平的身影,不由得松了口气,猜测他大约是另有杂务。谁曾想待启程之时,她便看见领头的白马之上坐着个头戴笠帽的男人,如往常般身着黑色绸袍,腰佩长剑,正是徐平。 宦娘厌恶地移开了眼。 这次清道,清的地方全然不同往日,正是宫城以东的韶山旻陵。此地葬着开国皇帝旻帝石亥及其后妃皇嗣,在灾变之前,方圆百里都不许百姓靠近。然而灾变之后,旻陵时有异动,往那里逃的平头百姓倒是可以杀个干净,然而不知为何,往旻陵处走的变异人兽也是源源不绝,杀也杀不尽。戍守皇陵的军队力量微薄,已然抵挡不住,便求诸于宫城。 因着丙队乙支在夺宝之比上大出风头,勇夺头名,这好事便轮到了他们。除了丙队乙支外,贾念学及萧吟珍各自所在的队伍也在出勤之列。三位统领徐平、石碧、石赦及其手下最为得意的支队无一例外,全部出动,正显出此次出勤的非比小可。 屠夫最是贪财,不由得摸着下巴悄声道:“啧啧,我倒是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去皇陵边上溜一趟。早就听说那旻陵里建了个地下宫,奇珍异宝俯拾即是,要是让我见了,拼了命也要拿回来,只可惜却是进不了皇陵……” 赵锁阳怯怯地道:“如今金银之物早已没了用处,如同废铜烂铁一般,孙大哥为何还如此执着?” 屠夫看着这小儿郎,嗤笑道:“你这黄口小儿懂什么?灾变再大,也会有过去的时候,到时候还不是要靠金银来买吃买喝?我现在多攒点,以后的日子可是会好过不少哩!” 花和尚想得却不是这个,“嘿嘿,我听说那旻陵里头葬着的后妃都是旻帝死时被拉着殉葬,直接往肚子里头灌水银,之后便拿古玉堵上身子上的所有洞眼。因而那些个美人儿死后许久仍然栩栩如生,温香软玉,我最想瞧的,正是这个。” 猴子一直默不作声,屠夫却捅了捅他,“诶,猴哥。我琢磨着虽然没办法进皇陵,可皇陵边上应该也有些宝贝才是。到时候我若是拿绳子拴东西的话,太过显眼,总归不如你那盗之异能好使,你能不能偷偷把宝贝盗来给我?猴哥你放心,定有你的好处。” 猴子却冷冷扯了扯唇,须臾之后方才哑着嗓子开口,道:“宝贝?依我看,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屠夫愕然,微微一怔,随即道:“这是怎么个说法?”猴子这人看着不起眼,却高深莫测得很,虽在异能者中不算出挑,却什么差错也不曾出过,屠夫对他不敢小瞧。 猴子冷声道:“你可知道跟在咱们这些异能者后边的是什么军队?” 宦娘听了他的话,微微回首。她之前未曾注意,如今再看,却发现身后果然跟着上百男子,均着盔甲,手执剑器,步伐严整,个个看上去都面生的很,绝不是异能者。 “这是凡人军。前一段时间刚招进来的,说是异能者人数不够,要招些体力好、有武功的人来。”花和尚若有所思地说道。 猴子微微一笑,“旻陵地宫,构造十分复杂,设下了许多杀人的机关。而设计机关的那些个大家,一设计完便被统统害死,葬在了地宫里头,是以便连皇室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平安进入地宫。说什么人数不够,实则就是为了闯地宫一事做准备,拉了这些人来给异能者做肉垫。到时候有什么机关,肯定会让凡人军先上。” 花和尚惊疑不定,道:“不是说只是清理旻陵外,韶山里便可吗?为何要进旻陵?” 猴子低头暗道:“我也只是推测。刚刚经过三位统领身侧时,但见他们项上都挂了个坠子,我细细一看,正是摸金符无误。那摸金符乃是穿山甲的爪子所制,向来都是盗墓之人用来辟邪的必备之物。统领们佩戴摸金符,怕是要下皇陵无误。” 几人听了,面色骤变,不再兴致勃勃地说话交谈,而是各有所思起来。 第28章 异宝 第二十八章 通往皇陵之途并不顺利。恰如事先所说的那般,被皇陵吸引去的变异人兽非常之多,便连诸位异能者到了这临近皇陵的地段都感觉身体内有些异常,体内的能量异常蓬勃,心跳加快,对那皇陵不能自己地生出了几分企盼之心,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对于自己而言分外珍贵,不可或缺似的。 宦娘倒是没什么感觉,但却也瞧出了周遭同行者的面色不大对劲。她正坐在马上,径自思索,却忽地听人愕然大叫起来,紧接着,便感觉头顶上一片阴影乍然袭来。她略略一惊,勒绳停马,仰颈看去,却见本就昏红的苍穹之中,飞鸟集结成群,密密麻麻,呈遮云蔽日之势,看上去甚为惊悚。 这些飞鸟俱是变异了的,平常温驯的白鸽此时眼冒血光,往日甚不起眼的麻雀身形庞大,尖牙凛凛,看得人心生凉意。诸位异能者连忙集中精神,纷纷化出自己的异能,只是他们稍稍观察了一会儿后却发现这些雀鸟似乎对下边的活人毫无兴趣,而是径自朝着东方飞去——即是旻陵所在的方向! “不要轻举妄动。”徐平跨在马上,沉声命令。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女子冷冷道:“事到如今,各位统领还不打算告诉我们真相为何吗?你们若是不说真话,我们怕是会连一丝生机也无,全军覆没。”这人样貌朴素,看上去平凡无奇,可一双眼睛却冷冷地透着寒光,让人不敢轻视。 徐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蔑然道:“你是谁?” 那女子眉头紧锁,眸中愈冷。她的统领石碧立时傲声答道:“不若听她的话罢。她叫姚钰,异能是预知,不过实力有限,只能预知数时辰内的事情。” 宦娘暗自佩服这女子敢对徐平这般不假辞色,却也暗暗担心徐平这般睚眦必报的人待会儿对她出手。听见石碧说话,她不由得抬眸看去。 这是她头一次这般近地打量石碧。纵是身处如此境况,她也不失一点皇家风范,发髻高绾,金凤斜插,眉间额前点着金红色的梅形花钿,雍容华艳。然她也不是不识时机的人,身上穿的是一袭劲装而非繁琐宫装,更显得她十分之英姿飒爽。 徐平了然,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石碧略然一思,随即高声道:“诸位听命。此次去旻陵清道,并非仅仅清理寝园,还要下旻陵地宫。只是下地宫,却不是为了清理活死人。据闻地宫中有一物,乃是这灾世的转机,活死人和变异动物的克星。这些鸟兽成群结队奔赴皇陵,并非是如你们所想是为了什么宝物去的,而是为了灭掉这他们的天敌。” 花和尚疑惑道:“既是如此,为何不事先告知我们?” 石碧昂声答道:“之所以不在宫城时告知你们,是怕你们心生动摇之思。人人皆知那旻陵珍宝之臧,机械之变,无可比拟,处处皆是宝物,可处处也都是杀人的机关。你们敢说你们不怕吗?不过……现在的你们怕是不一样了。若我没有说错,你们个个都该是心潮澎湃,能力高涨,巴不得赶快到旻陵了吧?这就是那宝物的力量。” 众人面色一变。 诚如石碧所言,若是他们早就说明要下地宫,这些异能者大半都是会推脱不去的。异能者数量稀少,除非犯下大错,不然宫城也不会诛杀异能者,顶多打几顿板子便是。然而现在,他们确实难以自制地心绪激动,无比企盼尽早抵达地宫。 宦娘瞧着众人的神色,心中暗暗诧异起来,自己为何不似他人一般激动难耐? 又走了约一个时辰,总算抵达了韶山旻陵。 “立冢安坟,须籍来山去水。”这旻陵所建之处依山傍水,气势雄博,风景最是秀美,然则此时的旻陵,简直不堪入目。 遍地都是变异动物的尸体,人的残骸,放眼望去,从山脚到山中的石阶路上腥红一片,当真血流成河。因之前地裂之故,山石崩碎,参天树木东倒西歪,眼前所见,尽是一片破败倾颓之景,哪里还剩下一丝皇家陵寝的气象? 来接宫城诸人的,正是戍守陵园的军队将领。他们并无异能,经灾变后又折损大半,近几日接连抵挡怪物攻击,将士已然所剩无几。来接他们的这位将领说是“将领”,其实并无封职,灾变之前只是个生火做饭的小兵。 “来攻击俺们的那些个怪物,都往最中央的隆恩殿跑,挤破头往地上撞,拿爪子挖洞,所以我估摸着,那宝物该就在最中央才是。只是并不是所有怪物都去隆恩殿,另有两个地儿,也是它们爱去的。一个是西面的石人阵,一个是东面的琉璃壁。我觉得吧,这仨地儿都有东西。”这小将两颊天生红彤彤的,皮肤黝黑,面带伤痕,看上去甚为憨厚老实。 “宝物应该就在隆恩殿下附近。”石碧微微思虑后说道,“我们应效仿那些怪物,将主要兵力集中在隆恩殿,旁边的石人阵和琉璃壁放些人马便可。” 石赦玩味地笑了笑,随即看向徐平,道:“隆恩殿下很可能便是我石氏之祖的棺樟置放之地,我与石碧必然是要在场的。这般安排的话……不若我与石碧所率的队伍一同去探隆恩殿,徐统领的队伍便兵分两路,一路去石人阵,一路去琉璃壁,可好?” 徐平却是神色淡淡地应允了下来,分毫异议也无。 按着徐平的指令,徐平、宦娘及猴子去琉璃壁,赵锁阳、屠夫及花和尚则去石人阵。两边又各自配了十数凡人军中的将士。 宦娘不愿与徐平挨得太近,便绕到了猴子的身后,低头静走。却不防徐平却骤然间凝住了步伐,仿似是在等她一般微微侧着身子。 果然。待宦娘经过时,他猛地伸出手来,环住宦娘的纤腰,五指紧扣,勒得宦娘稍稍生痛。 “放开!”人后欺凌她便罢了,当着这么多人,宦娘着实难堪。 徐平却反倒贴近她的耳侧,笑道:“你看看,在那凡人军的将士里有你的熟人呢!” 宦娘狠狠掐着他的胳膊,移开他的手,强抑着心跳回头看去。 诸位将士间果然有两张颇为熟稔的面容,恰是李绩和刘幸。与分别前相比,刘幸倒是没什么变化,看见宦娘回首,还冲着她嘻嘻一笑,撇了撇嘴,而李绩……却是有许多不一样之处。 他肤色黝黑了许多,气质沉郁,面无表情。细细一瞧便可发觉他面上还带着伤痕,似是刀伤,幸而只是在脸侧,并未破相。看上去,分别之后的日子,他过的并不算好。 也是,从前也是领兵打仗的人物,如今却因为没有异能之故,只能做凡人军中的平凡将士,哪里算得上如意? 他并没有看向宦娘,便连刘幸捅了捅他,他也不曾抬头,显然是刻意避而不视。 宦娘心里咯噔一下,猜是李绩看见了方才徐平强搂她的样子,一时之间对徐平更是忿恨。她看也不看徐平,停下身子,显而易见是要等李绩。徐平一眼看破,冷冷地勾了勾唇,单手扯住她的发髻,把她往前拽了过去。 头发被这般用力地扯弄,头皮一阵发痛,宦娘迫不得已,只好低声解释道:“我只是想去问问我娘是否安好。” “好得很。问我便是。”徐平斜睨着她,轻笑着答道。 对于徐平的话,沈宦娘丝毫不信。这样性情乖僻,还杀过她的歹人,怎么会特地去关心她娘亲的状况境遇?只可惜迫于徐平的压力,她仍是轻轻点了点头,佯装作断了询问李绩的心思。 徐平的手稍稍松开,顺着她颀长秀丽的颈部不断下移,毫不顾忌众人的眼光,径自将手伸入她的领口内不住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口中则轻声命令道:“乖乖听我的话。我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她强忍着战栗之感,复又点了点头。 话说着,已至东边的琉璃壁。 天色昏红,不住有硕大的变异飞鸟划过上空,覆下重重阴影。道道琉璃壁伫立在空地之上,雕有莲花祥云,色泽光润胜玉,流耀含英,光可鉴人。如今光色晦暗,这些夜光琉璃壁齐齐散发着莹润的玉色光华,流云漓彩,晶莹剔透,着实令人目不转睛。 只是它们的排列并不整齐,恍如阵型一般,各自分散,似有规则又好似只是随意为之。身处其中,恍如误入迷宫之地,四面琉璃壁映着众人的身形,好似是蛰伏在暗的怪物,静静地观察着众人的举动,伺机而动。 第29章 入洞 第二十九章 猴子哑着嗓子,对着徐平道:“统领,这影壁看着排列复杂,其实不过是大七星阵里边套了许多个小七星阵罢了。辟邪用的阵法,算不上多厉害。有我带着,必不会迷路。” 宦娘听着,心里对于猴子的来历愈发好奇。能一眼看出阵法排列的人,定非凡士。又或者……他不是一眼看出,而是早就知道?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人更加不可小觑! 徐平听了,微微点首。队伍便由猴子做向导之人,于影壁间兜兜转转,从西面走向东面。忽然之间,徐平停住了脚步,往某个方向看去。 众人随之一看,但见几道琉璃壁相围之处,地面上四处皆是怪物的尸首,遍地尽是鲜血残肢,且还不住有飞鸟俯飞而来,以头抢地。 猴子先是张手,“盗”走了这数只飞鸟的心脏,令它们死绝,随即蹲下身子,围着那些鸟兽挖出的洞细细探看起来。少时之后,他惊喜道:“这下边有门路。” 将土全部拨开之后,果然现出一块石板来。猴子理了理那石板,赫然见到那板子上书着“擅启者死”四个字,旁边还雕着上古神兽,花纹精美,神兽栩栩如生,甚是威严。 在场之人俱是大胆的人,虽心有忌惮,可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二三个凡人军立时上前,敲了敲那石板后,发现下边果然是空的,该是有通往底下的路才对。 猴子却施施然地上前,先是拨弄了下那神兽的两个大如铜铃的眼睛,随后又按了按它的鼻子,最后又对着它赤露在外的牙齿做了些什么。作罢之后,他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那板上神兽。宦娘瞧着猴子这副镇定的模样,愈发不敢小觑。 众人皆不知猴子意欲何为,站在旁边等了许久,也不见那神兽有什么变化。刘幸心里纳闷,正要出口询问,眼睛却倏然睁大——但见那板上神兽竟然缓缓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在神兽的背上现出个锁孔来。 “诶?神兽动了!”刘幸先是兴奋,紧接着又犹豫着问道,“那咱们怎么开锁呢?” 猴子笑了笑,从地上捡了根草,插入锁孔里,鼓捣了一会儿。之后便听得啪嗒一声,恍若有什么东西被开启了一般,石板随之缓缓右移,灰尘夹带着阴潮之气扑面而来,一个黑洞洞的通往地下入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徐平缓步上前,低头瞧了瞧那入口,随即捡了颗石子扔了下去,几乎是立刻便听见了落地的响声,可见并不算深。为了以防万一,他仍是从凡人军那儿拿了粗厚麻绳来,淡淡问道:“可有人愿头一个下去?” 十数凡人军左看右看,却均是并未说话。虽知来这里是为了给异能者做垫背的,可他们到底不愿意送死。反倒是猴子率先说道:“我从前就是个盗墓的,对这些东西熟悉些,不若让我先下去吧。” 徐平点了点头,指了李绩,命他将绳子一头系在那琉璃壁旁的小石狮子上,另一头则系在猴子腰间。猴子经验丰富,三两下便打好了个极牢靠的结,随即由李绩控制着,慢慢下放。刚放了没多久,便听得猴子在下边喊道:“这里不深,直接跳即可。只是地方狭窄,不可全进,最多只能入六七人。剩下的便在上边候着吧!” 徐平听了,稍稍整了整衣衫,翻身跃下。宦娘知道自己身为异能者,必须要进去,可是此时也有些畏惧之思。 正在犹疑之时,便听得徐平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宦娘,跳下来。” 刘幸在边上道:“沈女郎,你下去后,俺就跟着下去。上边下边都有人,你别怕。来,你按着我说的做,腿可千万别打软……”这般说着,他细细指导着宦娘跳下去的姿势,宦娘收敛心神,依样照做,往那黑洞里跃了下去,却直直被徐平一把抱住。 徐平轻笑起来,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面颊上,直令她觉得有隐隐作呕之感。 感受到宦娘撇开了头,徐平勾了勾唇,凑过去重重咬了下她的耳朵,这才将她松开。此时刘幸已跳了下来,李绩正在准备。 异能者目力惊人,便在黑暗之地也能平视如常。宦娘稍稍缓了缓,便可看见此时正身处于一处窄道,两边均是砖墙,摸起来甚为潮湿。耳边似乎能听到滴水之声,却难以辨清方位。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自洞口骤然传来。宦娘乍惊,正要抬头去看,却猛然被身边的徐平按到身子,压在地上。 又是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自洞口坠落而下。紧接着则是扑动翅膀之声,但见一只硕大的变异麻雀自洞口挤了进来,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分外惊悚,令人寒毛倒竖。它疯狂地飞着,迅速掠过众人,朝着那窄道出处飞了过去,不一会儿便石沉大海,杳然不见于黑暗之中。 宦娘余悸未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偏头朝着洞口看去。石板已被上边的将士急急忙忙地搬来,遮住了洞口,而洞口下边正对着的地上则躺着具凡人军将士的尸体。 他侧着脑袋,死不瞑目,胸前赫然有个血洞,正是那恶鸟所为。宦娘只看了一眼,便颤抖着转过头来,鼻中一酸,落下泪来。 入洞七人,已余六人。 徐平伸舌,舔去宦娘的泪水,温柔地近似诡异。少顷之后,他便放开了宦娘,站起身子来,自胸中掏出火折子点亮后递给李绩,命他拿着。李绩沉着脸,接住火折子,现在只有他、刘幸及另一将士乃是普通之人,没有夜视之力,所以非得拿着这火折子不可。 宦娘原本夹在徐平和李绩之间,却生生被徐平推在了身前,不许她挨着李绩。六人摸着砖墙,排成一列,缓缓向前走去。然而走了许久,都不曾到头。 刘幸蓦然道:“这路为何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脚腕上有些发痒,低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哪儿来了这么多的蠼螋!你们快看!” 众人也觉得身上有些不对,连忙低头去看,却见蠼螋如浪潮般自后向前涌来,红头双尾,身有数节,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众人的脚下,冲在前边的蠼螋虫子已然开始往众人的脚上攀爬啮咬起来。凡人军的三人不曾见过这般阵势,震惊不已,寒毛倒竖,立在原地不住抖落已然爬到身上的虫子。 宦娘也大为一震,只是不知为何,那些蠼螋竟绕过了徐平和宦娘,径自朝着领头的猴子袭去。虽不曾沾染着这虫子,但看在眼里也着实恐怖,而此时此刻,宦娘和猴子的异能都顶不上大用处,只有徐平那“平”和“屏”两种字力最为适用。 她咬着牙,看向徐平,道:“快点救他们!” 徐平却是先给最有用的猴子设了屏障,随即淡淡然地笑着,懒散道:“你先应承下来,会给为兄生个孩子。” 宦娘气急,理也不理,连忙集中精力,换走凡人军三人身边的蠼螋。虽力量微薄,却总比坐壁旁观来得好。徐平却是悠悠地看着她,一点相帮的意思也无。 猛然之间,宦娘感觉腹内一痛,体内能量愈加蓬勃。她心中一喜,强忍不适,果然稍事之后便有湖草自她指间生了出来,墨绿色的枝条迅疾延伸,沿着地面及砖墙不断生长,但凡有蠼螋碰着了那枝条,统统都被吸收了个干净。 宦娘心中喜悦,且感觉枝条吸收了成群蠼螋之后似乎愈发强大了起来。一时之间,她感觉周身上下一丝痛感也无,取而代之的是无可比拟的舒畅。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强大——强大到甚至可以一息间便诛杀徐平。这种感觉令她心生悸动。 恰在此时,她感觉到指间一空,整个人猛然回过神来,随着回来的还有体内外的痛感。 微微抬眸,徐平摸了摸她的头,恍若是对着个无知孩童一般,语气轻松地道:“想杀我,凭你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够。别想太多没用的,乖乖听我的。” 是了。她方才心生恶念,差点又被寄宿在体内的湖草夺去身体。若不是徐平出手化那些湖草为一滩血水,只怕根本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她。 没了蠼螋,几人稍稍喘气,复又前行。又静静地走了许久,猴子猛地停住脚步。 宦娘定睛一看——眼前又是一道石壁!莫非此路竟是死路一条? 第30章 开闭 第三十章 此时此刻,尚余六人。猴子领头,其后是宦娘、徐平,紧接着则是李绩及刘幸,留在末一位的则是另一名凡人军的黑脸将士。 李绩侧着身子,沉着脸,借着火折子的光芒探头一看,但见前方果然是直直的一道石壁,并无出路。再往下方一瞥,那横陈在地的,正是先前那只闯入洞口的变异飞鸟的尸体。那鸟撞的头破血流,可见用蛮力撞开这石壁绝不可行。 徐平淡淡地道:“宦娘,试试能否换走这石壁。” 宦娘调理生息,有些吃力地集中精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石壁。然而直直地盯了许久,宦娘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含疚意。 徐平微微一哂,对着石壁略略张手,便见须臾之后,灰尘四起,地面动摇,眼前的石壁竟轰然倒塌。宦娘看在眼里,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徐平的差距,不由得咬牙低首。 李绩扬起胳膊,避开浮起的尘土,心上异常沉重。 由灾变前的一军之领堕为灾变后的普通军士,且还是“凡人军”中一名军士,对于李绩来说落差极大。虽说在灾变之前,因着世人崇文轻武之故,他纵然军功累累也受人非议,然而此时的境况完全不同。骤来的灾难颠覆了纲常伦理,世道秩序,人们崇拜、敬畏着异能者,而他依旧是粗野武夫,只能为异能者打头阵,做送死的先锋。 他夜半时分,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自己也有异能,会是怎样的异能呢?然而他却怎样也想不出个搭边的。会不会他死了就只是死了,注定无法生出异能呢? 这般比较,反倒是从前好些。虽说世族当权,寒士难以出头,但以军功拜相封侯也并非没有可能。而如今,差距却都是天生的,怎能不让人怨恨命运?! 怔怔然之际,李绩见到石壁轰然化作一片碎石,石壁的背面,相隔不过数步,竟然又是一道石壁! 几人也是一愣,刚往前走了数步,便听得身后又传来一声凄厉叫喊!众人连忙回首,但见身后一道石壁骤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落,而那躲闪不及的最后一名将士硬生生地被拦腰截断,鲜血四溅,徒留一声凄呼。 他那上半身似乎还残存着意识,眼睛大睁着,手向前爬来。末尾的刘幸大骇,连忙跳着退后。李绩提着火折子,面色苍白地看着那将士的一半身子扭曲着挣扎,不过顷刻,他便彻底死绝了,脸高高的扬着,上本身摆出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五指紧紧扣着地面,身下皆是鲜血。 火光忽明忽暗,映在他死不瞑目的面上。众人默然,除徐平外俱是心生寒意。 一行七人,只余五人。 猴子很是镇定,稍稍一扫,便道:“这是机关,肯定还有石壁要落下。统领若是一味施展异能,必会消耗很多体力,而这不过是最开始的关卡,在这里耗费异能很不划算。大家都得谨慎些,动作快些才是。” 李绩心神微凛,连忙点了点头。 猴子话音刚落,忽地见着眼前的石壁复又缓缓升了起来。透过石壁往里面看去,却惊见有数重石门,一道一道地排列着,恍若一把把在案板上起起落落的菜刀一般,等待着鱼肉们不请自来。 这么多道石门,无法单单依靠徐平来解决。 猴子却是不管不顾了,借着自己身形小巧,抓紧时机,趁着眼前这道石门高起之时嗖地一下钻了过去。这石门起得迅疾,落得飞快,猴子的速度如此之快却仍是被稍稍夹住了衣角,所幸并无大碍。 石门再开之时,众人但见猴子已然穿过了下一道石门。他虽势如追风,可看在旁人眼中,还是心惊不已。毕竟此情此景,稍有不察,便会赴了那被截成两断的将士的后尘! 宦娘正心中思考该如何穿过石门之时,却忽地被徐平从后面扑倒在地。还不待她反应,她便被徐平紧紧搂着,一同滚过了石门!感受着那石壁贴着自己的脑袋落下,宦娘心中大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加速,余悸难去。 然而徐平却闷闷地笑了,沉声道:“好了,咱们继续。” 话音刚罢,他环着惊叫出声的宦娘又是一个翻滚,又堪堪越过一道石门! 刘幸和李绩却还站在原地。 刘幸瞧着徐平环着宦娘不住打滚,搓了搓手,对着李绩道:“将军大哥别难过。俺猜着吧,宦娘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徐平恁厉害,她终究是个小姑娘,不好反抗。只是从今往后,将军大哥就不要对她存着些念想了。俺虽然心眼儿不多,可也能看得出来,那徐平看她的眼神,可不是像会轻易放手的。这浑水,将军大哥就别淌了。” 李绩勉力一笑,道:“这时候哪里还该说这些?想想咱们怎么做吧。” 刘幸道:“咱们本就是凡人军,是*凡胎,不似那些个异能者,有闯皇陵的本事和胆子。照俺说来,咱们就在这儿坐着,等时辰差不多了,便原路返回。” 李绩稍稍一想,虽然心上很是不甘,却也不敢贸然行动,便点了点头。 二人稍坐了片刻,各自沉默着不说话,却忽地发现石门停止了升落,全部闭合,如最初一般纹丝不动。紧接着,耳边似乎想起了些许诡异的响动,似乎来自于两边的石壁。 李绩与刘幸惊坐而起,朝着两边看去,不由得愕然大骇。但见两边的石壁上露出了支支羽箭,而那寒光凛凛的箭头所指,正是李绩与刘幸二人! 那边厢,石门停止开合之时,猴子已然跑的不见踪影,而徐平和宦娘则还剩最后一道石门。徐平见只剩一道,并不惊慌,径自勾着宦娘的脖子,与她一同仰躺在地,神情慵懒,好似所处之地并非凶险的地下皇陵,只是个普通的房间而已。 宦娘这一路走的心惊胆战,稍稍喘了喘气后,她不耐烦地移开徐平的手,然后盘腿而坐,暗自调理着体内胡乱冲撞的能量。同时她也在暗暗担心着,方才翻滚之时,她分神往后看去,发觉李绩与刘幸并未行动,只是呆在原地,但愿他们二人平安无事。 两人衣袂相接,却默然无语。 宦娘微微好转之后,缓缓睁眼,却不由得大为骇异。便如李绩二人所遇到的那般,宦娘这里的石壁上也露出了根根利箭,箭头指向徐平二人,蓄势待发! 徐平却仍是散漫地躺在地上,面上带着风轻云淡的微笑。他略略勾了勾小指,便设出了一道屏障,护住了自己与宦娘。 宦娘心神凛然,直到亲眼所见那根根利箭设在屏障后又被反弹回去,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徐平深不可测,喜怒不定,异于常人,可他足够强大。宦娘打心底不愿意依附于他,可眼下的种种情形,却逼得她不得不暂时屈服于她的杀身仇人。 徐平浅笑着,偏头看向她,随即手轻轻拍了拍他身边的地方,显见是示意她同他一起躺下。 宦娘忍了又忍,却还是不敢轻易触怒他,只好极为缓慢地移了身子,坐在他的身侧。 徐平施施然伸出手来,沿着她背脊的曲线,上下轻抚,直令她感觉毛骨悚然,腹内一阵恶心。知她不适,徐平却反而极为享受地笑了,手上更是变本加厉,缓缓抚上她的大腿根部,隔着衣衫轻轻抓捏搔弄起来。 正在宦娘咬碎银牙之时,便感觉身下骤然一空,现出一个黑洞,而两人则齐齐坠了下去!只是这坠落的洞道似乎极为狭窄,宦娘感觉自己的手脚一路擦着两边的墙壁,生疼不已。不过稍时之后,两人便感觉坠进了个什么地方,仿佛是个箱子一般,两旁硬邦邦的,似是铜质。 宦娘与徐平一上一下,毫无缝隙地紧紧相贴,呼吸相闻,肌肤相亲。正在宦娘欲与他分开之时,却忽地感觉顶上有个盖子似的东西突然合了上来。 “我们好像被关起来了。”宦娘费力地试图顶开盖子,又不住地打着两边的屏障,可惜却无济于事,不由得紧张起来。 徐平心不在焉地答道:“这是个棺材。如无意外,我们要被活活困在这棺材,窒息而死。” 宦娘听后,大骇不已,又拿手仔细摸了摸这物的形状,似乎果然如他所言,这是架棺材! 徐平却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语气暧昧地笑道:“急也无用。妹妹不若趁着还能活些时候,赶紧做次妇人罢。虽地方窄小,可你也要相信为兄,必能让你□□,纵是头次破身,也能快活不已。” 宦娘却反倒镇定了下来,一双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徐平暗蕴幽光的凤眼,口中笑道:“反正要死了,我得先杀了你。”话音刚罢,她便两手紧紧扼住了徐平的喉咙! 第31章 前尘 第三十一章 宦娘的力气比起徐平来着实差的太远,徐平噙着笑意,稍一用力,便将她掐着他脖子的两手拽了开来,随即脸向上凑去,疯了一般地亲吻着她,从她散乱的发髻,亲到小巧的耳垂,再是双颊,下巴,最后终是咬上了她的唇瓣。 棺材内空间狭窄,潮湿却也闷热。宦娘大汗淋漓,慌乱躲闪,不住地踢打双脚,却还是被他单手捏住双手手腕,后脑勺被死死地按压着,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承受着他的亲吻。 徐平吻得投入,撬开她的贝齿后不住吸吮舔玩,宦娘心中羞恼,却佯作乖巧,随即待徐平松懈之时,狠狠张口去咬他的舌。徐平闷声一笑,随即收回舌头,静静凝视着她清冷的容颜,眼中似是情意脉脉,却又仿似漠然无情,令人捉摸不透。 经此一闹,棺材的空气仿佛更稀薄了,宦娘但觉呼吸愈发艰难起来,不由得很是焦躁。 恰在此时,棺材似乎有了些动静。二人止住动作,细细感受,却原来这棺材竟动了起来!先是左右晃动,随即猛地滑动起来,似是在沿着某条从高处向低处倾斜的暗道下滑。暗道里似乎还有水,棺材便浮在这水上,不住地升沉摇晃。 许久之后,正在宦娘感觉稍稍有些难以呼吸之时,棺材停了下来。 徐平面容冷峻,先是将宦娘压在胸前,静静等待了片刻,随即方才集中精力,出手将棺材盖化作一片铜渣。铜渣成片落下,覆在二人身上,宦娘的发上、侧脸上、衣衫上尽是铜渣。 她连忙起身,小心跨出棺柩,一脚踩到水边的岸上,随即用手去掸身上的碎渣。 因有宦娘在上,徐平并未受多大影响。他稍稍坐起身来,靠在棺材边上,恍若是靠在小船里边似的,口中调笑道:“我们如今倒也算是睡过同一张床榻,躺过同一樽棺木的人了。试问天下有情人,有几个能有你我这般缘分?” 宦娘恍若未闻,细细打量起四周的境况来。她甫一抬头,便不由得心上一震。 棺材下并非流水,而是闪着银色光华的水银。水银溶溶,流动成渠,渠上排列着樽樽棺木,披以珠玉,饰以翡翠,奢华难言。而眼前的“岸”,则伫立着尊尊宫殿,檐牙高挑,廊腰缦回,庄重而不失秀雅,远比宦娘亲眼所见的京都宫城还要富丽堂皇。 她微微发怔,缓步上前,率先走到了第一座宫殿之前。那宫门之上挂着个“籍”字匾额。宦娘张手,轻轻推了推宫门,便听得吱呀一声,两扇沉重宫门缓缓开启。 她甫一踏入殿中,便见正中央处立着尊玉石制成的美人雕像,而四周尽是书籍,鼻间所萦,尽是书香之息。而那正中央的美人正手握书卷,端坐而读,眉眼异常宁秀,宦娘一看,便觉得方才的焦躁之气烟消云散,心中分外安静平和。 她慢步上前,却见那美人腰间的绦带上刻着数行小字,粗略一读,不由得豁然明了。早闻开国皇帝后宫中有“十二美人”,而眼前这玉美人正是他那十二美中的青华夫人。传说青华夫人出身清贵之家,自幼饱读诗书,文才远胜当时之男子,只可惜入了后宫之后便鲜少动笔,传世之作不过寥寥。 绦带上还写了,若是有缘人入此“籍”宫,可带走一本书籍。不过只许带走一本,若是心有贪念,则必会遭致惩戒。 宦娘对这般的闺中秀女心怀敬畏,当即借着那鲸鱼油燃成的长明灯细细打量起青华夫人这籍宫来,看了泰半之后,宦娘不由得很是心惊。她粗通文墨,可却也能够看出,这籍宫内的书籍里,随便拿出一本都是价值连城。只可惜她并不喜欢诗词歌赋等,便是带走了这些书,也并无大用。 徐平此时也施施然步入了这籍宫。他稍稍在玉美人前驻足,阅罢那绦带上的小字后便起身去看四周的书籍,须臾之后,他便转过身来,扔了本书给宦娘。 “这书对你有用。”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又抽了本书放入自己怀中。 宦娘本就为这籍宫内的书册之珍稀程度而惊奇,待看了徐平扔给她的书后,心中更是震惊不已。却原来这籍宫内不止有诗词歌赋之作,更有讲述旁门左道之技的书作。徐平给她的这本书,名曰《宿妖》,讲的竟是如何与寄宿在自己体内的妖物相斗,以及如何利用它们等。 若是灾变之前,宦娘定会觉得这书不过是怪力乱神罢了,如今看来,不过粗粗一翻,却也觉得是字字可谓珠玑,段段皆是箴言。将书小心收好后,她看向远去的徐平,心内很是复杂。 不知他拿走的书会是什么书? 二人将这空地上的数座宫殿逛了一遍,却发现此处乃是旻帝为了他的后宫十二美专设的宫域。以美貌著称的丽华夫人的“妆”宫内皆是瓶瓶罐罐的妆具,只可惜大半都已过了时限,从前的香芬之物现如今皆散发着古怪臭气。纹华夫人的“扇”宫内收藏有各式各样的扇子,折扇、团扇、纨扇、纸扇等,应有尽有,可惜年岁久远,团扇上所绘的花鸟早已模糊,折扇已经不起触碰,稍稍一摸便现出了裂纹。 所谓风华绝代,终究抵不过时光侵蚀。所谓绻绻情意,到最后也只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 最后只剩一座宫殿二人未曾进入。这宫名唤做“幻”。宦娘稍稍一回想,便猜出这是仙华夫人所属的宫殿。 传闻仙华夫人乃是为了助旻帝夺取天下而特地下凡的仙人,身有仙术,神通广大。她的死也十分蹊跷,旻帝即位后着手建造皇陵不久,仙华夫人便骤然消失,不见踪影。 徐平一袭黑袍,行止散漫,见宦娘推门入了幻宫后,他也施施然跟了上去。 遽然之间,烟氛弥散。徐平凛然微惊,眼见宦娘就在几步之外,却仿佛怎样走也追不上她似的,再往下追,她却已经完全消失于烟氛中去了。 他微微眯眼,立在原地,手轻轻抚上腰间长剑的剑柄。 四下烟雾漫漫,那男人一身黑衣,纹丝不动,俊美的面容上分毫多余的情绪也无。那对狭长的凤眸亦清亦浊,晦暗不明,恍似掩着千百种情思,又好似他生来冷漠无情,天下万物于他眼中不过蜉蝣刍狗。 “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空濛之间,传来了一个诡异的声音。每说一个字,“它”的音色都变一次,有时是天真稚拙的女童之声,有时是瓮声瓮气的粗野汉子之声,有时是娇媚的女子之声,有时又变成沙哑低沉的老人之音。 听了这话,那男人微微勾唇,似是而非的笑容里满是讽意。他眼睑低垂,细密睫羽略略投下阴影来,掩住了他眸中光色。 浓雾乍然散了开来。 眼前是灾变前的街衢巷陌之景。 清晨,刚刚破晓,东方初初显露。 那少年看上去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发高高竖起,一袭黑袍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腰配长剑,足登木屐。 早起的商户们边在门前泼着水,边偷偷打量着这独身一人行走在大道上的少年。他这么年少,却喝的醉醺醺的,眼神分外迷离。他衣着虽乍一看分外朴素,可若是细细打量,便会发觉那衣料那针脚那滚绣均非凡品。可若是贵人家的小儿郎的话,又怎会独身一人走在这贱民群聚的杏花巷里? 少年面上噙着迷离慵懒的浅笑,不屑去看两边的人,径自走向旁边的小道。兜兜转转绕了数圈后,他不由得凝住了身子。 看来似乎是迷路了。怎么也绕不出这处处散发着低贱气息的巷子,真是晦气。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些嘈杂的争吵声,其中夹杂着咒骂、喊叫,直令这贵人出身的少年蹙了蹙眉。 可不知怎地,他忽地又来了兴致,抬了抬眉,转身循着那声音发出之地走去。 绕了几圈后,少年靠在墙边,淡淡地观赏着眼前的景致。 三五叫花子围着个样貌清秀的女童,面上带着流里流气的肮脏笑容,嘴里嚷嚷着些咒骂之语,手上则在搜着那女童的身子。少年细细一听,便明了了事情的缘由。 叫花子好吃懒做,而这女童每天都会揣着娘亲给的馒头等物,起早去学堂外边站着蹭课。叫花子观察了几日,便在她必经的这条静僻小巷里等着欺负她,告诉她让她每天从家里头拿馒头来打给这些个乞丐,不然就要去她家里头闹。 少年静静地望着那女童。她大约比少年小个三四岁左右,面色发黄,身形瘦小,可即便如此,也能瞧出她眉眼的标致和秀气来。她面上很是镇定,一双眼睛清亮至极,却也透着森森冷意。 他微微笑了笑,心里燃起了些许兴致来,便拖着木屐,手执长剑,缓缓朝着那些个叫花子走了过去。 三五乞丐抬头一看,暗自在心里头比较起来。这人手里头有剑,看着那容华风范,绝非是杏花巷中人,大约是凑巧经过,想要行侠仗义的天真少年吧?反正今天的馒头已经到了手,大不了改日再来占这小姑娘的便宜。 这般想着,几人慌张起身,鱼贯而奔。 女童见他们走了,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看向眼前的黑袍少年。须臾之后,她舒眉而笑,声音娇俏,“谢谢哥哥。” 她笑起来很是好看。从常人的眼光看,这小姑娘笑起来远比面无表情时好看许多。而看在这少年的眼里,她分明眼含冷意的时候更加好看,笑起来时反而显得做作而虚伪。那舒展的纤眉,微微弯起的漂亮眼睛,露出的白牙,浅浅的梨涡,看在少年眼里,都分外刺眼。 他伸手去掐她的下巴,迫的她收起笑容来,“不许笑。” 女童听了,乖巧地收起笑容来,往后收着下巴,小心地脱离了少年的桎梏。她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支钗子来,递给了黑袍少年。这钗子看上去并无精巧之处,不过是几朵形状简单的珠花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罢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随即笑道:“让我拿这个束发?” 女童摇了摇头,随即献宝似的将珠花捧在手心里,随即拨弄起那珠花来。少年垂头看着,微微一哂,却原来那珠花拨开后下边还有珠花,再拨开后又是一层,朵朵珠花凑在一起,煞是艳丽。 少年却是不接,但道:“若是那些个叫花子以后还来为难你,你会怎么做?” 第32章 哭泣 第三十二章 女童见他不接自己手中的钗子,笑了笑,小声道:“我才开始做,以后还能做出更漂亮的钗子的。”顿了顿,她边思考边道,“我回去之后就去拜托贾大叔、赵掌柜他们。总有能治的了这些叫花子的人。” 少年虽才十二三岁,却已然有很高的个子,足足比这九岁上下的小姑娘高处将近半个身子。他听了女童的话,伸出手来,摸了摸女童的头,并未再说些什么,收了长剑,踩着木屐,朝着相反的方向,形神飘忽地走了过去。 迷雾之中,徐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虚幻之景,当看那女孩转过身子,似乎要朝着那少年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缓缓牵唇,自腰间拔出长剑来,直直地插入那面上带着明朗笑容的女孩的胸膛。霎时间,那女童面上现出痛苦之色,须臾之后随着身边的巷陌街衢一同化作一团黑雾,灰飞烟灭。 烟雾散去之后,缓缓现出的,是真实的宦娘的身形。 她似乎也身处于什么幻象之中,痴痴地立在原地,面上现出满足的笑容。那笑容看在徐平眼中,分外嫌恶。 他的大手贴着她腰身的曲线,缓缓向上,不住摩挲。忽而之间,他又欺身而上,狠狠去咬她的唇瓣。宦娘正身处美好幻境之中,心中所愿均呈现眼前,却乍然间感觉唇上一痛,眼前的娘亲、郎君及满堂子女均消弭不见,取而代之地,则是一张放大了的俊美容颜。 比之分散之前,他眼中的光华愈发幽暗,恍若深千尺许的沉潭一般,令人甫一与他对视便恨不得立时移开眼来。 他牵起了她的手。 这是十分稀罕的事情。他抓过她的腕,钳过她的手臂,扭过她的胳膊,却还不曾像这样一般牵起她的手。 宦娘害怕了,稍稍往后缩了缩。 徐平面上漫不经心似的,手上的力道却极大,迫着她与他十指紧扣,难以撒开。 沈宦娘是个不喜被强迫的人。自小至大,虽说境况艰难,可她却穷且益坚,很少被挫折所迫。人说她身为女子,不得入学,她便赶早去学堂,站在外头跟着听课学字;人说她这般学也学不出出息来,是,她确实对诗词歌赋并不精通,可却硬是练出了一手如前朝柳逸夫人那般俊秀的小字来,还常常用这字来代写书信,谋些银钱度日。 当真是命运作弄。这般好强且颇有资质的女子,若是生在公侯之家,必成名门闺秀;然则她却生在家世这般曲折的蓬门小户之中,见不得生父且不说,衣不丰,食不足,大半的精力都用来为生计忙碌。灾变之后,她有了异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宫城里过日子便好,可却还惹上了徐平,被湖草寄宿体内…… 徐平比那随时会侵占她的身体的湖草还要可怕。她知道徐平对她有兴趣,现在还在不断地逗弄着她,看她反应,可是她害怕。 既害怕徐平对她没了兴趣,夜半同床时一招了结了她,亦害怕他对她兴趣愈发浓厚,趁她不备,强占了她。 照她看来,死,或被强辱,似乎都是不远的事。 若是能继讨得他的欢心,又能让他对自己有嫌恶之情,该有多好。 低头望着自己与徐平十指紧扣的双手,宦娘静默不语,暗自沉思。 徐平忽地掐了下她的耳垂,随即别过头去,并不看她,但说道:“我看过了,这似乎是个独立于其他宫域的地方,并无门路通往别处。便是有,恐怕也是机关之类的,一时半会也难以发觉。不过,眼前还有别的法子。” 宦娘的耳垂狠狠发痛,不禁出手轻轻揉着,同时蹙着眉,抬眼看向眼前的水银流渠。 时人的规矩与前朝相异,一般是男子到二十岁时穿单耳洞,且以男子带耳饰为美。至于女子,一旦穿上耳洞,便相当于昭示自己进了适婚之龄,有意求娶的儿郎及有意做媒的冰人均可上前询问。宦娘的耳洞穿了才不过一月,徐平这一掐,直令宦娘连靠耳边的牙龈都丝丝作痛。 她一看,便明了了徐平的意思。若想走出此地,非要以华美棺木为舟,以水银流渠为河不可。遥遥望去,这流渠的方向曲曲折折,却从不间断,当是流去了别的地下宫域才对。 二人打定了主意,便站在渠边。稍等片刻之后,又是成排的华美棺木顺着流水流了过来。徐平挑了其中一樽,以异能去了棺盖,而眼前所见之景却令宦娘神色大变,口中发出惊呼之声,别开了头,连退数步。 这棺木中所躺着的,竟是具被分尸的通体乌黑的干尸! “啊……原来并非空棺,个个都是有主人的。”徐平神色却一如往常,平静不已,手则紧紧牵着宦娘。他拉着宦娘在岸边席地而坐,自怀中稍稍摸索了下,随即掏出些用布包好的点心来,自己拿了一块,又递给宦娘一块,口中道:“咱们方才弃掉的棺木必还会顺着水银飘回。你若是腹内饥饿,可以先食些点心。” 徐平这般好心,宦娘却不由得背上生出一阵寒意。她小心地接过徐平手里的老婆饼,咬了一口,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不由得稍稍放心。又咬了一口,仍是没有异状。宦娘放下心来,复又张口咬了一口,这次却眉头倏然蹙起,面色大变,难受得眼睛都挤在一起,满脸是泪。 这点心果然是徐平的“特意关照”——他在老婆饼的下边填了些许山葵泥,那辛辣刺激的味道直令从未吃过这物的宦娘口鼻间发出一阵沁骨凉意,眼睛一酸,落下两行难过的泪水来。 她沉着脸,努力缓过来后,并未说些什么,继续咀嚼着口内的点心,面上的泪水仍然如串珠般涟涟下坠,端是可怜。 徐平正襟危坐,乍一看宛若淑人君子,似榴花照人眼明,似日轮光华灿灿。然而细细一看,便会发觉,这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宦娘哭泣的模样,眸中现出些许奇异的痴色来,简直诡绝。 “宦妹还是哭泣的时候更好看些。”他顿了顿,竟又自我纠正,“不,俨然是世间最美。” 之前入洞之时,宦娘也因感怀而落过泪水,只是当时周遭晦暗,带给徐平的震慑远不如此时强悍。此时此刻,二人身侧,水银光华凛凛,棺木缀珠饰玉,成排流过,可谓奇景;另一边,宫殿辉煌,鲸油灯长明不衰,灼灼明光映照着她的清丽容颜,将她的泪珠照的澈亮,将她面上的不甘、隐忍、被迫而为的顺从照了个一清二楚。 “为兄想让宦妹哭的更厉害些。” 说着,他竟缓缓解开了腰间绦带。黑袍应声而落,露出他精壮结实的肌骨来。宦娘移开双眼,呼吸加促,心上如擂鼓一般。 她能感觉到,这一次,徐平是认真的。他是当真动了春思了。他不是在戏弄她,而是就要在这里要了她。 蓦然之间,她拿着手中的老婆饼向着徐平狠狠掷去,趁着徐平稍稍错身之际,她手脚利落地爬上了经由身边的流过的棺木,死死地伏在上边。棺木里躺着百年干尸,棺木上的珠玉硌得她生疼不已,可她均已无暇顾及。 徐平敞着袍子,一跃而上,立在了棺木之上。他轻笑着低望着她,缓缓向她走了过来,脚下踩着的分明是凹凸不平的棺木,可他却如履平地一般。 宦娘心中正惊惶之时,却忽地感觉周遭一暗,却原来棺木已顺着流动的水银流入了暗道之中。虽然不知道前方将去向何处,可能与徐平拉开些距离总是好的。 这般想着,宦娘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人道伴君如伴虎。到了灾变之时,如徐平这般的人可比手握虚权的君王还要强大,伴他,才是当真如伴虎一般。 第33章 七曜 第三十三章 四下寂静,但闻水滴声声。 宦娘忐忑地伏在棺木之上,粗粗算来已然趴了有不到一个时辰,大半身子都不由得酸痛僵硬起来。 一个时辰,便是徐平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此时也应消泯了吧?这般想着,宦娘将头贴在棺木上,身子微微放松了许多。 倏然之间,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宦娘小声惊呼起来,死死地扒着棺木,偏过头向下看去。却原来徐平已经爬到了她下边的那樽棺椁之上,微微仰着头笑望着她,一双饱含兴味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 他噙着清浅笑意,抬手褪了她的布履,放在掌中不住把玩着。宦娘羞恼万分,连忙将双腿微微蜷缩,口中骂道:“畜生!” 只可惜骂也无用,徐平玩的起兴,怎样也不肯将鞋履还她。宦娘只能单脚着鞋,伏在棺盖之上,小心翼翼地防着徐平再度做些什么,姿势甚为扭曲。 终于,前方隐隐现出了光亮来。 “将鞋还我!”她小声恨道,咬牙切齿。 徐平玩的腻了,冲她微微一笑,却是丝毫归还的意思也无,抬手便将布履扔弃在了水银流渠之中。水银有毒,鞋沾了水银,连捡也捡不得。宦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笑意和动作,虽则气愤,却也无奈。 一到光亮之地,她都不偏头稍稍观察一番,心中甚为急躁,立时朝着岸上扑了过去。地面很硬,和方才所经的十二美宫域很是相似,乃是宫中惯有的暗灰色砖地。宦娘扑的时候态势过猛,只得在地面上不断地翻滚着,简单梳成的发髻早已散了开来,一头乌发流泻开来,衬得她肌肤细腻,丰润白皙如若滑脂一般,令原本俊秀儿郎打扮的她生出了许多女人味来。 她正头脑发晕之时,忽地好似撞上了什么似的,被迫停了下来。 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宦娘稍稍睁开眼睛,不由得大为震惊!她所撞上的,正是一具尸体!而在这尸体旁侧,还有一具同样死状凄惨的死尸,两人长相一模一样,几无差别。 这两个人,宦娘却是有印象的。 李峰,李栋,乃是一对双胞胎,均在石赦的队伍之中。兄弟二人双双觉醒了异能,一个能平地生“风”,一个能聚水为冰,冰“冻”敌人。二人自幼一同长成,默契十足,只要他二人联手,几乎没有不能攻克的敌人,在宫城里待了这么许久,只在平时输给过贾念学,在夺宝之比时输给过石碧队中以“焚”为异能的白子芬女郎。 宦娘强定心神,抬起头来,观察着四周。 此地处在一座偏殿之后,眼前数步之外,偏殿宫门大开,似乎隐隐透着不祥之意。 身后遽然传来了脚步之声。 宦娘集中精力,全神戒备,回首一看,正是衣衫散乱,胸膛赤露,看上去极为潇洒不羁的徐平。他不过只是淡淡地瞄了眼死状极惨的李氏兄弟,随即漫不经心地说道:“从这刀刃割出的杂乱无章的伤口来看,定不是异能者所为。” 宦娘听闻,也忍着腹内恶心之感,低头去看。这兄弟二人身上伤处极多,鲜血淋漓,且伤口极深,皮肉外翻,看上去施害者的力道应当极大,心性也很是残忍。随行的异能者里,能够化出刀刃的唯有花和尚,可且不说他与李氏兄弟并无深仇大恨,此时更是身处同一队伍之中,便是他想杀李氏兄弟,以他的本事和个性,也不会割这么多刀,刀刀几可见骨。 徐平已然缓步上前,走向侧殿。宦娘单脚着鞋,与他隔了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殿内极其昏暗,然而宦娘轻轻一嗅,便可闻见鲸油燃成的长明灯的独特味道。可见这殿内的晦暗乃是人为所致。 她立在殿中,集中精力于眼部,随即放眼环视四周。 殿内的景象也十分可怖。除了正中间有个已被打开的箱子外,旁的什么桌椅珠宝的装饰也无,触目所及,唯有死尸。 他们俱是军中将士的穿着。宦娘细细分辨后,发觉殿内死者所着的装束虽然乍一看来都是盔甲,可却大为不同。死者中约有一半穿的是约数百年前的古老盔甲,颜色近于暗红,余下的另一半中大多是凡人军的打扮,而剩余的人,则是当朝普通将士的打扮,盔甲颜色介于红黑之间——倒有些像驻守在皇陵的军队。 宦娘心中暗自寻思道:死者有凡人军并非异事,有数百年前的将士……莫不是这皇陵里出了什么古怪,可令死人复生?剩下的那些疑似驻守皇陵军队的将士才最为奇怪。按理说来,他们此时应在地上,而不该在地下。便是说这是之前已死的将士的尸体,却也说不通。他们作为戍守皇陵的军士,擅闯皇陵,岂不是监守自盗? 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似的,徐平微微抚摸着那空空如也的宝箱边缘,口中轻声道:“该是监守自盗才对。我方才探过了,这些死去的当朝将士身上的伤口大多乃是异能者所为,小部分则与那李氏兄弟一样,身上被砍得血肉模糊,且尸体早已现出尸斑来,当是死了许久。” 宦娘立刻明了,喃喃道:“戍守皇陵的军士监守自盗,擅闯皇陵,因此而搭上了不少兵士的性命。异能者下探皇陵,寻找异宝,实则却是异能者在明,皇陵军在暗。他们要么是想要利用异能者,要么是想要利用皇陵机关等杀了我们,独得宝物。” “方才在那籍宫,我发觉有不少讲述奇门遁甲、修行求道的奇异书册,更有不少还提到了异能。只是这挤挤挨挨的书册却竟然空出了几乎二十余本的位置,当即便令我心有疑惑。”徐平缓声道,“如今看来,该是皇陵军拿走了书册才对。” 二人正低声交谈之时,余光忽见门外奇光乍现,伴着凄厉异常的嚎叫哭喊之声,甚为可疑。两人齐齐出了门,却均是发现此处宫域的布置与那十二美的宫殿大为不同,反倒与猴子在地面上所说过的七星阵十分相似——周遭六座宫殿相靠相围,而在正中央则伫立着一座最为华美辉煌的宫殿。 宦娘微微侧了侧头,但见她与徐平所步出的宫殿上挂着块写有“太白”二字的匾额,再看那正不住发出声音的宫殿,所写的则是“太阴”二字。她稍稍一想,对着徐平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七座宫殿对应的该分别是七曜才是。” 所谓七曜,乃是天文中的说法,即指太阳、太阴与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简单说来,就是常人所知的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 她话音刚落,徐平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随即看也不看那正发出声响的太阴殿,手轻轻将剑拔出剑鞘,径自朝着那最中央的太阳殿走了过去。 七曜之中,尤属太阳光芒最盛。按常理来说,若是一个宫殿中有一项宝物的话,太阳殿里的宝物该是最厉害的。 宦娘立在原地,并未跟着上前。 在宦娘看来,徐平之举,着实太过狂妄。方才不过一个太白殿,便折损了这么多将士,太阳殿必定更为惊险可怖,宦娘并不觉得徐平一人即可轻取。 徐平却倏然凝住了身形,转过头来,眉峰秀挺,唇瓣微启:“跟我走。” 宦娘微微收着下巴,自下而上看着他,平声道:“统领一人即可轻取,带上宦娘,不过是多个累赘罢了。” 徐平蔑然,冷冷勾唇,“谁说我是要带你一同去?”话音刚落,他沉步上前,一把揪住宦娘披散开来的长发,迫着她不得不跟着徐平的步伐上前。 果然如徐平所说,他并不是要宦娘同他一起入太阳殿。 他拖着宦娘,行至岁星殿前,一脚踹开殿门,随即将她往殿内狠狠一推。 宦娘心中恨极,步伐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双手扶着身边的硬物但做支撑。眼见宫门被徐平带上,宦娘气急,想要快步上前,冲出宫殿,却竟怎么也动不了身子,心上不由得生出一阵惊恐。 “活着出来。为兄在殿外等你。” 他的语调分外柔和温煦,却令宦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仿佛有无边无际的海水霎时上涌,压得她心上一阵绝望。 身侧传出了一阵诡异声响。 宦娘回头一看,眼前自黑暗之中生出了排排将士。虽说是将士,却实乃一具具身着盔甲的白骨。他们手执粗重刀斧,斧上寒光凛凛,犹带鲜血。 复又传来了些许悉悉索索的声响。 宦娘低头一看,不由得吓得魂飞魄散——自手边的箱子里不住爬出恍若一个个黑点一般的细小虫子,密密麻麻,如潮涌来。 第34章 花草 第三十四章 若是宦娘的异能能升至柳绿阶,则便可以将这些虫子完全移走,便是眼前的那些将士也不在话下。然而她此时不过是灿金阶的异能,只能将四五只一同移走,且移的较慢不说,耗费的精力也极多。不一会儿,那一个个细小的虫子便爬上了她的腿,顺着她的身子不断向上。 不远处那些执着刀斧的将士亦缓缓走了过来,足上军靴发出沉重的踏地之声,一声一声都沉闷地在可怖的黑暗之中回响着,令人心生惧意。 宦娘用力拂去身上的虫子,却反倒沾染了更多,心上不由得生出一阵寒意,手上也慌乱起来。她接连不断地施展着异能,直令脑中分外疲乏,四肢愈发软绵无力,渐渐感到一阵绝望…… 恰在此时,数根枝条自她指间破皮而出,向着那成群小虫飞快地扫了过去,又有几根延伸的极远,朝着那些冰冷将士飞速袭去。 枝条虽颇有奇效,然而以宦娘的体力,她着实是在苦苦支撑。 倚坐在地面之上,她微微喘着气,心里已被死气侵染——照这般境况,自己不是要被这些虫子和将士整死,便要因为体力衰竭而被湖草占了身子而死…… 正这般想着,眼前场景乍变。宦娘心情一凛,向着四周打量过去。 虫子、死士,均已消失了个一干二净。眼前所取而代之的,是株株琪花珍草,悄无声息地根植于地,挤挤挨挨,放眼望去,无边无垠。 因体内寄宿着湖草,宦娘对植物不敢轻视,只是小心地坐在原地那紧窄的空地上,谨慎地打量着周边的植物。 她所见过的花草着实有限,不过此地的花草倒是有许多可用作药材,因而曾在药铺帮忙多年的宦娘稍稍一想,便可想出它们的名字。金银花、绿梅、旋覆、东葵、代代花、合欢……此地境况着实神奇,大片不该长在同一时间、同一片土地的花草竟齐聚而生长,俱长得分外茂盛,锦花绣草,浓郁葱茏,美不胜收。 她便坐在原地,坐了许久,许久。 此地并无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东边那轮红色日轮动也不动,仿若只是得道之人拿来绢布信手剪成、放在天边的假太阳一般,红的鲜艳,却也红的分外不真实。宦娘无法判断自己来了这里多久,她不由得想:或许自己已经死了?已经被湖草占据了身子?因而眼前才能遇见这般虚幻之景…… 约莫一天之后,宦娘着实口中饥渴,腹内辘辘作响,饿到了极点。而此时,她身子上先前的不适之感已少了许多,虽未恢复如常,但也已能够施展异能。她终于意识到,坐在原地无异于坐以待毙,还是该到四周去看看才是。 因许久未曾活动,她的腿脚已经微微有些涩麻,甫一站起身子,她不由得有些站不稳当,身子往边上倾斜。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支撑了她一下,她猛然觉察,转过头去,却见身畔那簇似粉球一般的银白色杜鹃花并无异常,轻轻地随着微风摇曳着。 稍稍站了一会儿后,她沿着花草间的小路谨慎行走,生怕一个不察踩到了身边的花草。走了不远后,眼前又是一副奇景——树上结着白粉色的朵朵桃花,枝桠上偏还挂着看上去已经熟了的桃子。桃花开时还结了果实,这样的桃子到底能不能吃? 不吃就会饿死。宦娘并未多想,直接从地上捡了个掉落了下来的桃子放入口中——这简直是她吃过的最好的桃子,桃肉香甜,桃汁甘润,咽入腹内后更令人觉得通体舒畅,分外舒适。 只是虽然好吃,宦娘也没有贪多的习惯,复又摘了只熟透了的桃子后便并未再多摘。 她边吃着桃子,边望四下望去。此地平旷开阔,目之所见,尽是无边无垠的花草,清风拂来,纷红骇绿,万草千花发出微微的声响来。 那轮红日永远镶在东面的碧空之中,一丝也不会动。 宦娘不知道自己在这神奇的天地里待了有多久。她累了便睡,睡饱了便醒,饿了便去吃些水果——这里倒也有麦穗等物,只可惜却是没有石头,宦娘一点生火的法子也没有。此地有风,有溪水,却是无雨,日日晴朗,宦娘倒也不需特意建个遮风避雨的住所,便这样幕天席地地过着。 吃果子吃多了,她生出了些许愧疚之意来,当然,也是为了打发时间,便每次吃完后都留下种子来种在地底下。令她惊奇的是,这里的草木生根发芽都十分之快,约莫过了不到十几日,桃核便发作成了一株小桃树。 宦娘不是没有试图去找离开这里的法子,只可惜无论走多远,身边的景致都是花草,并无其他异物——这个世界,似乎根本走不到头。 宦娘的异能也有很大提升,虽然她并不似徐平那般有“评”之异能,可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异能自来此地之前有了很大长进,移换东西时几乎可以整片整片的移动,且速度快了不少,耗费的精力也小了许多。此外,自从宦娘开始种植草木,定时给那些花草浇水修枝之后,她便明显感觉到体内的湖草安分了不少,等过了二十余天之后,她已然可以控制湖草了。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虽然溪水照出的容貌模糊而破碎,但宦娘能通过手的触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面上的皮肤细腻了许多,身上的皮肤亦分外白皙细润。 这果然是个宝地。看上去似乎丝毫危险也无。 这般过了约莫有一年之后,有一日,宦娘转醒之后,不由得怔住了——天竟然黑了! 她大惊失色,急忙坐起身来,借着高超目力去看周边的花草,发现它们并无异状,只是稍显萎靡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刚松下去,她便感到身后似乎传来了人的气息。那人似乎距她极近,站在她的背后,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这人温热的鼻息。 宦娘镇定了下来。她自认现在的自己足够强大,不需再畏惧许多,便坦然转过头来。 她微微一怔。 眼前所见,是一张熟悉的容颜。 徐平依旧如往日那般,俊美无俦,看上去平和淡然,眸中却暗蓄幽光,恍如是只在阴影中蛰伏着的猛兽,伺机而动。然而他似乎也有了些变化。宦娘微微眯了眯眼,却发现徐平的肤色稍稍深了许多,气质虽仍是那般让人心生惧意,不敢轻视,却明显不似从前那般阴森沉郁了。 眼前的徐平到底是真是假,是实是虚?这天黑,是否与他相关?他又是如何进得这里的?他这般阴晴不定,手段残忍的人,会不会毁了这里? 宦娘心中疑问颇多,想到最后一点后不由得心上一凛,挺直身板,直视着徐平,口中冷声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若你想要毁了这里,我绝对将你粉身碎骨。” 徐平浅浅笑了,意外温柔地凝视着宦娘,分外诡异。他轻声道:“这里确实很美,也确实令我有种想要将此地付之一炬的念头。然而,它还不是我觉得最美的东西。我只会毁我觉得最美的东西。” 这话倒真是像徐平所说的。 然而宦娘不敢掉以轻心,手中暗蓄力量,管他是真是假,想着先攻他试试。若是假,便消除了这赝品;若是真,正好试试现下自己实力如何。 徐平却忽地钳住她的肩部,猛然将她狠狠压倒在地,随即手细细地抚着她的面颊,口中笑道:“想知道为兄是真是假?宦妹不若亲手摸摸罢。” 第35章 平和 第三十五章 宦娘面无表情,心随念动,枝条瞬地伸长出来,死死绑住了徐平的颈部,且仍不断收紧。徐平眉头一紧,状似不曾防备一般,双手去扯颈上湖草,面上神情十分难看。 宦娘心上一喜,连忙又加紧攻势,眼见徐平眉头锁的愈发愈紧,面色愈发苍白,不由得高兴起来。 可谁知,乍然之间,徐平微微低着头,轻轻抬眼,眸中幽光闪现。宦娘立时明了,他方才是在逗弄她玩,还有后招在手,便是拖延些时机也不妨碍他轻松取胜! 她咬紧牙关,但见遽然间天色大亮,红日高悬,日光炽烈,而徐平两指一动,指间便多出了道似有似无的光线。那道近乎白色的光芒甫一触上湖草,便见湖草立刻萎靡,仿若被烤焦了一般无精打采地软了下来。然而徐平却还不松手,指间光芒愈烈,渐渐地,一团大火骤然于腾起,转瞬又消失不见,宦娘满指灰烬,眸光清冷地平视着徐平。 她直截了当地沉声问道:“你得了什么机缘?” 徐平轻轻弹去衣衫上的灰烬,随即仰躺在花丛之间,灼灼花光衬着他的无双容貌愈显俊美,一袭黑袍在姹紫嫣红之间分外显眼。他懒散地伸出食指来,上下缓缓动着,宦娘仰头看去,但见苍穹之中的日轮竟随着徐平的手指不住地上下移动! 能够控制太阳,且还能借着日光攻击于人! 宦娘先是一惊,随即复又想到:此处乃是异境,红日当空,不足为奇。而外面的世界已然许久不曾有太阳露出,徐平该如何控制? 徐平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由得微微笑了,向着她柔声道:“是。这能力鸡肋得很,在外头抵不上大用。我无法造出个太阳出来,只能在有太阳当空时借用日光。若是在外面的话,我怕是会死在宦娘手下呢……” 虽然徐平这样说,宦娘却不敢全信,只当他留有后手。毕竟徐平有“评”之异能,众人在明,独他在暗,独他能够看透所有人。宦娘垂下眼睑来,暗自决定等出去之后寻找契机,再试他一次。 若是寻常人以一己之身承载如徐平这样多的异能,怕是早已承受不住,被异能反噬而崩溃了,然而徐平却仿佛没有精神上的弱点一样,愈来愈强,比一般异能者进阶的速度还要快些。宦娘有种预感,若是再不除掉徐平,他只会愈来愈厉害,成为超脱于众人之外的存在,无所披靡。 他的弱点是什么呢? 他总是说有趣之类的,若是能让他心觉枯燥无趣,是否便能让他崩溃呢?他这样凌驾于众人之上,若是有朝一日败于人手,多半也会疯魔的吧? 徐平复又启口,淡淡地低声道:“每一座宫殿内都藏着一个秘境,只有当异能者触碰到那殿内的箱子后,秘境才会开启。若是能在秘境内过满八百天,且并未触犯秘境内隐藏的……便叫做神明吧,即可获得此秘境给予的异能。”顿了顿,他蔑然笑道,“便是触犯了也没关系,只要你能降服这个无形的敌人,一样可以达成目的。只不过……从秘境得来的异能却是可以通过‘杀死异能者’来继承异能的,虽然继承来的异能会打些折扣,但总比没有强上许多。” 听罢徐平的话,宦娘垂眸,暗自寻思起来。这片满是花草的秘境,却原来也是暗藏杀机的吗?幸而她一直小心,不曾胡乱踩踏摘采,甚至还种了些花草在此……整整七百日,若是有一步行错,便会被秘境抹杀,宦娘不由得有些后怕。 似是要证明给她看似的,他随随便便点了朵火花出来,霎时间周边的杜鹃花缓缓而动,竟是要蓄势攻击徐平了!宦娘一惊,心知和徐平对战绝对讨不找好,连忙出言道:“不要妄动!” 那花儿似乎是能听懂一般,微微晃了晃,复又恢复成动也不动的模样。 徐平却已安然阖目,口中道:“宦妹还要在这里待上许久罢?为兄随你一起。” 他身处太阳秘境中,因行为乖张狂妄,触犯了秘境。整整七百天里,他日日被太阳灼烤,是以如今肤色稍稍深了一些。太阳象征着无上光明,却被徐平这样的违逆狂徒得了,当真令人心有不平,不过凡事都有利有弊,徐平得了太阳后,原本阴郁的气质也被“日”之异能略略感染。虽然他有心抵触,可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真的比从前心软了许多。 宦娘心思极多,不是个容易安心的人。见徐平睡去,她心中猜度道:徐平进她的秘境,会不会是要故意触犯秘境,让她无法得到异能,功亏一篑? 在徐平身边,她日日精神紧张,愈发多疑了起来。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徐平虽还是如从前般对她动手动脚,言语之间也依旧透着傲然之气,可似乎性情平和了许多,周身的戾气也少了大半。有时候她忘了给花草浇水,徐平甚至会帮她去浇。有时她因疲乏而深深睡去,醒来后还会看见眼前有备下的水果,不是徐平拿的又会是谁? 这无法令宦娘感到松懈,她反而愈发警惕起来。 果然,每当徐平将秘境换作天黑时,他的性情便会转而阴沉起来,冷淡却也藏着诡异的兴奋,言谈间满是蔑视与羞辱。 因此,宦娘竟渐渐养成了白日里睡觉,夜里清醒过来,如临大敌般与徐平相对。 秘境中的水果及溪水对人很有好处。住的久了,徐平的肤色逐渐变浅,本就如琳琅珠玉般的容颜愈发出色。白日里的时候,宦娘有时不经意望去,竟也会微微怔住——那人端坐在烂漫山花之间,容色平和,淡然脱俗,纵是身着黑袍,却一丝戾气也无,当真如天人一般完美无瑕。 然而也不过一刻,宦娘便会回过神来。以徐平的心性,宦娘觉得,他终有一日会完全压制那“日”之异能,恢复本来性情。 虽无法确定具体时日,但就在宦娘觉得快要到七百日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带头之人,正是在他们抵达皇陵时出来迎接的那个憨实统领,此刻的他面色阴沉,哪里还看得出来从前那副厚道模样?在他之后还站着数人,除一人不认识外,其余三人均是宦娘认识的同行之人。 萧吟珍与贾念学自是不必多说,此外还有来的路上对徐平态度不善的姚钰,她属于石碧的支队,所拥有的异能是预知。 他们来的时候,正是天亮时分。碧空之中,火伞高张。 徐平的神情异常地温和,正在用“日”之异能生火,好让宦娘给他做菜吃。秘境里没有石头,徐平便用了“屏”之异能,权当锅碗。 宦娘见眼前赫然出现了这些人,不由得立时停手,全神戒备,徐平却道:“不必理睬,继续炒你的菜。” 她想了想,依言照行,心中却暗自思虑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若是让徐平先行出手,对她而言好处大得很。只是她想不通,萧贾姚三人是自愿为虎作伥,还是迫不得已?其余的异能者又为何没有跟随?莫非他们出了什么意外? 徐平淡淡然地看向来者,微微勾唇道:“还有一个人。何必躲躲藏藏,干脆利落地现身便是。” 宦娘闻言,猜着另一人该是石赦队中有“隐身”异能的樊寅才对。 果然,她正拿匕首当锅铲炒菜时,忽见锅下的火苗猛烈晃动起来,似是有人从身边骤然经过,步履生风。徐平忽地腾身跃起,双手微张,宦娘再一抬眼,便见地上只余一滩血水。 第36章 终斗 第三十六章 这名身有“隐”之异能的人实在可怜,连个面都没露,便身赴黄泉。 然而眼见徐平如此,对面的领头之人却丝毫慌张之色也无。他冷冷一笑,手指微动,便见整个异境陷入一片熊熊大火,万草千花,俱被火舌吞灭,状甚凄惨。 还不待徐平反应,宦娘已勃然发怒,眼见相伴近两年多、精心看护的花草陷于火海,她着实心如刀割。她心中暗自下了命令,随即便见指间湖草如箭一般直直射出,根根条条,分外密集,死死将对面五人均栓了个严严实实,尤其对那两位统领,下的正是死手。 他们本为皇陵守军,却监守自盗,擅闯皇陵,便是按律也是当斩。利用甚至杀死异能者以达成目的,这般禽兽,在宦娘心中,和徐平一般恶心。 副将神情痛苦,而那带头的正将军却神色轻松,张手便引来了簇簇光火灼烧着宦娘的湖草。 因湖草先前被徐平烧毁过,宦娘不由得心中紧张起来,可谁知似乎是因为这将军的火之异能不够厉害还是什么,他的火虽能使得宦娘的湖草力道变小,却并不能令宦娘的湖草完全消减。 徐平悠然端坐于后,只是轻轻地抬手给宦娘设了个屏障,随即便开始吃宦娘先前备好的饭菜,慢条斯理,细细咀嚼,果真好似是个翩翩贵公子一般。 这屏障令宦娘轻松了许多。先前那将领燃起的火步步逼近,直灼的她面上发痛,额前大汗淋漓,整身衣裳都湿嗒嗒地黏在皮肤上,令她十分狼狈。有了这屏障,宦娘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却也并未将徐平的恩惠放在心上——他欠她这么多,难道还要她将他奉做恩人吗? 觉察到宦娘身有屏障后,正将军怒喝道:“你们若是不动手,我必然要杀了你们!”他这话,正是对他身后那三名异能者说的。 副将新得来的异能是“月”,能指挥月亮移动,说起来并无大用。而后边的三人,一为预知,一为学习,另一则为声音——萧吟珍本就是身上带伤,又被皇陵军胁迫,自然不会相帮。姚钰的异能并不在于攻击。唯有贾念学,此时心中一动,集中精神,竟乍然间“学”会了徐平的“屏”之异能,给自己和将领设下了屏障,瞬间挣脱了宦娘的桎梏。 宦娘瞳孔一缩,当即加紧攻势。可此时那将领失了禁锢,元气恢复,当即施展了另一新得来的异能——正是金木水火土中的金!若是在末世之前,这可当真是样令人心动的异能,空手即可生出黄金无数,便是乞丐也能一夜间富可敌国;然而在灾变之后,这种异能便只能用来攻击了——但见那将领朝着宦娘的屏障掷出一个又一个金块来,每一击都力道极大,击得宦娘的屏障不住微微发颤,好在并未发出破裂的声音。 宦娘微微运了运气。 她自觉“换”之异能较从前而言强大了不少,有心一试。她扫视了一圈敌人,最后将目光凝在了那还被湖草缠着的副将身上。他没有屏障,对他施展异能的话,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上许多。 这一次,宦娘要试的是换取心脏。 她屏声静气,缓缓抬眸,清冷的眸中蕴满威势。贾念学眉头一紧,知道她这是还有后招,却并不出言提醒,反而有些期待起来。那正副将领却并未意识到,副将仍在苦苦挣扎,正将则仍在操纵着金、火两种异能。他方才得了异能没多久,这异能比寻常异能要强上许多,虽然消耗的精神比寻常的异能要少,但是对他这个新手而言,实在有些吃力,并不能完全掌握,明显很是笨拙。 遽然之间,那副将面色青白,目光发直,手紧紧叩着自己的胸膛处,方才现出异常不过数息,便栽倒在地。肆虐的火舌瞬地占领了他的尸身,无情地烧灼着他的躯体。 正将看了,陡然一惊,却不知是何故,但以为是宦娘那湖草所为,唯有贾念学猜到了缘由。宦娘心中自喜,决心先攻破那正将的屏障,随即再以置换异能置他于死地! 徐平淡淡地坐在后方,已经用罢了膳食,慵懒地躺在地上,拿手指逗弄着太阳玩,仿若眼前这番苦战与他毫无干系。 贾念学通过“学”得来的异能只能在短时间内保有较高的强度,过了一定时限后便会渐渐减弱。宦娘不断放出湖草,绕在那将领外头的屏障上,如蛇一般紧紧收缩。虽然屏障无形无色,可那活着的总将领却分明听见了不断传来的碎裂之声,不由得面色一沉! 宦娘并不知道,便如湖草联系着她的神经,湖草每每被人击断时她脑中都会疼痛无比,这“屏障”联系着的也是异能者的神经。总将领的屏障濒临碎裂,最为痛苦的正是贾念学,他紧咬牙关,手抚着无形屏障,头痛欲裂,不住拿脑袋往屏障上撞。 宦娘心里暗暗称奇,却并未多加注意。 总将领的屏障倏然碎裂了! 宦娘连忙抓紧时机,眸光一紧,便闻啪地一声,身边掉落下来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尚还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在地上滚了三滚后便坠入火海之中,不见影踪。 剩下的三人都是自己人。宦娘看了看她们,先给萧吟珍除了湖草——她方才在被攻击时连多余的反抗也无,可见大约并无害她之心。姚钰不会攻击,宦娘对她也还算放心。贾念学早就挣脱了桎梏,宦娘纵是对他有气,也不好贸然攻击。 萧吟珍摸着脖子上的紫痕,眉头皱着,表情却没有多大怨恨之气,而是放松道:“你可不知道,我们这队入了地宫没多久,便见皇陵军也跟着下来了,说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看着一副憨厚老实正气凛然的样子,我们便信了他。谁曾想他们早就入过地宫,跟着我们是为了利用我们异能者打开宝箱。” 宦娘看着四周火海肆虐,心中隐隐发愁,却苦无对策,便问道:“你们全是异能者中的佼佼者,怎么会受他们这些身无异能之人的胁迫?” 贾念学凝视着她,接道:“他们说从以往的驻军那里听说过有关于七曜神宫的传言,说是每个宫内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且只有异能者能进去。石赦信了他的话,便号令让石碧队中有焚之异能的白子芬先入荧惑之殿的宝箱,其他人也跟着一同入了殿内。谁曾想我们一进殿中,便遭到了那些虫子和将士的攻击,我们勉强应对,皆受了伤。” “等到宝箱开始隐约震动,即白子芬成功通过异境烤烟,行将出来之时,那些皇陵军竟忽地齐齐闯入了殿中。我们这才知道事有蹊跷,连忙叫凡人军也跟着进来,可到底是迟了一步。李氏兄弟便是被他们活活砍死了。白子芬刚一出宝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将领杀死,她所得到的‘荧惑’便被那将领继承了。” 萧吟珍跟着道:“他施展了新得来的异能,倏然间便将许多兵士烧成了灰烬。我们一看便知,这种异能远胜于我们这种靠死去活来得来的异能。再加上我们身上带伤,不能贸然施展异能,便只能屈服。倒是石碧统领、石赦统领先前便在殿外观望,一见不对,便趁机逃了。” 宦娘明白了事情始终,点了点头,随即愁道:“却不知道这异境中的漫天大火该如何消减才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姚钰忽地冷声启口,道:“地宫内现有两个人,一个是七曜中的土异能,另一个是七曜中的水异能,都能帮你。” 宦娘立时面露喜色,萧吟珍见了,笑了笑,道:“看来七曜是全了,我也捡不了漏了,索性便帮你一把,去找那两个能灭火的来吧。” 宦娘闻言,十分感激,心中将萧吟珍当作真正的朋友了。 第37章 绢也 第三十七章 据八百日的期限,只有不足十日。异境中的时间是现实中的数倍,异境中的一日,不过只是地宫中的一息罢了,留给萧吟珍找人的时间并不多,她也不过是勉力一试而已。 姚钰抬眼看了看萧吟珍,道:“我同你一起走,只有我知道那两个新得到土异能和火异能的人是谁。” 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萧吟珍听了,觉得有些意外,却也并不多想,点了点头。 临走之时,姚钰冷冷一笑,并不看向仍与徐平宦娘留在异境中的贾念学,但话却分明正是对着他说的,“有的人就别想在这儿跟着捡便宜了。这异境只认定最先进来的那个人,别的人若是趁机作乱,只要异境认定的异能者有心保护异境,这乱便做不成。” 宦娘闻言,心上稍安,却不曾想到姚钰又道:“不过,若是你能杀了异境认定的人,你便是新的被考验之人。”话及此处,她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起身与萧吟珍一同离去。 她们并非异境选中的异能者,只要不曾主动出手攻击过异境,那么但凡心有离念,便可离去。 她二人走后,异境中只余三人:宦娘,徐平及贾念学。异境中火势稍减,但看在宦娘眼中,却仍是令她忧心不已。 贾念学是位五官清秀的白衣书生,然则便如许多胸有大志的读书人一般,他的眼中暗蕴锋芒,言谈举止间虽十分风雅,却颇有一股凌人之气。末世之前,宦娘与他勉强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然而贾念学的娘亲因儿子识文断字便对儿子呵护得紧,兼之对宦娘的出身很是鄙夷,甚是隔绝二人。贾念学为人虚伪,虽也不大瞧得起宦娘,却仍是扮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这般暗藏剑戟的城府之辈,同徐平这样坏得明目张胆的狂徒一般可憎。 此时太阳当空,徐平受这日轮的影响,性情分外平和,便连那总是略带暗哑低沉之感的声音也显得极为温柔。他见宦娘心中发愁,竟笑了笑,如春柳濯濯,似明月皎皎,看的宦娘迅速收回了眼,“可要为兄帮忙?” 贾念学闻言,对这“为兄”二字很是在意。 宫城之中,人人皆知宦娘是徐平的女人。管她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抑或是先被迫后自愿的,总归算是徐平的女人——不然怎么会同住一屋?不然徐统领怎会对她所在的小队这般上心? 贾念学之前便对二人的关系很是好奇,听了为兄这两个字后,更是在心里暗暗思虑起来。 宦娘并不看徐平,但问道:“你要如何帮忙?” “既然是‘平’,便能平却眼前万物。火应该也算不得例外。”徐平眯眸看她。 等萧吟珍及姚钰找异能者回来,多半是来不及。宦娘稍稍一想,便道:“是,要你帮忙。你这人为非作歹,将来必遭报应,若是此时行些善事,积些功德,说不定以后还能留个全尸。” 徐平听了,秀挺眉峰微微一挑,向上勾了勾唇,笑得蔑然而充满不屑,“所谓积德行善便能换得福报,不过是蝼蚁之辞,所托虚无。若是我足够强,任是谁也杀不了我。若是我不够厉害,那便必有人能杀了我。由此看来,和我积不积德,行不行善,毫无干系。”稍稍一滞,他冷然道,“看来宦妹是不需人插手帮忙了。” 言罢,他手指稍动,便见原本纹丝不动的太阳瞬地坠入西方,原本明亮的碧色苍穹刹那间便被一片漆黑取代。黑暗无边的异境之内唯有那团熊熊燃着的烈火照人眼明,旁的那些幸免于难的花草因为失了太阳之故,显得略略有些萎靡不振。 贾念学看了,心中暗蓄力量,想要学上一学——徐平这异能,着实令人眼红。日月星辰,皆是天物,他却可以轻易操纵,怎能不让人眼红? 只可惜无论他怎样集中精神,都无法令太阳升起。细细打量着那一袭玄袍的俊朗男子,贾念学不由得心生妒意。若是自己也能向他这般厉害,厉害到可以如此目中无人,可以令包括沈宦娘在内的任何人都屈服于他,那该有多好? 徐平不肯帮忙,且还生了怒意。天黑之后,他恢复本性,身上戾气更重,宦娘站在他旁边,背脊生出一阵凉意。 果然,徐平还不解气,又拽着她的矜带,生生将她拉倒在地。他也不避着贾念学的目光,直接粗鲁地扯开宦娘的领口,对着那秀颀的颈子狠狠吸吮亲吻起来,活活像只疯狗一般。 读书人讲究非礼勿视,贾念学照着读书人的道理活了十余年,下意识地想要偏过头去,可这头却怎样也偏不过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施虐的徐平与挣扎的宦娘,眼神直勾勾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在此时,黑暗中忽地传来了个声音,细细一听,正是萧吟珍:“诶?怎么天一眨眼又黑了?” 徐平总算是松开了宦娘,伸手轻轻摩挲着她锁骨处的深色吻痕,眸中满意至极。他一边以手轻轻抚着宦娘的后腰,一边温柔的近似诡异地说道:“看看萧吟珍带来的那个人罢,你说不定会高兴。” 宦娘嫌恶地推开他,随即借着目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晦暗之中,有一女一男立在万花千草间,一个容貌姣好,尤显明艳,正是萧吟珍,另一位身着凡人军的盔甲,看上去很是有些灰头土脸,似是经了不少波折,正是李绩! 他有异能了! 宦娘由衷地为他高兴,立时站起身子来,朝那二人迎了过去。这一次,李绩的气度明显恢复了许多,同二人初见时,宦娘所看到的那个既有傲气又有骨气的青年将军分毫不差。他见了宦娘,眼神也不似之前入皇陵时那般躲闪,坦然而明亮。 他正是姚钰所说的水异能者,同时,他还身具另一项异能——“绩”。绩字,绢也,李绩的本事便是生出绢布来。 他与刘幸侥幸逃脱后另得机缘,竟发现地宫中也有少量怪物,且还是百年干尸所变,甚为厉害。他二人被怪物袭击,分散开来,李绩被咬伤后觉醒了生出绢布的异能来,这令他感觉哭笑不得,且十分懊恼——他对这样的异能并不满意。 幸而之后他又误入了“辰星”之殿,经受住了异境的考验,得到了“水”之异能。同金盘净化水源的异能不同,李绩不但能平空生出一定量的净水,且还能够用水攻击。如此这般,他总算是如意。 轻松灭掉异境中的大火后,李绩偷偷看了眼宦娘高兴的神情,心上甚慰,然而他的目光忽地一滞,凝在了宦娘颈上的深痕之上,心上复又骤然一沉。 第38章 眷属 第三十八章 皇陵一行,折损大半,但即便是祸事,对于一些人来说,也是福事。 宦娘通过异境考验后所获的异能为“木”,可与草木相通,可令花木盛放,也可使草树凋垂。只可惜她虽杀死了那两个统领及副统领,可惜却不知为何,只继承到了较为无用的“月”之异能,那金火却未能继承于身。不过这也算是好事,毕竟“技多压身”,现如今的湖草、木及置换异能,诚然已是她能接受的极限了。 徐平所得为“日”,目前所拥有的是:日、评、平、屏四样异能。李绩所得为“水”,以及本身所有的生出绢布的异能。而刘幸亦是觉醒了异能,只是稀奇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异能为何,只知道死了之后又活过来,那定是生出异能了。无论如何,他们能带四名亲友入宫城,总是件好事。 至于土异能,竟是让猴子得了,他因而有了遁土之能,片刻之间即可穿至数里之外。 来时异能者十八人,幸存十一人,另有四名凡人军觉醒异能。凡人军中,留守地上的军士全部幸存,进入地宫的将士统共只余十人,其中亦有五人受伤。 来之前所说的那宝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虚妄不实的猜测罢了,又或者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一心鼓动众人前往皇陵的石碧和石赦很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早就知道这七曜的所在,只可惜他们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让旁人讨了便宜。 按时候算算,也到了快入秋的时候了,天气也明显转凉。自皇陵归来,稍稍安顿之后,宦娘收拾了些宫城发下来的薄棉衣和一些吃食杂物等,便去寻探望借着李绩入得宫城的娘亲沈晚。 之前白日里要执勤,夜里得受训,宦娘十分繁忙,便连探望李氏姐弟的时间也无。这次自皇陵回来后,得了数天修整的时间,她总算是有空去那眷属司了。 眷属司,顾名思义,即是异能者的亲眷所居之地。这里鱼龙混杂,集合了三教九流,另是一个世界。昔日里腰缠万贯的富贵商贾也只能挤挤挨挨地,群居在这方寸之地,而平常那些蛮横的底层之辈,反倒因为兄弟姐妹的异能非常高强而有了依仗,行事肆无忌惮,住的地方也宽广许多。 此地比起异能者居住的地方要混乱许多,毫无章法可言。宦娘交了牌子,甫一跨入眷属司,便微微一惊。 距离守卫军士不远之处,一群人正赤着膀子,面带嬉笑地揍着一名汉子。那汉子被揍得口吐白沫,周身鲜血淋漓,死尸般伏在地上,连哀嚎的力气也无。 宦娘不由得一怔。 锄强扶弱,必须在身有余力的情况下才可为之。她细细一想,不由目中流露出怜悯之色,想要上前阻止——毕竟她如今的实力放在整个宫城来说都算不得弱,总是要有几分脸面的,便是得罪了谁,也有后退的余地。 谁曾想边上守卫的将士却拦住了她,小声道:“女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这被揍的人平日里仗着妹妹异能高强,在眷属司里欺男霸女,做了不少坏事。老天开眼,他妹妹随着统领去皇陵寻宝,结果运气不好,死了。他便成了毫无凭仗的落水狗,活该被痛打。” 宦娘心知这是报应,微微点首,却仍是说道:“他出去后的日子本就会不好过,如今被打成这样,便是不死,也会是死路一条了。” 将士却无奈地笑了笑,道:“这种事情,谁能说好?国之南方,天高皇帝远,听说有被逐出的异能者在那边如鱼得水。又听说也有过因亲眷死亡而被逐出眷属司的平民,后来得了机缘,反倒又入了宫城,成了异能者。都得看命。” 关于国之南方的流言,宦娘也曾听说过。 在宦娘看来,南方人思想开化,处事通达,而北方诸人向来瞧不起南方人,说他们是南蛮子,不懂礼教,不识规矩。北方崇尚世族之说,信奉朝廷,灾变之后异能者都十分愿意进入宫城,为朝廷效命,而南方却不然。他们要么自立门户,要么单打独斗,千里迢迢赶来京都的虽然也有,却实属少数。 说实话,虽然宫城的资源丰厚,但宦娘在这里并不快活。如今看了眷属司的混乱状况,宦娘更不想娘亲在此处多待。只是……若是要离开的话,以后便要风餐露宿,吃了这顿没了下顿,到底不是个牢靠的想法。若是能拉上些要好的异能者同行,说不定还能支撑过一段日子。 这般想着,宦娘已到了沈晚的住处。小院子里头杂七杂八地堆着许多杂物,还有数人裹着被子躺在地上睡觉,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有几人警惕地坐起身来,面色不善,死死地盯着宦娘,直令她心生寒意。 沈晚从屋子里头缓缓走出,抬眼见是自家女儿,霎时间眼泛泪光,低泣着快步上前,拉着宦娘不住地打量,口中哽咽道:“我家女郎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实是让娘亲心疼……” 宦娘连忙拉着沈晚,进了她的屋子里头。这屋子虽然窄小到只能放下两张床,却勉强算是干净整洁,床褥等也算齐全,只是这屋子是两人合住的,她娘亲能不能过的舒坦,和同居之人的品性有莫大关系。 “娘亲放心,我吃穿不缺,本事也高强得很,寻常人等欺负不了我。倒是娘在外边的日子过得如何?”宦娘柔声说着,却是隐去了徐平之事。她早有打算要去找韦少雍商量,令她搬出徐平居所。毕竟她现如今也算是宫城内很有本事的人,韦少雍该会给她些脸面才是。 沈晚泣道:“当真如此?你是娘的心头肉,在娘亲跟前,可不要只报喜,不报忧。”顿了顿,她擦了擦泪,道:“我在外面过的不错,那些个当兵的在你李绩大哥的带领下,都十分规矩,得了什么吃食后,也都是先让给我。相比之下,反倒是眷属司的境况更不好呢!这里边比外边还乱,女的卖身子换吃食衣物,男的欺凌弱小,强取豪夺,不是东西。” 见宦娘拿了些东西来,沈晚细心挑着,只拿了一两件棉衣和部分吃食,随即又都塞回宦娘那里,道:“我哪里用的了这么多?天气马上就要变凉了,你得多注意才是。” 说着,她又很不满地皱起眉头来,絮絮说道:“这些棉衣,做工实在不好,得我给你补两针你才能上身。你就在这里坐着,我去管别人借针线来。” 沈晚出去管旁边人家借了针线,随即坐在床榻边上,低着头,细细缝补起来。这些事情,宦娘自己也能做,只是有时候,必须得故意让爹娘帮些事情,他们才能安心。 她在娘亲身边坐着,望着整洁的屋子,窗外和煦暖阳,感觉心中分外安宁,如徐平等那般让她感觉污浊的人事,丝毫也不愿想起。 缝好了一件后,沈晚柔声道:“这样才算好。姑娘家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得衣饰整洁才算好。你年纪不算小了,也该考虑些别的事情了。” 宦娘倚在她身边,摸着那棉衣,低头不语。宫城里头,谁人不觉得她是徐平的女人,这让她如何考虑别的事情?若是时候久了,娘亲得了风声,她又该如何解释才好?搬出徐平的居所,实乃势在必行之事。 沈晚斜她一眼,但以为她羞涩,便笑道:“娘亲觉得李侯爷不错。年纪比你大许多,处事成熟稳重,十分可靠。而且我瞧着,他对你感觉也很是不错。我们在外头时,他常向我询问些你的事情呢。只是他不善与女子交谈,与你说话时难免会有些失言,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娘亲年轻时虽看错过人,可如今断然不会看错了。” 宦娘闷头不语,却忽地听闻推门之声响起,抬头一看,进来的是位衣着分外朴素的老妇人,面色阴沉,看上去很是不好相与。 这便是娘亲的同住之人?打量着那老妇人的模样,宦娘觉得很不放心,却不好显露在脸上,但下了床榻,冲着那妇人笑道:“给大娘问好了,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那妇人冷冷说道:“唤我覃婆便可。”她也打量着宦娘,看了许久后,忽地说道,“你是个有福之人,却也是个无福之人。” 这是什么话?说的没头没脑,直令宦娘心生不悦。 沈晚却面色紧张地搁下了棉衣,对着宦娘说道:“这位覃大姐可是个好心人呢!之前有人难为我,都是靠了她!覃大姐能通阴阳,能知未来之事,你可不要冒犯了她。她女儿的异能便是‘预知’。” 宫城里头,有预知之能的人,唯有姚钰。看来眼前这人,正是姚钰的娘亲。 第39章 日月 第三十九章 对于怪力乱神之事,宦娘并不大相信,但笑笑,说道:“谁人不是如此?既有有福之处,也有无福的时候,最正常不过。” 在她看来,这些自恃可知天命的人,只不过是有把实话说成模棱两可的虚话的本事罢了。话说完之后,往哪边想都差不离,怎么说都能靠点谱,哪里能够尽信? 沈晚却握了握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话,随即倾身向前,向着覃婆问道:“覃大姐,我想知道,这孩子以后要嫁的人,现在在哪个地方?” 覃婆神色古怪,欲言又止,随即温声道:“那个人啊……如今也在宫城之中。” 沈晚挑眉,急忙道:“也在宫城之中?入宫城前,可是位贵人?”宦娘一听便知,她这般问法,显然是属意李绩。 覃婆却是点了点头,沉声道:“着实是位贵人。” 沈晚面上流露喜色,低头不语,显然是已经认定覃婆所说即是李绩。宦娘却不由得暗暗心惊,盼着这覃婆不过是在胡言乱语。若是她所说的话果真有些准头……说实在的,如今异能者中灾变之前便是贵人的,算不上是多数,除了几位统领外,便是一些各大世族的子弟,约莫也不过十几人罢了。与她相伴一生的男人,便在这十几人之间? 欣喜的沈晚之后又拉着宦娘遵嘱了很多事情,除了让她不要太过使力,按时用饭睡觉等等之外,交待的便是让她寻机试探李绩。宦娘为了移开沈晚的注意,连忙将那只鱼戏莲池,暗藏福字的宝钗献给了她。沈晚十分惊异,又是一番垂泣。 沈晚很是喜欢李绩,她承蒙李绩照顾多时,对他颇有好感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宦娘……她也着实感激李绩,亦认为他十分稳重可靠。虽平时言谈之间常有不妥,可这人本性绝不坏,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只是说到底,她对李绩并无风月之思。不过……她也很难对某个男子生出风月之思便是了。若是娘亲中意李绩,且李绩又着实是个可靠人,她未尝不可一试。毕竟,细水流长才是真。 这般胡乱想着,她执意将那些衣物留下,随即离开了屋子。令她惊奇的是,外面竟然天黑了!寻常时候,天色总是一成不变,各色交杂而又昏暗无比,便是太阳有时出来,也不过是于诡色云层间稍稍一露,几无作用,而如今,天色竟是一片墨色,漆黑无比! 宦娘望着这天色,堪堪回过神来。她还算好,目力超人,看人识物与平常无异,然而眷属司内却已然一片混乱。许多人以为要出什么大事,胡乱奔走,有不少人脚步踉跄,几欲跌倒,看上去十分危险。 宦娘心中一紧,稍稍一想,便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开始指挥月亮——她的月之异能是因为杀死了皇陵军中的副统领而得来的。她不过是尝试罢了,未曾想竟然奏效,忽有一轮明月自天边缓缓升起,终至正空之中,缓缓散发着雪色幽光,映照人间。 “月亮!” “看,是月亮!” 因着明亮许多,混乱状况稍有好转,甚至还有人抱着幼女,停步赏月。自灾变之后,世人已许久未曾好好看过日月了,如今月亮抬头即可看见,心中便仿若有了倚仗一般充实而安宁。 “如今月亮出来了,是不是说明这灾祸要停止了?”有人欣喜若狂地喊道。 虽不知真假,可大家都愿意以之为真。大部分人都止步望天,目露欣喜,更有婴儿出生不过几日,连月亮也不曾见过,此时见了那天畔桂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感觉十分之新奇。 宦娘也仰着头,细细看着那圆月,心中分外安宁。似这般的时刻,实在不多。 只是这样的时候总是短暂。她忽地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似乎正紧紧黏在自己身上,不由心神一凛,微微回首。 月光之下,那人一副无双容华,腰佩长剑,长身玉立,隐在人群之中,独独望着她。宦娘一看见他,心上便有了猜测——这天黑,多半是他做的。 徐平对着她微微扬了扬下巴,宦娘无可奈何,只好缓缓向着他走去。 二人于月光下并肩而立,徐平的手很不老实地抚上了她的腰,同时凑到她耳边,温声道:“从裴俭那饮酒归来,途经此处,便想看你在不在。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来了。” “太阳是你让它落下的?”宦娘稍稍移开身子,试图避开他的抚摸,可惜却反令他手上动作更加粗鲁,直接扣住她的腰身,将她压至怀中,连走路都有些踉跄。 “嗯,为了提醒你,天色不早了,该来找哥哥了。”他柔声说着,语气分外地轻。宦娘离他很近,自他口中闻到了些许酒气。这酒的味道很是特殊,宦娘颇有印象,正是他最喜欢的那酒色殷红如血的“霹雳春”。 他已微醺,难怪语气这般古怪,温柔地近乎诡异。 徐平又低声道:“以后我若是心情好,便让太阳出来,然后等到一定时候了,你便让月亮出来。日升月落,以后便由我二人决定。” 宦娘嫌弃地将他稍稍推开,徐平却微微勾唇,直接狠狠压了上去,像只狗似的嗅着她身上的气味,不知意欲何为。宦娘觉得难堪至极,正欲将他推开之时,忽地听闻不远处传来了个略略有些熟悉的女声——“哥哥。” 徐平甚为不悦地眉头深锁,缓缓转过头来。不远处立着一位被人搀扶着的华装贵女,而在她身侧,则立着位风神秀异的出众男子,纵然一袭朴素青衫也难掩其之风华。 同样是俊美儿郎,相比之下,徐平貌若琳琅珠玉,衬得上一个“艳”字,也就是他平日里衣饰简单,方才将气质减得肃杀了些。反观那名俊秀男子,论五官虽略为逊色,然而气质却分外超然脱俗,飘飘乎不若凡夫俗子。 这名男子对宦娘来说全然陌生,那名贵女,却是徐平的妹妹徐兰露。 徐兰露抿着唇,细细打量着二人,随即柔声道:“哥哥方才在做些什么?” 徐平冷着脸,斜睨着她,并不说话。 那名气质脱俗的男子见了,登时平声说道:“二位既是有私事相谈,望之便先行告退一步。”说罢,也不顾徐兰露面露不豫,出手去拦,便拂袖而去。望之,这两个字对于宦娘来说熟悉得很——萧望之,乃是萧家最有名的子弟,样貌俊秀且书画绝佳,闻名京都,人称作“凤麟公子”。他的府邸,距离宦娘所在的杏花巷并不算远,贵客盈门,车马不绝。 没了外人,徐兰露沉下面色,略带着委屈说道:“兄长可真是心狠。自灾变以来,兄长从不曾来亲身探望过爹娘及弟妹,却原来竟是被狐狸精勾走了心思。我只劝兄长看清楚些,你曾经那样对她,她必然视你作豺狼虎豹,迟早趁你不备,反咬一口,如何会有一分真心?” 徐平闻言,先是面上什么表情也无,随即竟微微勾唇,低声道:“你们过得衣食无缺,心孚意满,便不必为我费心了。”言罢,他拉扯着宦娘的衣袖,狠狠地拽着她走,毫不顾忌徐兰露的脸色。 他力气极大,若不离他近些,领口便会被越拉越大。宦娘迫不得已,只好紧抿着唇,避开一路上众人的各色眼神,跟随在徐平身侧。 她心中暗自猜疑,为何徐平待自己的亲眷也这般冷淡?这般想着,她忽地又忆起了自皇陵归来途中,萧吟珍向她提起的,关于徐平的往事。 灾变之前,在贵人之间,徐平着实算是个古怪人物。他样貌俊美,举世无双,书画、剑道等均颇有造诣,在崇尚美貌儿郎的世族贵人之间极富声誉,追捧他的贵女及逢迎他的有断袖之癖的公子哥们不在少数。然而说来也奇怪,这些人也不知在他那儿碰着了什么事,后来连提起他都面色大变。 他亦不愿展现他的长处,永远一袭玄色长袍,身形懒散,便是不得已参加宴会,也往往是独处一隅,举盏自饮,和自家弟妹亦不十分亲近。 他娶妻已有两年,娶的是新贵刘家的嫡女,并无妾室。那刘氏是个内秀的娇娇女郎,自入了长公主府后,便不知为何,心中积郁,终日怏怏地躺在榻上,灾变后不久便红消香断,撒手人世。在宦娘看来,刘氏之死,必与徐平脱不了干系。 她胡思乱想着,陡然回过神来,却发现已然身处室内。徐平一双凤眼半张半闭,坐在椅上,正在饮茶醒酒。见她回过神,徐平低笑,随即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令她跌坐在自己膝上,呼吸相闻,肌肤相亲,宦娘想起那凄惨刘氏,莫名地觉得心中不适,似是恶心,便已移开了头,且表情满是嫌恶。 徐平隔着衣衫,轻抚着她的腿部,随即凑到她耳边,道:“徐兰露所说,我何尝不知。但你不知道我有多期盼,盼着你有一日足够厉害,毫不留情地反咬我一口。” 这人真是有病。正常人谁不对自己的仇家或斩草除根,或退避三舍,哪有人不住地玩弄仇家,还盼着仇家报复回来? 他因醉酒而微醺,唇边带笑,眼神迷离,手亦不老实地在她腿间游走。宦娘皱着眉,死死将他手按住,随即忽地又听他道:“若不是当日徐兰露出言,说要借机除掉你,我便不会对你生了杀意。不过也说来奇怪,看见别人时没有这般想法,独独看见你,尤其看见你笑时,便想要狠狠地折磨你,想要看看当你被折磨地生不如死的时候,还能不能露出那讨人厌的笑意。” “你说奇不奇怪?”他慵懒地说着,又凑过去亲她的脸,“怪就怪你笑起来太讨厌了。” 宦娘却冷声道:“你可不是独独对我这样。你折磨过的人,杀死过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嗯?”他竟然微微一愣,随即玩味地笑了,“你说的是。看来宦妹刻意打听了不少我的事情呢。真令为兄欣慰。” 他毫不解释,更令宦娘对此十分肯定——他府上无故消失的侍婢,他那悒悒而终的嫡妻,必定都是为他所害。传言中他自小时便喜欢折磨虫鱼鸟兽,大约也非虚言。 第40章 移居 第四十章 徐平近来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接连三日,宦娘一醒来,便可见到他已衣衫完整地坐在桌前饮茶,而天外亦是红日高悬,分外明亮,一扫之前连月的阴霾。 不明就里的人们但以为灾变状况有所好转,欣喜十分,便连往日来送饭的奴仆们面上也带了些喜庆之色,话也多了起来。他们却不知,这正常的日升月落,全要看这个男人的心情。 宦娘却是另有打算。自皇陵归来后的第四日,宦娘便去找了宫城的正统领——韦少雍。 说起来韦少雍和徐平也有些牵扯。徐平的娘亲长公主之母即是当今皇后,而皇后的姓氏即是韦,与韦少雍是同族同支。韦少雍年纪比徐平大上许多,平日里便唤他做平弟,然而徐平的态度却是公事公办,管他叫做韦统领。 宦娘递了名牌后,韦少雍倒是也不曾让她多等,将当下的客人送走后,便许她入了厅内。宫城之中,眷属司环境最差,异能者的住处也不过稍稍宽敞整洁一些,如徐平这般的厉害人物,所居之处也甚为朴素,然而韦少雍的居所却格外精巧,丹檐红柱,雕梁画栋,便连宦娘看了,也不由得稍稍分神。 到底是贵人。由奢入俭难,想让这些贵公子过稍稍朴素些的日子,都是不可能的。徐平是个例外,那是因为他是疯子,对身外之物并不放在眼中。 她小心跨入厅内,才发觉屋内并不止韦少雍在,除他之外还有石碧和另一位名唤做裴俭的统领。韦少雍长发高束,虽也算俊秀儿郎,却偏有一股阴鸷之感。石碧眉间点着梅形花钿,正襟危坐,端有一股皇室气度。而那裴俭,依旧如平常那般,看上去如若真正的谪仙一般,不怒自威,偏又带着温柔之感,好似芙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按着灾变前的规矩,宦娘见了这三人,该是要跪下行礼的。然而她今日另有打算,需得做出气势才行,便只是屈身问好,并不曾双膝跪地。 韦少雍轻轻一笑,扬眉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女郎有何事要说?” 宦娘稍稍一理,随即直视着他,平声说道:“我自有幸得了木之异能后,对寄居体内的那湖草已可以控制自如,定不会再有被它夺取意识的危险。这般的话,我便不必再在徐统领的监视下生活。男女有别,尊卑有序,我在徐统领处借住,到底还是不妥当,还请韦统领准予我更换居所。” 韦少雍却并未答应,而是径自思索着,不住转着指上的玉扳指。 反倒是石碧上下打量着宦娘,随即高声缓道:“这可不是什么大事,若是韦统领觉得住处紧张,不好安排,我院子里倒是还空着屋子,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韦少雍略为不悦地沉了脸色,随即笑道:“岂敢劳公主费心?我方才不过是在想哪里合适罢了。思来想去,有处小院最是合适,便是南陀苑,景致不错,屋子宽敞也干净,沈女郎该不会看不上罢?” 据说此人心胸狭窄,令他不快之人有朝一日落在他手中,均没有好下场,到底还是不能得罪于他。宦娘听了,一边暗自回想着是否听过南陀苑的名字,一边点头应下。韦少雍倒是给她脸面,令她直接去南陀苑便好,其余东西均由婢子收拾好后再送过去。宦娘连忙郑重谢过——不必再看徐平,正合了她的意。 她正要随领路的婢子出门,却忽见有人慌慌张张地从外小跑进来,一入厅内,便跪了下来,口中禀报着些什么要紧之事。宦娘不好多听,放慢脚步,只听到什么“获得异能”、“男女欢好”之类的断断续续的词语,之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南陀苑是处极小的院落,加上宦娘,统共只住了四位异能者,均是女子。说来也巧了,其中一人,即是那身有预言异能的姚钰。 她似乎早就料到宦娘会来似的,立在门边,面容素净,平凡无奇,唯有那一双眼眸特殊。眸光如箭般锋利,似是一下子便可看透人心。 宦娘心中一凛,缓步上前,说道:“真是缘分。你我二人的娘亲便是同居一处,如今我们也成了近邻。” 姚钰倒是很温和地领着她入内,道:“我知你见过我娘亲了。我虽有预知的本事,可眼界甚窄,便是前两日有了突破,也不过是能看见约莫一个月内的事情罢了。我娘不同,她是个神算子,能看见一百年内的事儿。” 稍稍瞥了眼姚钰的眼睛,宦娘心里并不是很舒服。被人看透的滋味,并不好受。她顿了顿,问道:“那你可能看见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 姚钰温声道:“这倒是看不到。不过能从别人身上的事儿,推测出自己会遇到什么。” “若是你推测出自己可能遭逢祸事,你可会去改?”宦娘又问。 姚钰眸中可以说是沉静如水,亦可以说是如若死潭一般波澜不兴,“改也没用,殊途同归罢了。所以,我与我娘不同,她是有什么说什么,我是只说好事,不说坏事。若是人家兴致冲冲,你却给人家泼冷水,只会讨不找好,且还什么用也抵不上。这种事,我不会做。” 知道眼前之人、万事万物的未来,却无论如何,都只能眼睁睁地看它发生,不得插手,是幸事,也是不幸罢。有了这般本领,也不过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宦娘陡然间觉得眼前女子有些可怜,却不好显露,便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别管遇着什么祸事,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火烧,说不定还能越烧越旺呢。” 姚钰笑笑,显然是因她的话而高兴了许多。她看着不好相处,实则是个极单纯的女郎,此时听了宦娘的话,便道:“不若我也说一件与你有关的好事给你听?” 宦娘来了兴致,侧耳细听。 姚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犹豫着道:“我可能不太会说话,你别太介怀。你……咱们宫城的这些人里头,你是会活到最后的。” 宦娘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活的……最久的?长命,确实是福罢。只是这话实在微妙,若是自己只比其他人多活一炷香,那也算是活到最后,只是这样的话也算不上是长命吧! 南陀苑从前是妃嫔思过之处,四处都立着佛像及香炉。便是受灾之后,这些佛像也是不能被移动的,是以宦娘一入自己的屋子,便迎面对上一尊佛像。准确地说,是两人之像。 这是尊欢喜佛,男者盘腿而坐,象征着“法”之所在,女者面向男者,双腿大张,坐于其左腿之上,象征着“人之智慧”。二人紧紧相贴,作交合之状,则意指“法与智慧双成”。 宦娘只看了一下,便皱眉移开了眼。 身后乍然响起了奴婢之声,隔着门板,略为低沉,“沈女郎,您的衣物等送到了。” 宦娘暗道这些人做事手脚还真是够快,口中应答道:“好,进来吧。” 她说着,缓缓回首,却见门口哪里有手呈衣物的奴仆,负手而立在那里的正是徐平。 他极为鲜见地穿了黑色以外的颜色,一袭白色长衫,上绣黑蝶红花,领口袖边滚得是黑金两色的双线,衬得他本显肃冷的容貌愈发妖冶。 他慵懒抬首,定睛细看着宦娘身后的欢喜佛,蓦地笑道:“真是个妙处。” 第41章 韦后 第四十一章 宦娘定定地看着他,那般警惕的眼神看的徐平不由得牵唇一笑,道:“这样子可真有趣。” 边说着,他缓缓步入屋内,一身华服几乎令得蓬荜生辉。相比之下,宦娘身上着的是那一身男女皆可穿着的羽林军制服,黑色为底,红色为边,朴素至极。 许是因为白日之故,骄阳当空,他的性格也温和了许多。进了屋子后,他先是在床榻上坐下,随即道:“你的东西,一会儿便会有人送来。” 宦娘默然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依旧警醒地看着他。 徐平凝视着她,忽地笑了,略为蔑然地说道:“以为总算能摆脱我了,是吗?你去将另一侧的那扇窗户打开来看看。” 宦娘微凛,稍稍犹豫之后,起身去开窗。窗扇被缓缓支起,枯树那边,正对上另一间屋子。那屋子恰好也开了窗子,自这里望过去,但可发现那屋子里的桌椅摆设等都十分眼熟。是了,正是徐平居所内的书房。自皇陵归来之后,徐平曾在此待了许久,读阅他自籍宫中拿出的那本古书。 果然,韦少雍必是对徐平心有忌惮,不敢轻易应允她搬出徐平居所之事,唯独怕得罪了徐平。只是石碧的插手却令韦少雍心生不悦,便取了个折中的办法——让宦娘搬到这徐平居所距离极近的南陀苑来。 宦娘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就里,不由得狠狠咬唇。 徐平却单手环住她的腰身,将唇抵在她的耳畔,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他言语轻柔,好似怀中之人就是自己的小妻子,而非是有杀身之仇的妹妹一般,诉说着自己的平常之事,“上午特意换了华服,随太子一起觐见刚刚转醒的皇祖父。皇祖母及母亲也在一旁。回来之后,便见奴婢们在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我登时便猜到,你一定是去找韦少雍换住处了。想来想去,我猜你新换的住处必然是南陀苑,便直接来此地了。” 事事都在他所料之中。他没有预知异能,却还是能轻易将她玩弄在股掌之中。 湖草缓缓沿着徐平的胳膊盘绕,窗外枯枝亦如人手臂一般顺着窗棂伸入屋内。她如今有了木之异能,花草树木之动静生死,均随她所想。 徐平却如同看稚童游戏一般,单手与那湖草和枯枝玩了一会儿,另一只手紧搂着她,不肯松手。过一会儿,他似是厌倦了,便将湖草和枯枝统统折断,随即态度强硬地将挣扎着的宦娘双手反剪,压至床榻之上。 “这次来真的吧?在欢喜佛前,用欢喜佛的姿势,宦妹可喜欢?” 宦娘咬牙,头死死地被他用手压着,根本无法转过头来。 “为兄从早到晚都为自己设下屏障,就是为了防你使用置换之能。”他低声笑着说道。 若是有了机会,定要杀了这疯子! 他这次果然是来真的,某处灼热即便隔着衣衫也能令她清晰地感觉到。宦娘强定心神,集中精力,驱使着那窗外枯树活动起来。顷刻之间,但见那干枯柳树由死转生,生出细细密密的绿丝绦般的长叶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窗楹,饶是徐平也不由得愣住,还不待反应过来,便被柳叶缚住双臂及全身。那柳叶因宦娘之力而生出了灵性来,甚至还从徐平身下穿了过去,紧紧勒住。 只可惜徐平为自己周身设了层薄如蝉翼的屏障,虽乍一看上去柳叶确实将他缠绕了个严严实实,但实则柳叶只是缠住了他的屏障。宦娘未能看见徐平的狼狈状,心底到底有些遗憾。 她心中暗暗使力,不一会儿,那柳叶便强迫徐平换了姿势——盘腿而坐,双手合十。 “在欢喜佛前,用欢喜佛的姿势,统领可喜欢?”她挑眉说着。 在别人面前,宦娘素来客气守礼,然而在徐平这疯子面前,大可不必讲究这些。只不过她也有些顾虑,毕竟在这人面前,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有时太过肆无忌惮,几乎与他相近了。 徐平笑看着她,竟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喜欢,喜欢至极。” 宦娘听了他的回答,不再搭理于他,转身离开了屋子。 她身有木之异能之事已被宫城诸人得知,所得的执勤任务,也因此与从前大为不同。说实话,若非身在宫城,宦娘必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新任务——毕竟这些事情,实属为了满足贵人的私欲,于国于民,丝毫利处也无。 她可使得花木活动,亦可使其静止,可使其死而复生,也可令花木骤然干枯。宫城分给她的任务,便是让她去内城里头,除了使干枯的花草复苏外,还要令能开花的植物都开出花来,好让贵人们看的高兴。 “我在宫中照看花草已有四十余载。从前那些个贵人,自个儿宫里头的花草到了时候,却不开花,只要我看一眼,便能让它们五日内开出花骨朵来,也因此得了个绰号,叫做‘花五天’。只可惜如今时候变了,花上十天半个月也难叫它们开花了,还是沈女郎的手段高超。”照看花草的老花匠看着经宦娘之手而复生的草木,如是感慨。 宦娘听了,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便温声道:“我这些手段,都是虚的,说不定哪天便不顶用了。等到哪天又回到往日,还是您老的手艺能派上用场。” 那老宫人手抚着花朵,闻言摇了摇头,沉默良久,又问道:“你可知道这花能撑上几日?” 宦娘答道:“我也是刚有这本事不久,并不清楚能维持多久。” 老宫人悄声道:“我听我徒儿说,皇上撑不过这几日了。皇上最喜欢奉贤殿前的这片花木了,如今也养在奉贤殿里头,每天早上一掀帘子,便能看见这片花木。若是这些花花草草能维持的久些,皇上的精神头儿说不定也能好上许多。” 宦娘闻言,转头向着奉贤殿的方向看去。但见白色珠帘竟已束了起来,两位华服妇人正一前一后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此处。其中一人年约五十余岁,发髻高盘,面容保养得当,身着玄色宫装,上绣金银双凤腾舞于云霓之中,另一人则年轻许多,只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面貌冷艳,乍一看来,五官气度竟与徐平有些许相似。 老宫人一惊,连忙匍匐在地,道:“老奴见过皇后娘娘,荣昌长公主。”宦娘连忙跟着跪伏在地,心中微凛——眼前之人,正是徐平的母亲荣昌长公主石姜,以及当今皇后韦氏。 韦氏笑了笑,令那老宫人起身退下,随即由女儿长公主挽着,缓缓步下阶台来。 宦娘跪在地上,面色平静,双眼望地。她自是清楚,纵然这两位贵人要为难她,以她的本事,还是来得及全身而退的。只是娘亲还在眷属司中,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还是顺着眼前之人的意思才好。 皇后韦氏,民间传闻中说,是个极为厉害的女人,杀伐果断,权力颇大。然而眼前的皇后,却意外地给人一种极为温和的感觉,反倒是一旁的徐平之母,气度尤显凌厉。 “可使草木复苏,真是个好本事。”韦后的声音很是缓慢,抑扬顿挫,却近乎一字一顿,“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到底是个怎样灵透的女郎。” 宦娘谨记恪守本分,只是稍稍抬了抬下巴,并未直视二人,而是紧紧盯着二人衣摆上绣着的那活灵活现的凤凰细看。 韦后缓缓弯唇,转而对着长公主说道:“果然长了张沈家人的脸,且还有几分徐世韦的神韵。” 宦娘心中一凛,眼前两人果然是知道她的身世。 长公主并不说话,韦后继续缓缓说道:“平儿与你一样,年少时都爱胡闹,什么都不管不顾。少年人都是这样,贪一时之快,不计后果,全然不想过个十几年,会出多大的乱子,引出多少隐患。本宫现在也想通了,还是要顺着平儿的意思。” 宦娘听了这话,一头雾水,猜不透皇后是何意思。 第42章 传承 第四十一章 韦后的话令宦娘不明就里,之后她也只是边赏花,边与宦娘聊些家常,多半是在问宦娘灾变前的生活,未曾再提起徐平。而长公主一直伴在韦后身侧,一言不发。 宦娘忐忑应答,及至太阳移至西侧之时,她连忙主动告退,推脱说是夜里还有训练,不能耽搁。韦后笑笑,点头准允。 宦娘夜间确实要受训。为防止异能者之间及统领与异能者之间相互勾结,密谋不轨之事,异能者的分组不定时便会打乱重组,近来韦少雍下了号令,说是最近一次重组的时间,就在五日之后。 思及此,宦娘不由得情绪和缓了许多。如今她已搬离了徐平的住处,很快,她亦不再是徐平手下的队员,不用看见徐平及屠夫等人,实在令她一身轻松。 正这般想着,她刚出了内城,便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敲锣及摇铃之声。站在空地之中,高台之上的人,正是诸位统领。徐平甚至还来不及换衣服,仍旧是那一袭分外招摇的白色彩绣华服,径自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般紧急地召集众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羽林卫指挥着一众异能者,令他们按着所属统领分开站队。宦娘缓步上前,站到了队伍末尾中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位置,然而徐平却还是一眼从众人中认出了她,对着她微微勾唇。宦娘移开目光,胡乱地想道:也不知是时候到了,柳叶自动解开了束缚,还是他那副狼狈样子被人看到后,由别人帮忙才解开的。是后者才大快人心。 羽林卫忽地又叫了两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金盘及李绩。宦娘听罢,立时朝着从队伍中缓步走出的李绩看去。他目带警惕,略略有些错愕,再观金盘,虽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却也有些茫然。这二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金盘因身有粮水两种最为实用的异能,在宫城中声名极广,毕竟众人所食之粮米、所饮用的水均是出于她之手中。她稍加打扮之后尤显艳丽,又说自己是什么高人之徒,为救世而特意出山,把自己营造成了个世外仙女,在宫城的男人之间很受追捧。 至于李绩,刚入宫城才不过数日,很多人都还不认识他,他更谈不上和金盘有什么瓜葛。宦娘径自想着,不由得为他生出了几分忧虑之思。 “二位都是对朝廷而言十分有用的人材,为朝廷出了不少力。若是如今我等有事相求——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知二位可会相帮?”韦少雍噙着贵人独有的笑意,谦逊有礼而又咄咄逼人。 金盘定定地仰视着韦少雍,展唇一笑,率先朗声道:“既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定然鼎力相助。” 仔细瞧着金盘的眼神,宦娘蓦地觉得有些不对。果然,身边有人窃窃私语道:“这梁女郎据说和韦统领有一腿呢。” “我也听说她跟别人透过风声,说是会做统领的正室呢。只是她到底来路不明,便是能进韦家这样的世族,约莫也做不了正室罢。”另一女子边小声应答着,边紧紧盯着前面的情形。 李绩稍稍一犹豫,抱拳道:“若真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李绩定然万死不辞。” 韦少雍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平声道:“既是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了,可不能反悔才是。”顿了顿,他不急不忙地说道,“我手下有位汉子,便是陈志,身有两种异能,既可生出纸张,亦可止住人的身形,众人该是都知道他才是。他的发妻,在并未被活死人攻击,也未曾误食被污染之物的情况下,昨日也生出了异能,而且是和丈夫一样的‘纸’与‘止’双异能。后来我们又分析了别的例子,最后发现,异能竟然可以通过鱼水之事传递和继承。虽只有一两成几率,但只要次数多了,便一定能够成事。” 话及此处,他把玩着指上的玉扳指,来回看着面色铁青的李绩与神情大变的金盘,缓声道:“二位的异能均是十分实用的异能。粮食、水源、布匹……哪怕仅仅多一个人继承,也是莫大的好事。我不好过分挑明,但话说到这里,梁女郎和李将军也该明白了吧?” 李绩长年从军,不曾接近女色,如今遭遇这般境况,却不好出言拒绝,犹豫许久后,咬牙跪下,沉声道:“我一个男儿,尚可不在意此等事情。然而对于女子而言,却事关重大。希望统领挑出的与我行事之女子,务必是心甘情愿。” 一直未曾说话过的,那如若谪仙一般的裴俭忽地开口,声音如若珠玉相击般分外悦耳,道:“李将军所说十分有理。”裴俭与李绩相识甚早,情谊深厚,为他说话乃是身为朋友的本分。 他很少开口,如今既然为李绩说了话,韦少雍便不能不听,道:“正是如此。且先在异能之人中征集自愿者,若没有的话,便在眷属司里征集,必定有人会应征。” 此情此景,对于宦娘而言,简直荒谬至极。若是陷入此为难境地的人是宦娘的话,她必然不管不顾,当即拒绝,随即择机脱身,然而李绩不同。在宦娘还寄居李家时,他并对她说过——入了宫城,便与从军无异。必须要听从将领的命令,无论自身是否认同。 再看金盘,已然泣涕涟涟,满眼都是不敢置信。一来她与韦少雍早就勾结,本以为韦少雍多少会给她留些情面,万万不曾想到他竟然单单挑了她出来!再者,她之所以能在宫城内如此受人敬仰,是因为只她一个人能够生出米粮和净化水源,若是以后真的人人皆能如此,她哪里还有地位可言? 可是,要如何才能阻止这事呢? 金盘深吸几口气,随即勉强笑着,高声道:“韦统领有所不知,我这本事与别人不同。他们都是被怪物咬了后生出的异能,而我是从我师父那里学来的异术,怕是无法通过此等方法传承。” 韦少雍却蓦然笑了,唇红齿白,俨然一位翩翩世家贵公子,“梁女郎果然不愿?” 金盘强撑道:“我并非不愿,实是此法对我无用。” 韦少雍嗤笑一声,道:“金盘,你做下了不少龌龊之事,当真要我在此一件件说明?” 金盘。这两个字一出,金盘便清楚韦少雍已知道所有。是谁向他透露的呢?异能者之中,与她之前便相识的唯有沈氏宦娘…… 韦少雍倏然间收回笑容,随即冷然道:“有意参与此事者尽可在羽林卫处报名。我等会结合报名者之具体状况,择出三男三女来,身上仅有一种异能或是没有异能最佳。报名三日后截止,截止之后的十日内,李将军和金盘女郎便不必再做其他杂事,专心做此事便可。” 他一声令下后拂袖而去。李绩仍跪在原地,低垂着头,神色莫辨,刘幸摸着脑袋,站在他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是。这种事情对多少男人来说都是天降艳福,可对李绩而言,却形同耻辱。倒是刘幸,他的异能很有可能是“幸运”,出勤也出了不少次来,他无数次逢凶化吉,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本事,真是奇哉。 金盘已经近乎崩溃,低泣不止。余下的男性异能者却对她指指点点,不住地低笑,看在金盘眼里令她十分气恼。 宦娘站在原地,看着李绩,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宽慰于他。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宽慰,且宽慰也多半没有用处,她只能如刘幸那般远远地看着他。对他来说,总不算是坏事吧?只是以他的性格,多半会纳娶了那几个应征的女子。 “该换月亮了。” 身后骤然传来一个优哉悠哉的男声。 徐平最近对这事倒是格外专注,估算着到了时辰,便提醒宦娘将月亮换上。宦娘无奈,连忙集中精神,勾动手指,费力地将月亮勾到了正空之中。若是数月之前有人对她说,她能管月亮的升沉,她定会当那人满口胡言,哪里能够想到如今竟能成真。 “你该不会应征吧?”他身着一袭白色彩绣的华服,侧身仰望着天际凉月,并不曾看向宦娘,慵懒道,“你若要应征,我还能借着副统领的位置,暗中助你一把,你意下如何?” 宦娘联想到之前在韦少雍处听来的只言片语,便知道底下人向韦少雍等人禀告此事时,徐平正随着太子一同觐见皇上皇后,并不知情。那么……确定人选的时候,他是否曾经插手呢? 她这样想着,直直地盯着徐平的俊美侧颜,问道:“这两个人,哪一个是你的主意?” 徐平闻言,弯眉展唇,莞尔道:“宦妹果然懂我。只是这两个人,都是我最先提出的。” 顿了顿,他边伸手去摸她的头发,边低笑道:“只有哥哥我能欺负你,旁的人都不行。金盘犯了忌,活该如此。李绩么……”他忽地贴近宦娘,用自己的额头去抵她光洁的前额,“以他的性格,哪怕是阴差阳错、心有不甘,也一定会娶了那些应征的女子。我觉得他人很是不错,又想着他年纪这般大了还不曾成亲,便想着要帮他一把,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宦娘一把将他狠狠推开,咬牙道:“我的仇,我自己去报。我的事,容不得你插手。” 她迅步离去,徐平却并未追上来,只是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仰头赏月。 也不知他在原地待了多久。夜里,宦娘所在的支队受训,徐平也未曾如平常那般出现,只是下了命令让他们照做。 第二日的日轮并未升起,天边的弦月依旧高悬,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地漫长。 第43章 拉拢 第四十二章 日升月落,接连几日都十分规律,今日却又有了意外,惹得宫城内的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宦娘去羽林卫处交了牌子,那羽林卫这几日都日升而出,日落而息,今日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日出,睡过了头不说,身子还分外疲乏。 收了宦娘的名牌,那羽林卫草草记了几笔,随即强打精神说道:“沈女郎今日的任务是去繁园,令那些因缺水等原因而枯死的作物复苏,若是能催生些米粮出来,自然更好。” 在外出勤的好处是不必费太多气力,坏处是有定量的指标,要求必须找来一定数额的物资,此外危险难测,有时甚至会受到百姓的攻击——因羽林军及异能者常从百姓处搜刮物资,所以他们名声极差,平头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朝廷只顾自保,百姓们便自己组成了队伍保卫住处,与怪物抗争的同时也攻击羽林军及异能者,已有数名异能者因此而受伤。 在宫内执勤,与在外出勤恰恰相反,好处是安全,坏处则是费的力气极大。如宦娘这几日,天天料理花草及作物,着实费了不少气力,比之出勤还要疲惫许多,回了屋子洗洗涮涮之后便是盖被睡觉。 繁园,乃是先帝为了警醒后世“农耕”之重要,而在宫中特设的一块耕作之地。先帝闲暇时候常常换上便装,亲自耕种,然而及至此代,皇上很少亲自劳作,多半都是交给奴仆代为耕种,而皇上只管享用这块地里种出的粮米及蔬果,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为此写诗作文。 灾变之后,在石碧的命令下,繁园扩大了面积,且还会不时地从眷属司中抽调些有体力抑或有农耕经验的平民来此地耕种。作为酬劳,这些耕种的平民可以多得些干粮和水,有时水粮十分紧张,他们得来的便是衣物等。 宦娘穿的依旧是那身黑底红边的制服,下边着的是裤子,行动很是方便。她甫一进了繁园,便见有个有数名羽林卫围在一位身着劲装的女子身后,显然是以她为首。宦娘定睛一看,但见那女子发髻高盘,妆容精致,雍容华艳而又英姿飒爽,正是石碧无误,而她身边的羽林卫无一例外都是女扮男装。 繁园本就归石碧所属,她来此地,也不算奇怪。宦娘这般想着,连忙上前行礼,石碧却扬着下巴,止住了她,但说道:“女子之间,不必拘束于这些繁文缛节。我今日来此,只是对你那操纵草木的本领有些好奇,想要亲眼一看。” 宦娘连忙应承了下来,边演示给石碧看,边温声说道:“我的本领有限,并不能一下子令整片草木都重焕生机,非得一株一株得来才行。不但如此,还必须在心里与草木暗暗说话,同时抚过这株草木的每个部分。若是想让它们开花的话,费的时间要久上许多,同时手放在它们那会长出花骨朵的地方的时间也要长些。” 石碧傲然地点了点头,说出的话却很是谦逊,“若那日是我在皇陵中得了木之异能,肯定做的不如你好。” 宦娘偏偏是那种听了赞誉便会警惕的人,当即收敛心思,佯笑道:“我从前对草木懂得也不多,可任是谁在那般境地里待上两年多,都会对这些草木生出感情来,将它们当做活人来对待。” 石碧虽不显露在脸上,可对宦娘的话到底还是受用,沉默片刻后,忽地开言说道:“我对你很是赏识,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石碧有谋权之心,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宦娘早已料到她的来意,却仍是装作愣住的模样,随即试探着问道:“却不知公主是何意?” 石碧沉声道:“父皇垂危在榻,统共熬不过十日。如今韦后掌权,太子代父皇执政,不出意外的话,必是太子登上皇位。”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续道,“可太子他昏聩无能,行事温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能有什么本事?天下男儿,大抵污秽不堪,空享其位。若是我能荣登大极,必定令天下女子翻身为主,压制男子。我知自己想法怪僻,也不苛求你认同。你若是看不惯,我也只会对你恨铁不成钢罢了,必不会似那太子石祁、韦少雍等人怀恨在心。” 乱世,是祸端,也是契机。 然而天下人众望所归的统率者,是一个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稳妥的人,而非一个希图构建一种完全颠覆的制度的人。在这种境况下,石碧不是没有成事的可能,然而这种可能,在宦娘看来,实在太小。 她是个太过谨慎的人,所虑甚多,有时候甚至因此有些束手束脚。 略略一想后,宦娘笑笑,平声道:“我身为女子,又何尝不希望这世间能够男女平等,抑或女尊男卑?只是我到底胆小,总觉得在这般灾年时分,还是稳妥些的好。” 石碧的目光稍稍有些失望,表情却依旧高傲如昔,不见一点挫败,“你这样想,也是正常。日后若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再来找我,也不算迟。”说到这里,她竟少见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意味,“但希望那个时候,你能活的好好的,我也安在。” 宦娘一愣,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些日常,忽地听见自远而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石碧稍稍偏头一看,便平声道:“是那些眷属司的人来耕作了。”说罢,她起身道,“人多眼杂,我便不在此多待了,说不定便要给你添了麻烦。你那位屋里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说不高兴,便让全天下人都见不着太阳,你可得小心伺候他。” 得,说什么不会记恨,到底还是有些介怀,言语之间也开始隐隐带上刺儿了。宦娘暗自无奈,却也觉得有些可笑,连忙向她行礼,将她好生送走,随即定睛看着与自己交错而过的一众异能者的家眷。 天色阴沉,唯有一轮明月悬在西边,然而宦娘目力惊人,一眼便看出行伍中有两个人很不对劲,一直避着看向她,多半是熟人。宦娘眯了眯眼,随即唤来羽林卫,指了指那两人,推说要找两个帮手。 羽林卫自然有求必应,当即将那两人喊了出来。二人来到宦娘跟前,摘了斗笠,露出两张熟悉的面容来,令宦娘哭笑不得。 一个是她的娘亲沈晚,一个是跟着弟弟代琅入了宫城的她的坊间好友代玉儿。灾变之前,沈晚便很喜欢代玉儿,直说她年轻的时候便是个如代玉儿一般,喜欢伤春悲秋,吟风弄月的小姑娘。 “娘,我不是给你送了衣物和吃食吗,你来这里上赶着遭罪又算怎么回事?”宦娘无奈至极,心里却也明白沈晚的想法。 果然,沈晚抿了抿唇,道:“我才三十来岁,虽没有下地干过活,可也是有力气的。我不喜欢白吃白用,总要做点什么才算安心。” “你老老实实享福的话,我最安心。”宦娘叹了口气,笑着说道。 代玉儿怯怯地说道:“你别怨晚姨,晚姨都是为了我。代琅他年龄最小,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和珠儿不好意思从他那里多拿东西,便想着要靠做别的活计来供养自己。晚姨碰巧在眷属司里遇见了我们,便将你给她的衣物和吃食分给了我们许多,今日珠儿受伤,晚姨还特地代替她来。” 宦娘听了,连忙道:“你们姐妹都是娇养的女郎,哪里能吃这下地干活的苦?若是缺衣少食,直管找我便是……罢了,让你们主动找我,你们多半不情愿。我会时不时亲自去给你们送的。尽管放心,宫城里强者为尊,我这样厉害,得的份例自然多些。” 唯独住的地方总是不能如愿。 代玉儿与她自小时便十分要好,也不客气,当即甜甜地笑了,拉着宦娘的胳膊,说道:“我就知道阿宦最好了。只是辛苦了你,我们怎能当成是理所当然?以后你的衣服若是破了,便交由我们来缝补,若是一直不破,我们便给你的衣物绣花,绣成天下第一好看……”说到这里,她竟然骤然感怀,伤心落泪,“说起绣花,我又想起我娘亲了。她一个人带着那些家仆在外头过日子,也不知道现如今状况如何,真是令人忧心。” 沈晚很是心疼地宽慰道:“玉儿不要哭,哭的晚姨也难受得不行。你且放下心来,吉人自有天相,凤大娘不会遭遇祸端,便是遇着了,也会是最先逢凶化吉的那一个。” 两人说是宦娘的帮手,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许久之后,繁园门口传来了摇铃之声,却原来是有人送净化过的水来了。耕作的眷属一人可得一小盏,宦娘身为异能者,则可多得两盏。 沈晚不渴,而代玉儿因哭过之故,嗓子干涩,她便将自己的小盏让给了代玉儿。那杯盏真的极小,寻常人要饮三四盏才能堪堪解渴,代玉儿渴的厉害,直喝了整整四盏。 宦娘也有些疲乏,便拿着小盏走到树下稍作休息。然而她刚喝了一口,便察觉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杯盏中的清水竟隐隐泛着几不可察的蓝光! “谁都不许喝这水!”宦娘当即起身,厉声喝道。 一众眷属已然疲惫至极,面色麻木地看向宦娘,有的停住了动作,但大多数人仍旧渴的没法,贪婪地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 “这水很有可能没有被净化!没有饮水的人都站到一边去,不然你们一会儿都性命不保!”宦娘高声说罢,又将自己的怀疑说给守卫繁园的羽林卫。羽林卫不敢轻视,连忙派人禀告统领,同时将一众眷属围困成一个圆圈,手执兵器,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的平民。 饮下未曾被净化的水,要么会死,要么会变成怪物,当然,也有很小的几率会成为异能者。水未曾被净化,显然不是疏忽或遗漏,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始作俑者,很有可能就是被韦少雍当做弃子的金盘! 沈晚惊魂未定,小心地待在树下,而代玉儿却已经颤抖着哭泣起来。宦娘看着自幼一同长成的姐妹如此境况,忍着不流出泪来,哑着嗓子道:“你们若有什么说要交待,尽管说出来,我定会替你们转达你们的亲人。” 一旁的羽林卫听了,立时会意,连忙将手中的名册翻到空白页,随即手执毫笔,与那些被隔离的眷属拉开了些距离,一个一个记下他们的“遗愿”。这些愿望,各有各的不同,却也十分相似。 ——临死关头,盼的不过是活着的人能过得好。 第44章 齐攻 第四十四章 宦娘小心守在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些眷属的神情变化。很快,大约一炷香之后,有一个原本神情呆滞的汉子蓦然嘶吼出声,宦娘定睛一看,但见他已然长出獠牙,当即毫不犹豫地集中精神,将他心脏换去。 那人口中吱呀一声,栽倒在地,再没了声息。羽林卫上前拖走尸体处理,余下的眷属均瑟瑟发抖,低泣不语。 这样的情形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才算堪堪了结。统共五十六名眷属,三人未饮水,死亡者三十二人,变成怪物之人十八人,一人成为异能者,尚有两人,未曾显露出任何征兆。 代玉儿便是这两人之一。 眼看着身边的活人转瞬间变作尸体,被羽林卫一个个拖走,代玉儿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不似最初那般慌乱。宦娘犹豫着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鼓舞道:“玉儿不必怕。你若是要死的话,老天爷可不会留你这么久。” 代玉儿忍着泪,坚定地点了点头。 幸而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余下的两人,均是异能者。 代玉儿觉醒异能时疼痛异常,宦娘只好借助湖草将她牢牢缚住,以免她伤到别人抑或误伤自己。折腾了约有半个时辰之后,她总算是于大汗淋漓之中悠悠转醒。 她的异能很是有用,乃是“愈”,即愈合。虽也听说过有异能者生出了这般异能,但那人却是在南方,不在宫城,代玉儿可以说是宫城中独一份的能够治愈异能者的人。 宦娘也很是为她高兴,当即带着她与另两名刚刚觉醒的异能者前去登载入册。然而从繁园到登载司的路上,所见之景却令触目惊心。尸体横陈在地,四处都是斑斑血迹,羽林卫追捕着变作怪物的人们,甚至还有异能者迫不得已亲手杀死变异成活死人的自己的亲眷。 在这场变乱之中,眷属司内的平民里,总共觉醒了堪堪十名异能者,除了代玉儿之外,还有李绩的弟弟李凌昌,着实令宦娘为其感到高兴。在陪着代玉儿等人在登载司前等候时,宦娘又得知人小声说到那些未曾被净化的水也被送入了内城之中,不由得心中微凛,猜测着要出什么乱子。 刚陪代玉儿自登载司里出来,人仰马翻的宫城之外陡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不少人群起而攻之,似乎在骂着一个女人,其中夹杂着悲伤的哭泣、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马匹的嘶叫之声。宦娘携着代玉儿一同去看,却见那被众人喊骂的女人,正是蓬头垢面,浑身是伤,分外狼狈的金盘。 她被人死死绑在马背上,赤露在外的大腿上满是血淋淋的伤痕,马上还挂着颗人头,宦娘稍稍一看,便认出来这人头来自一个并不相熟的男异能者。那人的异能具体为何已回忆不起来,只记得是个十分长于攻击的异能者。 “本就是个娼妇,从前就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入了宫城后倒成了圣女了。”一人骂到声音都哑了,“你当你的圣女,勾搭你的男人,与老子何干?你老母的,使这种下流手段,一边让人喝要命的脏水,一边让姘头带着你逃出宫城……又不是我们害的你,你要报仇也得找对主儿才是!你老母的!”说着,他嚎啕大哭,手执马鞭,狠狠地抽着金盘。 她犯了众怒,无人怜悯,也受不起人怜悯。只有一旁的羽林卫小声劝道:“可得给我们留个活口,她对上边还有不小用处呢。” 金盘被打得奄奄一息,却仍是仰天大笑,倔着说道:“反正左右是个死字,能拉这么多人陪葬,也是我的本事!我梁淼淼不枉此生!” 宦娘移开目光,并未多言,拉着代玉儿径自离去。 眷属司内原有三百余人,经此一番,只余三十余平民,另有十人觉醒。凡人军残余一半,羽林卫内也颇受牵连,唯有宫中内城折损极少,且大多都是奴仆侍婢。宦娘这才得了小道消息,却原来自己率先发觉水有问题后,羽林卫将事情报给韦少雍,韦少雍却只将事情告知了凡人军和宫中贵人——他是嫌弃眷属司内的平民无甚大用,每日还消耗物资,有意要令他们赴死。只可惜告知凡人军时为时已晚,他们中许多人已经饮用了那污水,因而又折损一半。 宦娘的消息在异能者中算不得灵通,然而连她也得知了这小道消息,可见此事流传之广。这种事情,半真半假,宦娘一听便只是有人刻意为之,为了抹黑韦少雍。 山雨欲来风满楼。虽然这几日里,宫城内笼罩于一片阴云之中,可就连宦娘都能感受到其下的暗涌。靖光帝卧病在床,行将撒手人寰之事亦在异能者之间不胫而走,亦有不少人暗中说自己曾被某位统领收买拉拢。 三日之后,继承李绩及金盘异能的人公布了出来,男女各有三人。宦娘粗粗一扫,三位男人中只有一个认识的,竟是屠夫,而三名女子中也独独有一个相识的,竟是代玉儿的妹妹代珠儿! 代珠儿的报名,宦娘稍稍一想,便能明白缘由——姐姐和弟弟都有了异能,她肯定心里难安,便想着要抓住此番机会,奋力一搏,名节什么的根本不会在乎。唯独不知她的决定,她姐弟二人是否知晓。至于屠夫,着实稀奇。他本就与金盘勾结过,若说是为了贪图艳福,似乎说不过去,莫不是受了人怂恿? 要知道,能否长久地维持异能,与一个人的精神稳定息息相关。屠夫性情骄躁,很容易受人控制,喜怒随心,承受一种异能已是极限,若是再觉醒一种甚至两种异能,对他而言无异于是死路一条。 她思及此处,怔怔然地想起了徐平的面容及说过的言语。 金盘是他的安排,怂恿屠夫的人,会不会也是他?如果果真是他,他又是为了什么……大约是好玩罢。若是单纯想要致这二人于死地,他不需费一点气力,这么大费周章地布置谋划,不是为了好玩又是为了什么? 可不要说是为了她报仇。如果真心想要为她报仇,他要杀的人,第一个就是他自己。 果然如宦娘所想,代珠儿所为,代玉儿毫不知情。她一看到名单,便来苦苦哀求宦娘,不顾她拦阻直接跪倒在地,泣道:“我妹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的。我娘要我看护好她,我只盼着她平平安安长大,顺顺利利嫁个好人,哪里想到她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阿宦,你本领高强,在贵人面前颇有些脸面,能不能代我说上一说。” 宦娘咬着唇,想了想之后,启口道:“最关键的,还得你妹妹不愿意才行。这事情甚至不需得我去说,只要你妹妹转了念头,死活不肯,以那李将军的性情而言,必不会强逼于她。若是你妹妹愿意,我怎样说都不顶用。” 代玉儿到底还是没能说动代珠儿。她将她反锁在眷属司内,却还是挡不住她。 又过了两日,乃是宦娘如今所在的支队最后一次受训,这也是这么多天以来,她头一次见到徐平。 徐平虽还是如往日一般慵懒,可看上去却尤显疲乏。诸位统领和异能者之间暗潮涌动,有能之士多被拉拢,徐平懒得纠缠其中,便日日与统领中的另一个中立之人裴俭一同喝酒。裴俭饮得少,浅尝辄止,徐平却喝的极疯狂,不醉不归,据说还曾做出在裴俭的房中小便这样的荒唐之事。 他一身酒气,纵是身隔几米之外也能闻见,简直就是个长了腿儿的酒壶。 最后一次受训,是徐平手下的所有支队一同攻击于他。 但见徐平浅浅勾唇,眯着眼,道:“屠夫在享风月之好,便不用管他了。剩下的你们这近三十人,一起攻击于我,但凡有人能伤我分毫,便是赢者,我自有奖赏。” 说罢,他悠然盘腿坐下,一袭黑袍看似简单,可若仔细看的话便可见到那黑袍的边上绣着的是雪花之形,正是之前京都之中流行过的晴雪纹样。宦娘一眼便看出来,那是自己的手笔,却也不知他通过什么办法搞到了这些衣裳,真是疯子。 众人皆知徐平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不一会儿,便见有个书生模样,与贾念学有几分相似的男子将二十余名异能者召在一起,随即沉声道:“我们若是单打独斗,可能胜算很小,然而若是一起攻上去的话,他便是个千手观音,也定然应接不暇,露出空子可钻。” 这男子见众人看他的眼神颇为陌生,连忙温和地笑笑,自我介绍道:“我名唤做魏振江,刚入宫城不久,乃是京都人士,异能是构建阵法。你们一看便能看出来,我之前是个读书人。” 异能者都是独善其身惯了的人,又各有本事,并不喜欢听人号令。当下便有人嗤笑道:“你刚入宫城,知之甚少。徐统领很是厉害,攻防兼备,我们就算是一起攻上去也没什么赢的可能。更何况,这么多人一起攻击,若是徐统领一时之间未能掌握好轻重,伤了谁可怎么办?异能者受伤,受的可不止是皮肉伤,异能一旦反噬,整个脑子都跟被虫子咬了一样痛,到时候你可还管我们?” 魏振江稍稍一愣,又见许多人面露认同之色,连忙笑笑,道:“若是有人不愿参与,退出便是,剩下的人,你们姑且听听我的主意,按着我的阵法行事,如何?” 宦娘倒是想看看这魏振江的阵法异能是何种本事,便平声道:“我愿意听你的主意,你将你的阵法说与我听听罢。” 她无疑是徐平手下最厉害的角色,又是传闻中徐统领金屋藏娇的那个娇娇女郎。见她有意,当即便有几个犹豫不决的人定了主意。魏振江眼神一亮,拿了石子在地上写画起来,详细解说着自己的阵法。 徐平一副微醺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坐在远处,看似仿佛是在凝视着手下一众异能者,眼中却实则只有一人。 第45章 阵眼 第四十五章 这身有阵法异能的魏振江实在有些神秘,接连管各位异能者要了许多东西,说要用来布阵。宦娘稍稍犹疑之后,才将发髻上的木簪摘下,散下一头及腰长发来。 他一个人来回游走着,摆放着自异能者处得来的器物,约莫两炷香后,他总算摆放妥当,回到诸位一头雾水的异能者之中,先是做了个揖,道:“若没有诸位鼎力相助,此阵定是难成。任他是大罗神仙,只怕也难逃此难。” 诸位异能者面面相觑。蓦然,一人怯声问道:“该不会将统领……误杀了吧?便是让统领受了重伤,也不是好事。” 另一汉子当即拍掌说道:“嘿,统领说了,只要能伤着他,咱们就有好处拿,当时候咱们见好便收即是。统领那样厉害,宫城之中几无敌手,你还真以为咱们几个虾兵蟹将能奈何得了他?” 魏振江温声笑道:“正是如此。只要我看情形差不多了,便会终止此阵。” 言罢,他缓步上前,同徐平说起话来,细细听之,也不过是在询问他些攻击时要注意的地方罢了。徐平状似心不在焉地应答着,诸位异能者站在一旁,小心地观察着他的面色,不清楚魏振江意欲何为。 然而,也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这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小……不,准确地来说,是愈来愈远了。宦娘猛然警醒,回过神来,却见正身处于一片混沌之地,周遭仿若云层一般飘渺而难辨虚实。 宦娘想要往前行去,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仿佛被禁锢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得待在原地。 不远处遽然响起争斗之声来。宦娘揉揉眼睛,定睛细看,却原来是花和尚正在和徐平打斗。按理说来,以花和尚的实力,杀十个他徐平都还该嫌弃轻松才是,可是此时,花和尚猛地一击,虽然扑了个空,可是徐平的动作却明显迟缓许多,危险至极。 再细细地瞧过去,宦娘愕然发现,徐平似乎完全看不见花和尚,只能通过他行动时的风声等来判断他的位置,而他在明,花和尚在暗,花和尚将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阵法?竟能令阵中的攻击者全部隐形! 徐平以耳细听花和尚的动静,花和尚也不傻,行动间愈发小心起来,然而徐平到底还是反应灵敏,花和尚的几次攻击都被他躲了过去。花和尚稍稍一想,灵机一动,开始假造响动起来,脱了自己的外衣在别处不住地抖来抖去,以期扰乱徐平的听觉。 却见徐平蔑然一笑,忽地张手,设下一道无形屏障来,令花和尚被困在这极其狭窄的屏障之中,再难动弹。 他不好意思地穿上外衣,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画地为牢的无形屏障之中,道:“还是统领大人厉害,小的甘拜下风。” “宦娘在哪里?”徐平沉声问道。 花和尚左看右看,看见了好几个蛰伏在暗,伺机而动的异能者,却并未瞧见宦娘的身形,便道:“还真是没看见过她。” 宦娘不由得讶异起来,她离二人的距离并不算远,花和尚分明朝她的方向看了许久,然而他的眼神却并未聚焦在她身上过,似乎是当真没有看见过她。而徐平有此一问,说明也看不见她。阵法之中,无论攻方还是守方都看不见她,那她到底是处在了什么位置? 花和尚无心攻击,干脆干起了自己来宫城前的老本行——打坐,嘴里还打发时间地念起经文来。徐平开始在旁边绕起圈子来,不知意欲何为。 接连又有数名异能者攻了上来,然而这些人的实力比起花和尚都不如,愈是一起攻击,响动便愈是大,更利于徐平确定方位,不一会儿便全部解决。 他缓步走着,终于走到了宦娘附近。宦娘连忙屏住呼吸,不敢出一丝响动——她也出不了什么响动,不知为何,身子连转个方向都不能。 徐平忽地低笑起来,声音异常轻柔,“宦妹?” 他现在身处宦娘身后,宦娘看不见他的神色,直感觉背脊生出一阵凉意来。 腰上忽地被人紧紧搂住,宦娘吓了一跳,咬唇止住惊呼,知是徐平发现了她。 “这两日接的都是照料花草的活儿罢,宦妹身上一股子花草的芬芳之气,别的人可不会这样。”他启口说着,宦娘这才明白他为何能够找到她,不由得暗骂这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 “让哥哥好好摸一摸,哪一面是正,哪一面是反……”他说着,手上还当真活动起来,宦娘心中恶心,指间陡然生出湖草来向着徐平袭击了过去。徐平却吻着她秀颀的颈子,手上将湖草死死拽住,轻轻一扯,宦娘不由得疼得嘶嘶地吸气,徐平一笑,又移到她的唇上,轻轻啮咬起她的唇瓣来。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他蓦地说道,口气中带着调笑的意味,却也暗含不屑。 宦娘闻言,心思竟冷静下来,边缓缓收回湖草,边暗自思索起来。虽有徐平在旁干扰,可对于徐平的亲热,她早已能够不去在意,便当做被狗咬了一般。 魏振江初来此地不过数日,对支队内的情况并不了解。方才她一出言,便带着许多人响应,必定使得魏振江对她的身份好奇。他怕是询问了别的异能者之后,知道她算是支队中本事尤为高强的,又与徐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便对她生出了利用之心来。 但凡阵法,都需有个阵眼。阵眼便是阵法的力量之源,既非攻方,也非守方,而是与阵法浑然一体。若想要破了阵法,必须要破了阵眼。 魏振江怕是以为,她既然与徐平有所牵连,徐平便是知道了她是阵眼也不会轻易下手。可他输就输在不了解具体情形,便贸然想着要算计人心——徐平怎么会对她舍不得下手? “要怎样才算是破掉阵眼?”她平声开口,向着徐平问道。 徐平看不见她,张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碰到了她的眼睛。他似乎对此很是歉疚,便在她阖上眼睛之后,不住地轻轻抚摸着她的眼睑,温柔的动作反倒令宦娘心生一阵寒意。 “非得让你流血不可。” 血? 宦娘刚被湖草寄居于体内之后,心跳一点也无,体内全是黑绿色的汁液,如今状况好上了许多,随着她状态愈来愈好,对湖草已完全能够掌控,心脏竟也恢复了跳动,血的颜色也已转变为了较为深沉的红色。虽然那红色里有时还隐隐泛着绿色,但宦娘对此已并不在意。 这般说着,徐平已蹲□子,张口咬破了她的手腕。汨汨流出的,正是黑红色的血液。 “要流多少血才行?”宦娘又问。 徐平愉悦地笑了,“我也不知。”说罢,他欺她不能动弹,又如猛虎扑食般凑了上来。 血愈流愈多,宦娘到底难以支撑,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无力地借着徐平的身子站着,蓦地感觉腕上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却原来流出的已非鲜血,而是黑绿色的汁液! 脑中瞬地嗡嗡作响,她似乎能感觉到有体内的枝条已紧紧束住了她的心脏,沿着她的血脉,向她脑中进发。便连记忆也全然模糊了,她渐渐感觉喘不上气来,仿佛并非身处阵法之中,而是回到了那漫无边际而又脏臭无比的湖水之中。 她又忆起了当时濒死前的感受,无力,不甘,却只能任着湖水侵入自己的口鼻,湖草困住自己的身体…… 再度转醒时,宦娘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发现身处床榻之上,萦绕在口鼻间的,尽是叶子香的味道。叶子香乃是沉香木所制成,因呈薄片之形,状似叶子而得名,气味微辛,宦娘闻着,但觉香气入脾,通气定痛,分外舒服。 再定睛一看,屋子内的装设分外熟悉,分明就是徐平的居所。他寻常时候不喜燃香,为何忽地燃起叶子香来了? 屏风之外,传来了些交谈的声响。 “在下诚惶诚恐,当初设下阵法之时,全然不曾料到以沈女郎的体质,万万不能承受阵眼的位置。当时沈女郎为那湖草所控制之时,阵法大乱,我当时脑中全空,害怕得不行,幸好有徐统领在场,非但将沈女郎压制,又及时将她就回,不然,我必将酿成大错!” 这声音听起来略略有些熟悉,稍稍回想一下,便知是那身有阵法异能的书生魏振江。 宦娘听了他的话,立即明了,却原来她精神衰微之时,被体内寄居的湖草抢去了身体,差点酿成大乱子。魏振江算计她着实可恨可恼,只是不知者不罪,他连徐平的个性都摸不清楚,自然更不会知道她被湖草寄居之事。 倒是徐平……从他的言语可知,他早就知道魏振江会拿她做阵眼,也知道破阵眼需得令她流血。失血过多,必定精神衰弱,给了湖草可乘之机,而在场中的人里,唯有他能制住她。 她怕是无法住在那南陀苑了。 原以为徐平性格狂妄,只喜欢靠实力压制人,却不曾料到,这疯子在算计人心上也胜出常人许多。逼迫金盘,诱导屠夫,使计迫她搬回居所,他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再细细看这房内的摆设布置,他根本没有让人收拾过她的东西!他早就料到她还会回来!说什么最后一次受训,让大家一起攻击于他,都是他的奸计! 这般想着,宦娘胸中一阵锐痛,眉头亦紧紧蹙起。难道她沈宦娘这一辈子都要被他这样压制了吗?想从他身边逃走,莫非只有等他厌弃这一条路? 她不甘如此,可此时此刻,竟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要说:啊~变态不仅喜欢用实力压制人,也喜欢设圈套给妹妹钻~ 第46章 作戏 第四十六章 不。 若是还是如现在这般,一味地与他对立,想方设法地从他身边逃走,那么他便永远对她有防备之心。然而若是假意屈从呢? 这真的可行吗?一来徐平心思通透,不是好欺骗的人,二来便是能侥幸骗过他,等到他真正对她卸下防备又需要多久时间呢? 宦娘疲惫地侧躺在榻上,而屏风之外,徐平与那魏振江仍在交谈。出乎意料的是,徐平的口气分外温和,很是反常,还关切地询问魏振江入得宫城后是否适应等寻常之事。从魏振江的口气中也能听出,他小心应答,战战兢兢,似乎也很是摸不准徐平的个性。 少时之后,魏振江离去,徐平缓缓步入屏风这一侧,随即走到床架旁边,静静凝视着面色苍白的宦娘,轻轻整理着她两侧的碎发,口中道:“可曾觉得饿了?” 宦娘心中怨怼,纵是疲倦,也几无食欲,只是摇了摇头。她也想清楚了,对上徐平可不能硬碰硬,更不能摆出一张冷脸来,惟今之计只有逃,可偏偏她还逃不了。罢了,若是假意屈从,能令他稍稍懈怠,或是能令他不再那么为难自己,也算是一条路。 既然在他面前是弱者,那么就该认定这个事实。 虽然对他的触碰恨不得立刻避开,虽然喉咙中强自压抑着一股恶心感,但宦娘却努力自制,尽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来。 徐平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捏着她的耳垂,柔声道:“你整整昏睡了两日,让我真是忧心。这两日里倒也没什么大事,异能者打乱重组之后,你被编入了石碧名下。她不是还曾拉拢过你么,必不会为难你的。你这两日因身子不适不能去报道,为兄也已替你说明。” 宦娘忍了又忍,终是说道:“多谢。” 不用再待在徐平手底下,到底算是件好事。 “屋子里特意燃着叶子香,我虽不喜这味道,但毕竟对你的恢复很有好处。”他边起身去拿桌子上的药盏,边对她说道。 “……劳你费心了。”宦娘小声答着。 徐平听了,背对着她,微微勾唇,莞尔一笑。他自是察觉到了宦娘态度上的些微改变,觉得甚是有趣。 若是作戏作的够真,首先便得欺骗自己。但若是要让徐平这样心机深厚的人也相信,便得像运笔作文一样,为自己谨慎设置情节,起、承、转、合,一个也不能缺。宦娘小心筹谋,先是对徐平透露出对他无可奈何、不想再争的疲倦心思,随即又时不时地显露出自己的挣扎,努力待他温和,却也不甘如此。 除了要自己作戏之外,也要细心观察他的神情。他看着慵懒,漫不经心,眼神里又透着狂妄与不羁,似乎是个很好看透的人——但也只是似乎而已。他的心思藏得太深,根本难以窥破。 白日里要执勤,夜里要受训,回了徐平居所后还要同他逢场作戏。宦娘这些日子过的着实辛苦。 “我看你这些日子脸色都不太好,可是先前受的创伤还不曾愈合?”萧吟珍与她当真有缘,又分在了同一支队当中,同样与她身处同一支队的,还有贾念学。 此时夜里的受训已经结束,宦娘累的满头大汗,倚在石柱上修整,萧吟珍则在旁边陪伴着她,等着与她一同走。 宦娘勉力一笑,道:“先前不过是失血罢了,喝了几天的药,又吃了好多补气养血的东西,如今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公主训练的手段,当真让人有些吃不消,不过对我确实是有好处。”所谓公主,指的便是如今负责管束和训导她的石碧。 萧吟珍听后,笑道:“公主确实是个能耐人物。我虽然实在不喜欢她高傲的性子,但她算是个好统领,尤其对我们女人来说。你如今异能足够利害,精神也足够稳定,可却没有好的体力支撑,所以公主便独独针对你,令你练习些基本拳脚。我呢,就声音这么个异能,可偏偏我对人心把握不足,无法将异能的效用发挥至最大地步,公主甚至还让我去找会唱曲儿的宫中歌姬,跟着她们学唱。唱曲儿可当真有讲究,声调高一点,低一点,都有莫大的不同,对我助益颇多。” 确实。与徐平一味地出难题,让异能者从险境中谋得突破的手法颇有不同,石碧的作法是一对一地因材施教。只是她毕竟是上位者,又出身皇室,不可能对异能者等同视之,所以对于潜质较好、异能较为厉害的人,她关注的便多些,其余资质较差的,在她手下往往进步较少。 宦娘稍稍休息之后,与萧吟珍一同往异能者居住的外城走去。 萧吟珍忽地低声说道:“宦娘,你可曾听说过官家的事儿?如今异能者们都站好了派系,却不知你……” 宦娘心中一凛,随即佯作无奈道:“你也知道,我与徐平难脱干系,他是哪派的,我便是哪派的。”徐平与裴俭二人,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并不曾依附于任何人,完全中立。 萧吟珍似乎松了口气,随即略微有些无奈地说道:“要我说的话,国难当头,当举贤者才是。我听闻燕王在奉贤殿前上书十二策,流传极广,众人虽不敢明言,却都甚为推崇,称之为‘救国十二策’。燕王自从前便颇有贤名,我着实心向往之。” 顿了顿,萧吟珍续道:“可惜我姓萧,到底是萧家人。你也知道,公主的母妃是萧淑妃,也是我萧家人。我不得不支持公主。此次分队,看似是随意分的,实则各方势力都有暗中打点。初次看见你时,我着实心有诧异,现在问清楚了,令我心安了不少。” 各方势力均有打点?难道徐平也有打点吗?那他为何不将自己塞入他的支队中,而是塞到石碧名下呢?当真是想不明白。 萧吟珍细细瞧着她神色,不由得促狭地一笑,捅了捅她,低声说道:“我悄悄告诉你罢,我听我家族里的人说,赢面最大的便是公主及英王石赦。韦少雍仗着有羽林卫在手,想要借此篡位,真是可笑,必输无疑。只可惜公主毕竟是女流,不能当明面上的皇上,所以到最后,很有可能是英王登基,退出羽林卫,这异能者们和羽林卫们则归由公主来管。” 萧家乃是四大世族之一,能立足北方,长盛不衰达数百年之久,必有它的道理。这消息既然是从萧家流出的,多半是□□不离十了。 宦娘心里暗自思索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徐平居所之前。院前挂着盏灯笼,上书一个“徐”字,烛火不住随风跳动着,宦娘微微一叹,知道又该逢场作戏起来了。 萧吟珍不知她的苦处,反倒很是艳羡地缓声说道:“说起来,你能遇上徐统领,当真是有福之人。徐统领看着不易相处,可却竟是个稳妥人呢。若是我们受伤,哪里有什么补血养气的东西可吃?我们身处暗涌之中,只能随波逐流,哪里有人会帮着我们打点?阿宦,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 宦娘不好辩驳,只能浅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又叮嘱她路上小心,这才默然地转身入门。 天色已晚,徐平身着一袭黑袍,坐在桌边,手执双箸,正在用膳。他如今对待宦妹确实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再让她吃他的残羹冷炙了,桌子的另一边另放了一副碗筷,正是为宦娘特意备下的。 宦娘先拿帕子擦过手,随即在桌边坐下,与徐平共食。 若是让萧吟珍那般不知内情的人看了,恐怕又会是一番艳羡。这两个人看上去,还真有些老夫老妻的模样,虽然言语颇少,可行止之间却分外默契。 “石碧如今都在教导你些什么?”他率先吃完,拿巾帕擦了擦嘴后,温声问道。 桌子上的饭菜,到底还是迎合徐平的古怪口味做的,虽然近些日子渐渐有了些改善,但宦娘还是有些吃不惯。听了徐平的问话,宦娘平声答道:“她说我身体底子不好,迟早要吃亏,便找了个武艺不错的凡人军中的将士教我拳脚。” 徐平闻言,略略有些不悦,挑了挑眉,道:“明日跟她说,换个女人来教,不然的话,便让我亲自来教。” 徐平的身手不错,剑尤其使得厉害,宦娘早有耳闻。 男人喜欢女子撒娇,便连徐平,也逃不出这一套。宦娘毕竟道行尚浅,只能稍稍皱眉,语气中略带着不愿说道:“不想要你,你哪里会认真教我?” 徐平果然定睛看着她,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随即笑道:“哥哥很认真的。一直都很认真。只是你不想看出来而已。” 恶心,当真恶心。可是……可是无论他多恶心,他都是个厉害人物。若当真能从他那里学得些什么,对她来说,必然受益匪浅。 这般想着,宦娘侧头去看他,尽量让自己眼睛在勉强之中又带上些许媚意,口中说道:“我自然不会信你。” 徐平抬眸看她,目光灼灼,“一会儿便亲自教你领会。” 宦娘收回目光,垂着头,舀了一勺粥入口。徐平虽然百般古怪,可到底是个男人,男人固有的软肋和毛病,他一样也逃不掉。 徐平望着这样的她,不由得缓缓笑了,笑里满是愉悦。 第47章 取悦 第四十七章 夜深露重,风势稍急。他在黑袍之上披了件红色的披风,泠泠月光中,尤显姿容艳丽,风神秀异。 “你体力不足,若想凭借拳脚支撑,实乃天方夜谭。石碧她自幼便由名将训导,功夫底子与你全然不同,她能用的法子,你不见得也能用。”徐平朗声说着,眼神是极为罕见地认真。 宦娘直视着他的眼睛,也不由得暂时抛却了仇恨与成见,竖耳聆听起他的话来。 “异能与精神力息息相关,可是,便如同上次在阵法中失血一般,即便我是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只要我有一身蛮力,也能治住你。所以,在异能之外,你也要有些自保的本事才行。不然,你永远难以望我之项背。”他说着,解下腰间那把平凡无奇,分外朴素的佩剑来,扔给了宦娘。 这把剑并不重,便连宦娘提起时都觉得很是轻松。拿在手里,她细细看着,发觉这把剑竟好似有些年月了一般,剑身上还刻着些小字。宦娘正要细细辨认那小字,却见徐平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身后,半环着她的身子,单手覆在她握着剑柄的手上。 宦娘能明显感觉到,这一次,他并不是借机亲近,而是当真在教授她基本的剑道。对于这样的接触,她意外地并不厌恶,寻常时候的那股作呕之感也不曾出现。 “宦妹力气不够,便得学会投机取巧才是,在灵巧与速度上搏得先机。”他话及此处,不知为何,言语之间竟带上了些许怅然之思,径自念起了一首童谣似的话,“手心空,使剑活。足心空,行步捷。顶心空,心眼一。” “最简单的剑式,便是抽、提、带等,接下来我会带着你一一做出来。我只做一次,记不记得住,全在你自己。”然而很快,他便又回复成了往日的徐平,语调慵懒而又透着满不在乎的冰冷。 他将她的手握得很紧,而宦娘全神贯注,手心竟出满了汗。 徐平说是只做一次,可他的动作却分外缓慢,留给了宦娘充分的记忆时间。一遍作罢之后,他便缓缓收回了手,又摸了摸她的头顶,用下巴示意她自己将动作做一遍。 一共只十三式,宦娘小心回忆,全部做了下来,几无错处。 剑式作罢,她稍稍喘息着,抬眸看向徐平。 那男人背着月光的方向,长身玉立,神色隐在晦暗之中,半明半昧,难以窥清。 “宦妹做得很不错。” 沉默片刻,他忽地开口,然后缓缓走至光明处,那一副近乎艳绝的容颜渐渐展露于彻亮的月光之下,足以令天下人为之怔神。 他走到宦娘身边,先是摸上她的手,随即又将剑从她手中收了回来。轻轻摸着尚还留存着汗水的剑柄,徐平不由得弯唇,道:“竟然湿了呢。宦妹有这么紧张吗?” 天际处,乌云缓缓聚集,将那弦月一点点遮了起来。宦娘陡然响起灾变突起之时,心生一阵不好预感来,并不回答徐平,而是道:“瞧着这天色该是快下雨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屋子里头罢。” 徐平却提着剑,缓缓走了过来。惊雷乍现,他眼中的兴味令宦娘心上一惊。 比起天色的变化来,宦娘更害怕眼前人。 “你……你要做什么?”她话音未落,徐平便勾了勾唇,跨步上前,剑起剑落。 又是轰雷一串,震震冥冥。 凛然长剑上,沾染着的,满是黑红色的血液。 宦娘跪倒在地,手抚着小腿上汨汨流血的伤口,不住地向后蹭着,咬牙看向徐平。他方才还那样认真地授她剑道,还令她微微有些动容,然而不过一转眼,他便成了手执长剑的魔鬼! “别害怕。”他愉悦地笑着,将长剑收回鞘中,随即不顾她挣扎,将她横抱起来。 宦娘又是怨怼,又是害怕,不敢轻举妄动。她竭力平复着心绪,察觉到他与初见之时并不相同,身上未曾带着杀气,勉强安下心来。 将她放至床榻之上后,徐平先是用手指沾染了一点宦娘的血,随即用舌尖轻轻舔舐指尖。恍若口中品味的是无上佳肴一般,他像孩子一样砸吧着嘴巴,随即眯起眸来,对着宦娘,很是无辜地笑道:“宦妹的血,就和妹妹一样美味呢。” 宦娘只是稍稍移开了头,对他的怪异行径,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习以为常了。她情绪已然平稳,心中已有了一番思虑:徐平若是真心想要杀她,大可不必砍她小腿,而且砍得手法虽利落,可是伤口并不算深,如今她已然毫无痛感。既然不是为了杀她,那么徐平所为,多半是为了限制她的活动。 虽然是算不得深的小伤口,但徐平却还煞有其事地为她包扎起来,将她的小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半是处理伤口,半是挑逗亵玩。 “……不解释一下吗?”她蓦地开口,平声问道。 徐平似是有些意外,抬眸看了眼她,随即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受伤了,这几日便不用参与受训了,更不用去摆弄那些花花草草了。宦妹也乐得清闲,难道不是吗?” 他太难捉摸了。宦娘确实对于不必执勤很是高兴,可相比待在徐平的屋子里头,她更加喜欢执勤。 小腿上忽地传来一阵剧痛,宦娘回过神一看,徐平正狠狠按着她的伤口,直直凝视着她的眼眸中暗含冰冷的警告之意。见她因痛感而咬唇,徐平缓缓勾唇,随即柔声道:“宦妹决意屈从也好,虚与委蛇也罢,可宦娘你都得记好了——你是我的女人。什么时候要了你,什么时候让你有孕,全都要依着我的兴致。除了我之外的所有男人,你敢亲近谁,我就杀了谁。你可明白?” 若是不听他具体说了什么的话,他的声调听起来当真轻柔,如若在哄逗婴儿入睡一般,满是爱意。然而他所说的话,却完全衬不上他温柔的语调,阴沉、偏执而又毒辣。 宦娘知道,自己这时候该乖乖点头才是。 但她到底还是不甘。 轰地一声,平地响起炸雷,如箭一般的闪电映得窗外刹那间亮如白昼。少时之后,大雨滂沱,从天中坠地,劈啪作响。 对上徐平意味难明的目光之后,宦娘竭力稳定心绪,随即冷笑一声,说道:“我怎么会不明白?我一清二楚!你将我压得密不透风,你心思狠毒,手段残忍,整个宫城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禁脔,我哪里还敢牵扯别的男人与我一同受罪?徐平,你放一万个心罢。我是没本事,没办法杀了你,我明明白白。所以我也懒得自耗精力了,就这样吧。我拿你无可奈何,倒不如顺遂了你的心意。” 话及此处,她稍稍偏过头去,不多时,便见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宦娘的心中在暗自擂鼓。 起承转合。这就是她的起。必须让徐平相信她是真的决意屈从了才行。 徐平却是纹丝不动,坐在床边,随即抱着双臂,挑眉笑道:“宦妹哭起来可真是好看,着实令为兄难耐。我的心里头自然是相信宦妹的,我不信你,又还能信谁呢?可是,身体和心却是可以分开的,我自年幼时起,便对此深信不疑。现在,我的身体并不相信宦妹的话。宦妹可否说服它呢?” 雨打纱窗,沉重如落石一般。宦娘亦是心头大震。 她自然明白徐平的话,可是恰如徐平所说,身体和心,是可以全然分开的。她心里明白,可身体却不情不愿。 “沈女郎不明白吗?”徐平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冷意,“将你的诚意,展现给我看。若果真决意顺遂我,那就要一丝犹豫也无。想要说服我的身体,很简单,取悦它便是。” 是的。取悦一个男人,尤其一个本就对你心怀不轨之思的男人,是件极其简单的事。 她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在窗外雨声的陪衬下,尤显可怜。 咬了咬唇,她倾身上前,覆上了徐平的唇。 被人强吻的感觉,与主动吻人的感觉,截然不同。这一次被动的人,反倒是徐平。他径自环着双臂,丝毫也不配合。 两个人紧紧相贴,几无间隙可言。本该是意乱情迷的时候,可偏偏两个人都睁着眼睛,眸中不带分毫情意。 宦娘狠狠合齿,捏咬着他的唇瓣,直至血腥味渐渐充斥唇齿之间。 徐平忽地笑了,“真是稚嫩啊……”这般说着,他双手捏住她的肩膀,猛然欺身而上。 一番亲热之后,他将头抵在她的颈窝处,温声道:“这一次就罢了,勉强算是明白了你的诚意。然而仅仅是亲抚,对于我而言,还是远远不够。下一次可不止是这些了,宦妹可要好好准备。”顿了顿,他低声笑道,“好好准备要如何杀了我。男人真正迷乱的时候,可顾不上设下什么屏障。” 雨势渐大,一下下地击打着窗纸,更一下下地击打在宦娘的心上。 想要打倒眼前这个疯子,只能通过一些见不得光、且还被他看得彻底的手段,当真可笑。她沈宦娘,竟已沦落成这样可悲的人了吗? 第48章 乱夜 第四十八章 宦娘低泣不绝,愈发疲倦,便缓缓睡去。徐平小心将手臂从她头下抽出,随即微微勾唇,低下头去,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泪痕吻去。 风雨不绝,屋子里也透了些寒风进来,被褥仍是夏末时候备下的,似乎难挡寒意。宦娘不知是梦中仍余悸未了,还是因畏冷之故,身子微微瑟缩着。徐平见了,又将披风来了,罩在她的身上。 闪电乍现,天地间亮若白昼。 门外忽地传来了一阵敲门之声。 徐平陡然沉下面色,秀眉微蹙,起身开了门扇,但见门外站着数名异能者,身着银甲,神情凛然,对着徐平抱拳道:“圣上驾崩,城中警备。我等由徐统领派来,但为护佑徐统领平安。” 圣上驾崩了,城中定是出了变故。这几人名为护佑平安,实则是韦少雍怕他突然插手,派了人监视于他。 徐平缓缓笑了,抬眸看着檐外落雨,低声道:“这可真是国之大哀。倒是辛苦几位了。”顿了顿,他挑眉道,“还请几位动静小些。屋内有人刚刚睡下,她本就疲倦,又向来睡得浅,可不要扰着她了才是。” 这几个被派来的异能者见他态度温和,都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暧昧的笑意,不住点头应承。他们这几人也算是倒霉,在支队里都不算是厉害角色,偏偏被派来了徐平这里。便连韦少雍也不指望事情有变时他们能够挡住徐平,只希望他们到时候能传个消息。 许是哭得太过损耗精神,且第二日不必执勤的缘故,宦娘这一觉睡得极沉,便是下了一夜的雷雨也不曾惊醒过她。再度转醒时,窗外已是红日高悬,那刺眼的阳光直直映入她的眼中,直让她觉得很不适应。 徐平就坐在离床边不远的桌边读书,见她醒来,便平声道:“你睡得安稳,可外边却是时殊事异了。昨夜圣上薨逝,全城戒备,就在刚才,有人送来了消息,说是英王殿下登基了。太子为韦少雍所杀,韦少雍又为石碧设计害死,英王登基之后,石碧变成了羽林监的新任统领。” 他语调甚是平稳,好似说的不过是家常之事。宦娘怔怔地坐着,一时之间很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沉默片刻,她低声道:“该恭喜你才是。如今韦后已为太后,新皇又是你的舅舅,对你来说,是件极好的事。” 她说这话,其实也有意刺激徐平。徐平并不喜欢石赦,对于他与石赦分明年纪差不多,却差了一个辈分更是耿耿于怀。 徐平闻言,不由得莞尔,抬起头来,一双潋滟眼眸直视着她,慵懒道:“照这么说,也得恭喜你。新皇也是你的舅舅。”顿了顿,他执起书卷,又说道,“昨夜事情极多,一来,那场风雨又致使更多平民沦为怪物,城中局面原本趋于安稳,如今又动乱起来。二来么,你的李将军那里得来了好消息,而金盘那里,传来了坏消息。” 宦娘闻言,心不由得一沉。 果然,但听得徐平舒声缓道:“李将军处的三名女子均觉醒了异能,且状态平稳。金盘发疯,自撞墙壁而死。屠夫新获两种异能,还来不及使便因承受不住之故暴亡。另两人倒是因为未曾获得异能之故,毫发无损。” 从李绩处继承来异能的三人都状态平稳……宦娘既为代珠儿稍感宽慰,又为李绩感慨。上位之人但凡看见了他的有用之处,不到榨干之时,定然不肯放手,有一有二,便会有三有四,直至无穷。若是这般情况的话,李绩总不能负责每一个人罢?若是宫城将这种荒诞之法推而广之,自己又是否会被祸及? “你且放心。”徐平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缓缓起身,站到她的面前,摸着她散乱的长发,俯身贴耳道,“为兄对你兴致颇浓,不会将你拱手让人的。”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鼻尖缓缓下滑,轻柔地抚弄着她的唇瓣,“那么你呢?你会喜欢看我和其他女子欢好吗?” 宦娘不答,启唇咬住他的手指,然而咬的却也不狠,很快,她又松开了口。 “宦妹饿了吗?”徐平摸着她的头顶,“外面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可是天下之事又与我们何干呢?我们只需做我们的快活事便够了。仅仅在这里看着刚刚睡醒,衣衫不整的宦妹,对于我而言,便已经足够了。” 外边那么乱,石赦及石碧又是新官上任,必是唤人前来请过他。可却不知这家伙又使了什么手段,将事情全都推了出去。 “嗯,我确实有些饿了。”宦娘低声答着,眼睛看向桌子上放置着的点心。 徐平却并不动身去拿,而是缓缓伸手,解开了自己外袍,另一手扣在宦娘脑后,迫着她压向某处。宦娘大惊,心中如若擂鼓一般,但听得徐平低沉而暧昧的声音在顶上响起,“饿了的话,先吃些东西吧。宦妹乖,只需要张开嘴便可以,其余的,什么也不需要做……别害怕,宦妹会很舒服很喜欢的……要尽量全部吃进嘴里才行……” 宦娘吓得噤若寒蝉,整个身子完全僵住,头被他狠狠扣着,挣扎亦是无用。眼看着鼻间与那处的距离越来越近,她正慌乱想着对策,却忽地听得徐平愉悦地笑出声来,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想吃的话,以后再吃罢。今日还是暂且拿点心填下肚子吧。”他转身去拿点心,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接连数日,宦娘都被困在屋里,而徐平也不曾离去。外面出了什么乱子,死了多少人,每日都有人来向徐平禀报,徐平只是心不在焉地淡淡点头,而宦娘听着,心里愈发焦躁起来。上次金盘之乱后,眷属司内便只余几十人,如今又说眷属司内有人变异,着实令宦娘担忧。 待禀报之人离去后,宦娘暗自思量之后,平声道:“我知外头世道大乱,你不许我离你半步,是为了我……” 徐平很是蔑然地勾唇,看也不看她,打断道:“是为了看你焦躁惶急是真。” 宦娘却不以为然。虽然徐平口上说着并不信她是决意屈从,可他待她的态度,与从前已然有了很大不同,言语行止之间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温柔,极具蛊惑。她的“起”,确有效用。 “我想去看我娘亲。”她对着徐平说道。 徐平定定地看着她,随即勾唇,淡然道:“不准。” 徐平的肯定或否定,除非事关重大,不然都是随心而为。见他刻意刁难,宦娘咬了咬唇,伸手将他手中的书卷抽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随即一鼓作气,倾身而上,生涩而又用力地主动吻着他。徐平很是愉悦地享受着,时而承受着她亲吻,时而又主动出击,逗弄着她,然而正在宦娘以为他会看她听话,态度软化之时,徐平却陡然推开了她。 “好了,我腻了。你离开这里,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他懒散地翻着书页,连眼皮也懒得抬。 宦娘心上一喜,不再与他多说,连忙执起篦子,将散下的长发全部束起。 她快要出门之时,忽地又听得徐平沉声道:“只要没死,就得给我回来。” 外面虽阳光明媚,可这毕竟是徐平造出的假象,一出了徐平的居所,便见四处皆是伤残的异能者,地上尚还躺着无人处理的尸体,略略一扫那副面容,竟还都是相熟之人。宦娘陡然大惊,万万不曾想到境况竟已惨烈到如此地步。 她连忙加快脚步,往眷属司奔去,然而眷属司却已一片狼藉,连个活人都找不出来。宦娘甚为慌乱,正在惶急之时,却忽地听得一个略为有些耳熟的声音唤她,回头一看,却见那身有阵法异能的魏振江正与贾念学并肩而立,而唤她的人,正是魏振江。 这两个人竟也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太甜了。。打算几章内开虐,虐男主 第49章 良人 第四十九章 魏振江的眼眸倒很是清亮,对于上次布阵之事尚还存着些歉意,张口道:“沈女郎,你可是在找你的亲眷?你别慌张,别的人我不清楚,可是你娘亲我却见了。那时大雨初歇,新多了不少怪物,从空中俯冲下来袭击宫城,念学弟见了你娘亲,便将她接到了自己的院子中。他院子中恰好有异能者不幸出事,空出了间房子,你娘亲和她同住的那位大娘便一同在那里睡下了。” 宦娘凝住身子,向着一旁的贾念学看去。 灾变之前,贾念学不过是位尚还在准备应考的普通书生罢了,相貌不过清秀,气质略为偏向酸儒,言谈之间难脱之乎者也。然而如今,他肤色深了许多,眼神阴鸷而又直白,气质凛然外露,令人不敢轻视。据闻徐平灾变之前也不过是位性格怪癖,沉默寡言的贵公子,虽俊美无匹,却也名声不盛,如今的他,亦是变化颇大。 这一场席卷天下的变乱,致使无数困在君臣父子、贵贱富贫的束缚中的人们脱去伪装,本性尽露。 “真是多谢你了。”宦娘平视着贾念学,说道,“住在你那里,到底是不太方便。我现在就去接她们。” 贾念学微微勾了勾唇,不屑道:“接到哪里去呢?沈女郎不也是寄人篱下,拿贞节换富贵?你愿意让沈大娘看自己女儿如何受辱吗?” 魏振江完全愣住,连忙偏头劝道:“念学兄这是说些什么呢?还不快止住……” 宦娘面色僵硬,心中愤怒至极。是,她不敢将娘亲接到徐平处,不敢让娘亲看到她如今任宰任割的耻辱境地,她打的是南陀苑那处空房的主意。听魏振江的意思,沈晚如今该是和姚钰的娘亲覃婆一同住在贾念学处,若是搬到姚钰所在的南陀苑,也算是方便。 真想驱动异能,杀了眼前这个阴鸷书生。 可是,若是她这样做了,又与徐平有什么区别? 略略思量之后,宦娘缓缓勾唇,步步逼近贾念学,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冷声道:“不管我有多不堪,在如今这个世道,强者为尊,甭管你嘴上怎么说,杀了你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你算什么?也不过是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废物罢了。我念你庇护我娘亲,便饶你这一次。你若还敢招惹我,咱们便一对一的打一场。” 在支队之中,除了“异能很厉害”及“是徐平的女人”这两点外,单论模样及表现,宦娘并不算是多么显眼。魏振江初见她之时,只觉得她姿容愈是细看便愈好看,气质温和,断然不曾想过这会是个厉害角色,如今见了她这副冰冷模样,不由得微微愣住,打量着两个人,细细考虑起两人的关系来。 贾念学反倒很是愉悦地回望着她,“我到底是不是个废物,还请沈女郎拭目以待。我很期待咱们,一对一的,来一场。” 魏振江是个虽很有心计,却在面上爱当和事佬的人,当即便呵呵笑着,将贾念学往后拉着,口中道:“念学弟,咱们还有要事相商,还是不要耽误工夫的好。沈女郎,念学弟的居所在徐统领居所的北面,蒲节池那里,劳烦你自己去寻了。” 宦娘默然点头,不再多耽误工夫,转身离去。 前往蒲节池的路上,宦娘径自想着,看魏振江与贾念学态度颇为熟稔,似是相识很久了的样子,且魏振江也是个颇有书生气的人,莫非两人灾变之前就已结识?贾念学说“我到底是不是个废物,还请沈女郎拭目以待”时,表情分外自得,好似对什么事情胜券在握似的,魏振江又说两人“有要事相商,还是不要耽误工夫的好”,莫非二人正在筹划些什么大事? 石赦已经登基,石碧也已成为新任统领,□□之争,早已告一段落。贾念学之前与她身处同一支队,均处于石碧手下,按理说必是石碧派的……思来想去,疑点颇多。 这般想着,终于到了蒲节池边上的贾念学居所。他所住的地方,据说是从前初进宫的小太监受训的地方,算不得宽广,条件也算不得多好,甚至因为光线不好之故而显得颇为阴森。宦娘一看,便对沈晚颇为担忧。 接连找了几间,总算是找到了沈晚和覃婆的住处。宦娘面露喜色,连忙入了门中,执起娘亲双手,道:“娘亲,都怪我这几日太忙了,没来得及去寻你。你没出什么事吧?吃住可还习惯?” 沈晚先是惊喜,眸中立时缓缓溢出泪水来,然而待宦娘执起她双手后,沈晚却赌气偏过头去,缓声怨道:“你太忙了?没来得及?贾家老二可是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宦娘心中擂鼓,身子僵硬,却还镇定神色,皱了皱眉,道:“娘亲信他不信我?你也知道,从前因着借书等事,我与贾大娘积下了不少怨,贾念学说不定就要因此诋毁我呢。” 覃婆坐在床上,似是在缝补着些什么,听见宦娘如此说,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缓缓收回了目光,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别这样想人家,贾老二说的也不算是坏事。”沈晚蹙了蹙眉,道,“是你不好,这样大的事情,竟然瞒着生你养你的娘亲。我听老二说,你和之前管你的那位大人好了?我还从送饭的小姑娘那里打听了不少事呢,她们说那位大人相貌很好,还是贵人出身,本事也厉害,我一听,这不也和覃大姐说的对上了?李绩的事儿我也听说了,虽说三妻四妾也是情理之中,可这倒霉的孩子,以他这来一个便收一个的性子,往后还要有多少个女人?” 沈晚说得兴致勃勃,全然不曾注意宦娘低垂着头,还以为她是在害羞。 “……你这孩子向来比娘我看人准,我对你啊,没什么担心的,便是没了我,你也能过得很好。可我到底是你娘亲,总要看那位贵人一眼才算安心。他对你好吗?他家里头贵到什么地步?他可曾有过妻妾?他家里人同意吗?” 沈晚滔滔不绝地问着,宦娘心中酸楚,当即偏着头倚到她的肩头,口中低声道:“不许娘胡说。没了娘亲,我可过不好。”至于沈晚后边那一串问题,她却是难以回答——他对她不好,尽日戏弄折磨不说,还杀过他;他家里头贵的很,当今太后是他的外祖母,新皇是他的舅舅;他没有妾,有个亡妻,悒悒而归,人都说是他害死的;他家里人很是不好相处,怎么可能同意……当然,她也不稀罕他们同意! 沈晚并不算迟钝,当下便从宦娘的酸楚及避而不答中猜到了几分,手轻轻拍着宦娘,口中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娘多嘴了。总之,若是良人,便用心和他相处,不要随便闹小性子,能早早定下来才好,若不是良人……如这般乱世,你有那样的本事,不愁找不着好人家。若不是良人,就该快刀斩乱麻才是。” 快刀斩乱麻,说的那样容易,做起来却难。她手里连把快刀都没有,谈什么斩乱麻? 思来想去,宦娘还是决定让沈晚搬离此处,同覃婆一起住到南陀苑里。虽然那间屋子里头的欢喜佛很是不堪入目,可徐平比它还不堪入目,相比之下,还是前者可取些。 沈晚也觉得长住在贾念学这里不好,覃婆也愿意离女儿近些,当下便同意了下来。几人收拾了下东西后,便由宦娘领着,往南陀苑走去。 穿宫巷,过宫道,宦娘走在两位妇人身后,小心避开人杂之地。因有宫檐及柱子等遮挡,虽不断有怪物从天而下攻击,却也不曾攻击到这里过。 就要走到南陀苑时,几人不得不经过一大片空地,正小心行走之时,忽地听闻空中传来一声长啸,宦娘骤然抬头,便见一只巨型苍蝇朝着覃婆俯冲而来。 第50章 失控 第五十章 宦娘条件反射,当即拿石子去换那怪蝇的心脏,可她一时间竟忘了,这怪蝇本就是死物,除非伤它头部及眼睛,不然什么攻击对它都是无用。眼见因着这一时的差误,那巨型苍蝇距离覃婆愈来愈近,终是将她整个环住,可怕而又恶心的嘴部对准了覃婆的脑袋,口水汨汨流出,宦娘大惊,连忙再度使用异能,然而到底为时已晚。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见那苍蝇颤抖引颈,似是十分痛苦的模样,不过数息,那苍蝇霎时间崩裂开来,散成一团血雾。 这种手法,一看便知,是那个男人所为。 宦娘拉着娘亲与覃婆,抬眸向不远处看去,但见在四处皆是残肢断臂,斑驳血迹的地上,那男人悠悠然地抱臂而立,光映照人,面若琳琅珠玉,与周边惨景全然格格不入。宦娘心中不由得慌乱起来,他若是走过来,自己该向娘亲如何说明? 徐平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勾着唇角,缓缓走了过来。 覃婆缓声行礼,向徐平谢过救命之恩。沈晚还有些迷糊,并不清楚是谁在关键时刻出手,此时听覃婆说了,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来。这人样貌气度都远超常人,周边境况如此忙乱,而他却还是一位悠然自如的模样,当真不可小觑。 宦娘避开徐平的目光,急急忙忙地对着沈晚及覃婆道:“我们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赶快前往南陀苑罢。” 沈晚心思一顿,转睛看向自家女儿。宦娘自小早熟,行事颇有方寸,临危不乱,甚为镇定,然而此时却如此焦躁,也不向这位大人道谢,多半是有问题。 徐平却缓缓笑了,顺着宦娘的意思,引着两位妇人往前走去。宦娘咬咬牙,连忙跟了上去,但听得徐平率先开口,对着沈晚道:“早就想着要去拜见沈夫人了,可却一直抽不开身,还请沈夫人见谅。” 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宦娘瞧着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狠狠腹诽起来。 沈晚连忙道:“大人实在客气,我不过一介俗妇,哪里受得起大人这般看重。却不知……大人可是之前统领我家宦娘的那位徐大人?”宦娘细细打量着沈晚的神色,不由得稍稍安心,她似乎至今还不知徐平与徐世韦及长公主的关系。若是她知道了,那她这个女儿,当真是个罪人。 徐平挑挑眉,点头道:“夫人唤我伯平便可。” 与前朝的寻常习俗不同,本朝称呼人时多半都是称呼姓名,成年男人们虽也有表字,可却与没有无异。表字通常都是男子成年时,由其父兄为其定下。唯有刻意亲近或是降低身份时,男子才会请对方唤自己的表字。 伯平,便是徐平的表字。伯,便直接表明徐平在家中乃是长子。他没有刻意提起徐这个烫手的姓氏,宦娘微微松了口气。 沈晚连说不敢,心中却因此而明了,女儿与这男人的关系并不寻常。 母女连心,宦娘一看沈晚的神色,便清楚了然。她镇定下来,略一思量,便佯作稍稍有些羞涩,凑到沈晚身侧,温声道:“娘亲不要多问了。这位伯平大人……与我关系不错。之前受他统领时,我……获益良多。” 在娘亲前间接承认自己与徐平的关系,徐平听了,定会愈发认定她是真心屈从。 沈晚打量着突然转变态度的宦娘,虽觉得有些古怪,但也不曾放在心上,但以为是宦娘小儿女心思作祟。她虽成熟,行事稳重,可到底是连十七岁都不满的少女,如这般羞涩而难以启齿,实在是情理之中。 宦娘伴在沈晚身侧,听着她与徐平不住说话,询问徐平家中状况,心上如擂鼓一般闹个不停。幸而徐平竟并未刻意刁难,出乎宦娘的意料,他答得很是小心,只字不提徐世韦与长公主之事。宦娘偷偷睨他神色,却见他神情温和,便连笑容也很是正常,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眼前之人,真的是那个噙着冰冷笑意,拿杀人当做有趣之事的邪魔吗? 徐平并未多待,送这几人抵达南陀苑后,他又暗自叮嘱了宦娘几句,随后便抽身离去。宦娘独自面对着娘亲,心里分外忐忑,果然,不过少时,沈晚便微笑着启口,絮絮地说道:“这位伯平公子,面貌虽长得冶艳,可性子倒是踏实。虽不满二十岁,可言谈行止,比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稳妥,说话间滴水不露,可见功夫。” 娘啊娘,你看人到底还是有失偏颇。宦娘心里堵得慌,并不搭腔,只是背着沈晚,假作收拾东西。收拾罢了,宦娘也不敢多待,拜托姚钰多加照看后便照着徐平的遵嘱,打算早早回居所。然而走在路上,看着周边境况,宦娘终是难以安心,复又去残存不过数十人的羽林卫处交了名牌,主动请求明日出勤。 那羽林卫小心掩了门窗,生怕外头的怪物钻入屋内,见了宦娘的名牌也不收,低声道:“这都乱成这样了,女郎愿不愿意出勤,谁还管你。现如今大家都只顾着自己保命,不少异能者带着家眷往南方叛逃了。女郎愿意出勤,实是有心,只是自那一场大雨后,怪物们愈发厉害,我劝女郎还是保存实力的好。” 异能者中,强者为尊。随着末世的境况不断恶化,宫城中的种种规章,已然形同虚设。大家渐渐明白,也许世道真的就是如此了,只会愈发恶化,不会再变回从前的太平年景了。先帝驾崩,诸王封城互斗,更促使大家对于朝廷的信仰逐渐崩裂,不再相信自内部开始溃乱的宫城能够领导他们走向一个光明的未来。 石碧与石赦以为自己是胜者,却不知自己根本无法管控现在的乱局。南方有名唤作陈炎愈的人异军突起,广纳贤士,声名远播,且并不仅仅优待异能者,对于平民百姓,同样接纳庇护。不少异能者都趁乱自宫城叛逃,奔往南方,便连北方的平民百姓,也都纷纷涉江而过,投靠陈炎愈。 皇权再也不是绝对的威严。乱世出英雄,能者当居高位。 那几名躲在屋内的羽林卫也同样打起了投靠陈炎愈的主意,还拉拢宦娘,希望借由宦娘的异能叛逃。宦娘婉言相拒,羽林卫也不曾有什么“杀人灭口”的想法,径自收拾起武器和杂物来,竟是准备马上出发了。 对于脱离控制的宫城,宦娘心里一阵快感。 在回去的路上,她不断思索着——眼下城中大乱,大家自顾不暇,她必须尽快取得徐平的信任,趁他不备之际对他下手。是的,必须杀了他。他这样的人,不达目的便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不杀了他,她沈宦娘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他的桎梏。 讨好他,取悦他,让他卸下防备。 徐平的居所处,侍奉的下人也都没了踪影,宦娘稍稍一想,便走向了居所内的小厨房,借着不多的食材,亲自做起菜来。她知道徐平的口味怪异,却刻意不迎合他的口味。徐平爱食苦涩及辛辣之物,宦娘偏偏做酸甜口味的菜肴;徐平喜生吃,宦娘偏偏做十成熟;徐平不爱饮汤,宦娘边偏偏做汤。 对徐平假作袒露心声,连声哭泣,是她的起,而徐平虽口上不信,可平时行事却温和许多。当着徐平的面,假装不得不在娘亲面前间接承认与他有关系,是她的承,徐平顺着她的意思,避开忌讳不谈,可见他到底还是有所动容。故意做他不喜欢的饭菜,他必会鲜少动筷,借着这个契机,又可以和他闹上一闹,这是宦娘的转。 时间仓促,起承转合之间的连接到底还是不足。她难以判断徐平是趁势而为还是当真动容,但愿是后者。 第51章 亲弑 第五十一章 这般想着,她定定地盯着炉火,忽地感觉身后传来了些动静,蓦地回首一看,站在门侧的,正是徐平。 宦娘一惊,随即勉强镇定下来,收回目光,淡然道:“饭菜都已做好了。” 徐平似是笑了笑,俊美的容貌在炊烟中稍显朦胧,神色难辨。宦娘久久等不到回复,不由得稍稍侧了侧头,向门边看去,却见徐平不知何时早已离去。她的心陡然一落,随即又提了起来,思虑着一回儿吃饭时该如何说话应答。 菜上了桌,徐平果然是兴趣缺缺的样子,动筷寥寥,吃了几口后便放下了碗筷。宦娘小心抬眸,道:“不合胃口吗?” 徐平“唔”了一声,不再说话,随即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眸即便只是随意地开阖,也潋滟至极,令人赧于直视,“宦娘这样心思通透,怎么会不明白为兄的口味?” 扮猪才能吃老虎,若是一直聪明,老虎便会心生警惕,若再想寻找破绽,怕是困难。然而宦娘却镇定地笑了笑,温声道:“我当然明白。可是那样的菜,我怕是做不出来。以后怕是没人伺候你了,只能我来给你做菜,你需得习惯才是。” 徐平微微一怔,随即倾身向前,抚着她的脑袋,“啊,宦妹说的对。以后确实要宦娘来侍奉我了,从衣至食,哪里都离不开宦妹。” 话及此处,他又道:“我知道宦娘想要和哥哥我一起离开宫城,对不对?不过,宦娘怕是不能如愿了。我必须要待在这个该死又肮脏的皇宫里边。” 徐平对待亲眷的态度,从他对徐兰露的言行中便可窥出一二。他可不是什么顾家重情的人,那么,他又是为何要留在宫城里呢?难道是石碧或者石赦许了他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能令他也为之心动呢? 徐平看上去似乎心有思虑,注意力并不在宦娘身上,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狭长的眼眸却注视着不知何处。宦娘几次想要挑起话头,可徐平却并不答话,直到这顿安静的饭罢了,徐平忽地拽住她,然后单手抽出腰间绦带,黑色外袍一散而开,露出里面精壮却并不夸张的肌肉来。 宦娘咬着唇,捧着盘子,连忙移开目光来,心中忐忑至极,不知徐平又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徐平定定地看着她的模样,随即骤然笑了,将外袍搭到椅子上,与她拉开距离,道:“今日在外面的时候,一时不察,让枯枝刮坏了外衫,劳烦宦妹为我稍稍修补一下。” 宦娘心中石头落地,应了下来,待洗罢碗筷,擦完桌子后,她拿了衣裳细看,却不由得微微怔住——这衣裳上的晴雪绣纹,正是出自她的手中。说起来,她还不曾问过他,到底是如何得到这衣裳的。从他的样子来看,他很清楚这纹样出自她的手中,然而这是灾变之前的事情,且她的纹样虽很是风靡,她的名号却无人知晓,徐平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宦娘拿了针线在手,先将破漏处缝补好,随即定定地看着那晴雪纹样,不由得心生不喜——毕竟这所谓的晴雪,实乃变乱之源,不祥至极。她拿了剪刀来,拆了绣雪的部分轮廓,又细心思量,将雪花的形状改为了新的样式——日轮。 他有控制太阳的异能,看见这日轮,也该多少有些欢喜动容罢。宦娘暗自忖道,自己为了讨他欢心,真是煞费苦心,从小到大这十好几年,还不曾对谁这样过呢。 果然如她所料,徐平拿了缝补好的衣裳后,神色微微一顿,随即唇角缓缓牵起,一双慑人眼眸望向宦娘。宦娘心中略略有些忐忑起来,等待着他的开口。 “我很高兴。”他这样说着,当着宦娘的面开始褪衣,换上这绣着日轮的衣裳。宦娘只看了一眼那身清健壮硕的肌肉,便匆匆移开了视线,虽不愿承认,可心中暗自有些为之窃喜,便是此时,但听得徐平声线暧昧地说道:“宦妹难得让我高兴一回,得给宦妹些奖赏才是。” “嗯,不如宦妹随便说个心愿罢。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满足你的。”他换好了衣裳,却并不系好,只是松垮垮地披着,上半身依旧赤露着靠近她的身前,双手迫着她面对自己,“不过,不要提我不想听的心愿。小妹这样聪慧,一定了解我的忌讳,对不对?” 想了又想,宦娘仰着头,直视着他漂亮的眼睛,“我希望,你能庇佑我娘亲平安。无论我怎样让你厌烦,还请你不要祸及我唯一的亲眷。平日里若是和她说话,也劳烦你恪守礼节。伯平兄这样聪慧,也一定能猜到我娘的忌讳,对不对?” 徐平微笑着俯下头来,亲吻着她的唇,不住地舔舐啮咬。一番亲热之后,他复又亲了亲她光洁的前额,哑着嗓子说道:“对宦妹,只要不犯我的忌讳,我自然是有求必应。不过,有个地方,宦妹却是说错了……” 她被他压在怀里,小心抬眸,却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与下颌。喉结随着他开口说话缓缓地上下动着,“她并不是你唯一的亲眷。你还有我,不是吗?” 不是。 当然不是。 宦娘面无表情地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心中满是难以遏制的嘲讽之意。 宫城中的境况愈发恶化起来,内城之中的妃嫔及奴仆丧生大半,金枝玉叶,王亲贵族,或成了怪物的口中餐,尸骨无存,或失去意识,沦为只知吞食血肉的活死人。据说石赦早已懒得管这烂摊子,打算带着贴身侍卫及后妃抽身离去,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引得选择留守宫城的异能者们亦是心生动摇。 说起来,如今还未叛逃,选择留守宫城的人,基本都是石碧派系中人。韦少雍派因韦少雍死于夺嫡之争中,早就心生逃意,变乱一开始便逃走了大半;徐平与裴俭皆是中立,平常为了减少石氏的防备之心,不敢也不能与所掌管的异能者多加接触,留下的人也不过寥寥;石赦派系本打算跟着石赦混些好处,可听说他身为皇帝却打算私逃之后,也纷纷作鸟兽散。 徐平与裴俭队中留下的异能者,多数是十分忠实的拥护皇权之人。他们信奉朝廷,却对石碧及石赦的表现甚为寒心,便借着变乱,暗自投奔到了颇有贤名的燕王之下。虽说是“暗自”,可在这宫城之中,也是无人不晓的事情。石碧自然知晓,可眼下乱局难掌,她想着还是该先稳定局面,随后再排除异己。 然而朝廷万万没有料到,所谓“异己”,并非只有投靠燕王的这些人们。在天气完全转凉之后,宦娘终于明白为何贾念学当时会让她“拭目以待”。 约莫是九月底罢,宦娘一醒来便察觉有些不对,但觉脸上滚滚发烫,鼻间更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还不待她睁开眼来,便感觉有人倏然扛起了她,奔跑着将她带到某地去。宦娘睁开眼来细细一看,但见房中火舌肆虐,熊熊燃起,烧灼着一切杂物及家具,而扛着她的人,正是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起,赤露着上身的徐平。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设下屏障呢?在这种着火的境地下,“屏”之异能再好用不过…… 这般想着,宦娘察觉到自己也有些不对劲,脑中似乎也进了浓烟似的,怎样也无法集中精神,仿佛被谁无形中压制了一般。她猛然警醒,心上一凛,而徐平已经拔了长剑出来,利落地斩断眼前的阻碍之物,将她扛出了屋子。 天色昏沉,诸色交杂,分外妖异。苍穹之中,无日也无月,他们的异能都失去了功效。宦娘心觉不好,连忙试着使用异能,却发现自己此时只能置换一些小东西,且除了置换异能之外,什么也使不出来,便连湖草都召唤不出来。 再看徐平,他面色稍显苍白,额上带汗,紧抿着双唇,显然情况也不大好。 连徐平也能受影响?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样的本事? 他现在看上去很弱,连屏障也使不出来,而自己至少还可以置换如眼睛这般小的东西。宦娘定定地凝视着徐平,生出了动手的心思来。这不算做是趁人之危,只能说是把握好了时机。他当时既然能对她下了杀手,便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沈女郎的样子真是可怜呢。”身后陡然传来一个阴沉而自得的声音,“瞧你的情郎,样子也很可怜。” 宦娘转过头一看,来者正是身后跟着数名将士的贾念学。他面带笑意,穿着一袭并不合身、却尤显贵重的黄色长袍,头上戴着的竟是皇上才可戴的珠冠,足上蹬着的更是镶了偌大夜明珠的宝履,整个人看上去明晃晃的,煞是怪异。 “哼,沐猴而冠,小人作派。”徐平拿剑抵着地,将宦娘护在身后,对着贾念学冷笑着挑衅道。 “是啊,徐统领是大人物,衔着金子打得汤匙出生的大人物,自然看不惯我这小人得志的样子。”贾念学缓缓笑着说道,“沈女郎,你是不是也在想,这家伙真是穷疯了,一朝登天,便想着把什么好东西都穿在身上?这小子,衣衫都不合身还非要穿,浑身明晃晃的,像个暴发户!那又怎样?与其说什么‘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倒不如索性做个俗人来得痛快。我愿意如此,谁又能管得了我?” 徐平神情慵懒,抿着唇,骤然出手,便将贾念学顶上的珠冠化作一团粉末。贾念学却并不气恼,只是命身边人为他清理头发,口中温声道:“以徐统领的性子,此时此刻该是将我化作一滩血水才是,为何只去了在下的顶上珠冠呢?” 冷冷勾唇一笑,他沉声道:“自然是因为徐统领已是……强弩之末了。” “数日之前,徐统领闭门不出,只是遣人每日向你禀告情况。徐统领的居所附近都设下了屏障,谁人进去,你都会发觉。我们便钻了空子,收买了那禀告之人,让他悄悄潜去书房,偷去了你从籍宫中得来的那本书。说起来那本书可真是个宝物啊,记载的都是奇门遁甲之术,我等酸儒,近二十年来闻所未闻。” “这书对我倒是没多大用处,不过,对于振江兄而言,可是助力颇多。”贾念学缓缓走了过来,步步逼近徐沈二人,“眼下这阵法,便是他自其中学来的,可以削弱阵中人的异能水平,稀不稀奇?最要紧的是,越是异能厉害的人,被压制得就越厉害。徐统领作为宫城中的头号强者,该是很难受吧?啊,对了,徐统领喜欢在书上批注,从那书的痕迹来看,统领大人还不曾看到阵法这里呢。” 宦娘细细听着,不由得回想起来。那几日他将她困在院中时,确实有好几次想要去书房阅书,是她缠着他教授剑道,因而他不曾抽身离去。今日他神思恍惚,似是有所思虑的样子,莫非是今天才发现丢书之事? 她正回忆着,忽地感觉头皮一痛,却原来是贾念学跨步上前,狠狠扯着她的发髻,欲要将她拖拽到自己身边。腕上一紧,却是瞳孔发红,紧抿双唇的徐平死死拽住了她。徐平便是被阵法压制,异能基本全失,他的力气也远远大于贾念学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论贾念学如何使力,都难以将宦娘拉到自己身边。 “你敢动她,我就杀了你。便是没有异能,我单手也能掐死你。”徐平冷冷抬眸,咬牙说着,声音嘶哑而低沉。 贾念学的异能算不得多强,阵法对他的压制并不厉害。望着徐平近乎血色的眼眸,便是他这样的狂妄之辈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眯了眯眼,贾念学想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这男人是个狠角色,必须早早解决掉才行。 然而还不待他出手,便见徐平猛然单膝跪倒地,手中长剑呛地一声跟着倒在他的身侧。火光熊熊,映红了他俊美无匹,以致有些妖冶的面容,而他的眼部只剩两个黑洞,而正从他眼中缓缓流出的,竟是两行血泪! 然而这个男人却在笑,而且愈是笑,唇角牵起的弧度愈大,不闻笑声,但见白牙森森,唇瓣染血,整个面容便是缺失了最美的部分也不减熠熠光华。 贾念学先是愕然,随即了然,满意地望向手中被自己扯着头发的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贾念学太过弱了,伏案苦读十数载,亲娘爱护至极,他当真是无论轻重一点活儿也不曾做过。便是宦娘,也轻易挣脱了他的桎梏。贾念学心上一慌,以为宦娘是要逃走,却见她执起徐平掉落的长剑,目光冷然,双手紧紧执着刀柄,向着徐平的左胸捅了过去。 即便是身有异能,到底还是血肉之躯。 长剑串胸而过,徐平口中不住溢出鲜血来。然而他却并未倒下,反倒是无比温柔地抚上了胸前的剑,手沿着剑不住向上,向上,又抚上了握剑人的手。 瞬地,被握住的那只手,决绝地抽离而去。 “给他脖子上系上绳子,挂到先前夺宝试比时的那个城门上去。一会儿把石赦和石碧也挂上去,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看,昔日不可一世的贵人们,死了之后长什么模样。” “徐统领安心地去吧。你的外祖母,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自会有人,有很多人,代你好好照顾的。” 贾念学在吩咐些什么,宦娘懒得去听。周遭喧闹至极,她探了探徐平的鼻息,又拿手放到徐平的左胸上试着感受他的心跳,终于确定他已死去后,宦娘总算是放下心来。 虽说才脱虎口,又入狼窝,然而在宦娘看来,贾念学毫无威胁,连徐平的一根指头都够不上。没有让徐平死在这样的小人手里,也算是宦娘还了徐平的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昨天的_(:з」∠)_今天的更新我会尽早发,杜绝拖延症!!! 女主是不是有点狠!男主会消失几章。。 第52章 真心 第五十二章 那个男人,即便脸上摆着淡薄而阴郁的神情,也是最为耀眼的贵公子。他总是着一袭银绣黑袍,腰悬玉璜,手按长剑,眸中冰冷无物,唇边却又带着清浅笑意。 “绝对不要妄想从我身边逃走。” 他口中低声说着,倾身上前,宽松玄袍应声而落,露出赤露在外的健硕上身来。宦娘怔忪地凝视着他,被动地承受着他的亲吻,然而她电光闪念间察觉到有些不对—— 这个男人,该是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才对! 她气喘吁吁,猛然间从梦中惊醒。目之所及,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宦娘坐起身子,倚在床边,竭力平复着气息,擦拭着额前细汗,余悸难消。 贾念学不但集结了宫城中平民出身的异能者们作乱,还与京都中那些由普通平民自发而起的组织相互勾结,利用这些人的不平之心,加以煽动,一齐推翻石赦,将宫中贵人或是虐杀,或是淫掳,据闻便连太后皇后都被他的手下人统统杀死。石赦早就有奔逃的念头,一见势头不对,便打扮成平民模样,在侍卫护佑下逃离京都,前往封地。石碧亦早早得了消息,得以率着下属逃亡。 没有能杀了石赦和石碧,对于贾念学而言,实乃大憾。然而还有一件事,他万万没有料到,不但是他,便是其余人也不曾想过,那以贤德出名的燕王身边竟然集聚了那么多的异能者!燕王的居所距离异能者居住的区域颇远,并未受到魏振江那阵法的影响。平日里燕王身边的能人志士都隐藏着实力,蛰伏于暗处,待变乱之时异军突起,从平民派手下救出了不少可怜人。 宦娘当时被贾念学所擒,而救下她的人,正是郑甲及李绩。贾念学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燕王军,当下也无心顾及宦娘。 坐在李绩的身后,随着身下骏马一起一落,宦娘终是无法自控地回头看去。火舌依旧疯狂地肆虐着,徐平的居所几乎已经看不出完整的形状,被熊熊大火吞噬了个一干二净。然而,大火虽然能将一切有形之物化为灰烬,可却烧不去她心中那段肮脏而又屈辱的记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是受了徐平的影响。从前在乎的许多事情,如今也变得并不重要了。从前尚还有余力操心些别的事情,然而如今,她只盼着自己与娘亲衣食无忧。燕王也好,石碧也罢,贾念学也可以,谁是天下之主都无妨,她只望能在这动乱灾年里,求得一隅安身。 在南陀苑里,她四处寻找,终于在佛像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娘亲。沈晚已然慌乱得不成样子,她在屋子里喊了许多声,沈晚都不敢应答,直到她绕到佛像后边后,她娘亲才泣涕涟涟地握住她的手腕。 在娘亲面前,宦娘不敢显露一丝惶急。她佯作镇定,拉了娘亲就往外走,往等在门口的李绩处跑去。沈晚一直哭着,口中含混地说着些什么,宦娘也无暇分神去听,只是一味地往门口走去。 四下灰暗,她忽觉脚步踉跄,似是被什么物件绊住了似的,低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躺倒在院中的人,正是覃婆!弯腰一探,她早已没了呼吸! 宦娘这才知道沈晚在说些什么。却原来身属石碧名下的姚钰出去执勤,屋中独留她与覃婆两人。覃婆忽地说要出去看看,且还面色平静地对她交待了些事情,让她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随即便去了院子里去。如今看来,却是她早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宦娘跪倒在地,向着覃婆的尸身郑重地磕了个头,随着抿着唇,拉着沈晚离去。 随着李绩等人逃离宫城时,宦娘回头,向着城门上悬挂的尸体看去。 贾念学手下的人倒是行事利落,已经挂了许多尸体上去。似是生怕看的人不知被悬挂的人是谁似的,那些人各个赤露着上身,胸腹上被用匕首刺着血字,一一写着各自的出身。 距离愈来愈远,宦娘只一眼看见了徐平。他的身上写着的是“羽林卫副统领徐平”八个大字,再观那身形与伤处,果然是徐平无误。 他死了啊。 哪怕生前有着俊美容貌,显赫出身,死后也只能被扒去外衣,赤露着身子悬挂在这城门之上,任来往之人或叫好,或慨叹。 宦娘决绝地收回了目光。 从此将永远都是深重夜色,再也不会有人勾勾手指,令红日悬空。 宦娘自噩梦中惊醒之后,再难生出睡意,便缓缓披衣起身,为自己到杯水喝。她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到与自己同住一屋的娘亲沈晚。 那一日,她们母女随燕王逃离京城。燕王一行日夜兼程,最终抵达了燕地,也就是燕王的大本营。他素有贤名,在当地颇有人望,深受爱戴,听闻燕王归来,城中百姓特意打开城门,夹道相迎。 这里受灾的情况不算严重,比起京都来好上许多,不曾经历过地裂及前几日的大雨,活死人等怪物也被留守城中的燕王部下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城中井然有序,虽衣食紧缺,可城中百姓却不失礼仪之道,颇有其主之风。 宦娘与沈晚一同借住在民居里,说起来也是有缘,同她们住一个院子的,正是李家人。李老太太在贾念学引起的动乱中不知所踪,李凌昌及李采芸倒是无碍,李凌昌更是因着金盘之事而得了“凌空”的异能,小小年纪便可以自保。 与李绩先前行燕好之事的三名女子之中,一名投靠石赦,随他逃走,一名投靠石碧,明言不需李绩对她负责,而最后剩下的代珠儿,是唯一一个愿意嫁给李绩的人。代珠儿也知李绩心里到底有些不大舒坦,便自请做妾,李绩也默然允之。 宦娘缓缓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头,手捧瓷杯,仰头望向夜空中的凉月。眼下的日子实在安稳,安稳到令她心中总是惶恐,生怕突然来一场大雨或是地裂,将当下安宁的燕地变成如京都一般的炼狱。 身边忽地传来了脚步之声,不多时,便有一人沉默着在她身边坐下。 宦娘回神一看,却见身边人有着棱角分明的侧脸,肤色稍深,薄唇微抿,正是李绩。 “也睡不着么?”她微微一笑,转头向他问道。 李绩并未回头,低眸望着地面,道:“是。心事颇多,接连数日都难以入眠。” 宦娘知道李绩在愁些什么,却不想开口。这人,心怀家国天下,也重情重义,愁的多半是李老太太的生死、凌昌兄妹的教导问题,以及燕王该如何与如今各占一地的贾念学、石碧、石赦、南方的陈炎愈抗衡。 孤男寡女,夜半时分,在此同坐赏月,若是被谁看到了,难保不会惹出麻烦了。宦娘态度生疏地笑着说道:“不管有多少事儿,该吃还得吃,该睡还得睡。我知此时提起李老太太只会勾起你的伤心事儿,可是你可别忘了李老太太说过,‘吃饭睡觉比天大’,还请李将军早些歇息罢。”这般说着,她站起身子来,步上凉阶。 李绩却忽地开口,沉声说道:“敢问沈女郎以后是何打算?” 宦娘微微一愣,随即低声答道:“谈不上什么打算,过日子便是。我只图娘亲能过得安稳,我娘俩衣食不缺。” 李绩却还是不转头看她,径自垂着脑袋,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家里边总要有个男人,这日子才说得上是安稳。” 李绩不是不介意宦娘与徐平的事,然而宦娘到底是被迫的,心里也有苦楚,从她亲手杀死徐平便能看出来。从前李绩并不能感同身受,然而自从被迫与代珠儿等人燕好,还多了代珠儿这么个妾室后,李绩便深深地理解了宦娘的难处。 毕竟都是可怜人。 他说出这话时,心中也忐忑至极,甚至连看一眼宦娘都不敢。宦娘是否对他有意,又是否介意代珠儿的存在,他并不清楚。他只清楚,眼下世事无常,若是此时不说,以后怕是都没什么机会问出口了。 然而,他最终等来的,却是宦娘轻描淡写的声音—— “是啊,李将军说的对。只是这种事情到底还要看缘分,我还不急,再等等看罢。” 李绩的心重重一沉,但他并不气馁,反而因着这一句话,刹那间神智清明。稳了稳心绪后,他缓缓起身,对着宦娘的背影,说道:“我李绩说这样的话,并非是一时兴起。我虽粗通文墨,可到底算是个粗人,并不懂什么日日思君之类的儿女情长。我只知道,我一看见沈女郎,便想着要照顾沈女郎,想要让沈女郎过上安稳的日子。” 李绩的话让宦娘心上一震,瞬地回首,蹙着眉头,羞恼道:“你说这么大声,若是吵醒了屋子里的人怎么办?” 李绩也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急于展露真心,竟忘了此时夜深人静,而屋子里睡着的除了屋主一家外,还有宦娘的娘亲,自己的妾室及弟妹。他也不由有些羞赧,面上却强撑着,抿着唇,一派平整,又低声说道:“什么时候觉得缘分到了,来找有缘人便是。”说罢,利落地转身回屋,足上木屐一下下轻轻拍打着地面。 宦娘怔怔地看着那木屐,脑中一闪而过的,竟是徐平踏着木屐,笑容散漫的模样。霎时间,因李绩的话而生出的震惊与动容消散不见,宦娘面色微沉,咬了咬牙,竟觉得背脊上生出了一阵彻骨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_(:з」∠)_ 第53章 病疫 第五十三章 或许是天气愈发变化无常,时暖时寒的缘故,城中许多人都患上了风寒病,便连许多异能者都不能幸免。最开始的时候,许多人都不当回事,以为熬一熬便能将病熬过去,可谁知这病却接连拖了十数天也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宦娘粗通药理,便也应着李绩的请求,前去城中的医馆里帮着抓药。生病的人愈来愈多,药材紧缺,诊病的郎中连合眼的时间也无,宦娘也来不及回暂时的家里,只能在医馆里趴在柜台上小憩。 周边喧闹,煎药的味道又甚是浓重,她睡得本就极浅,不一会儿便醒来一次。 朦朦胧胧之间,她感觉似是有人触碰着自己的头发,勉强眯眸一看,竟是低着头,缓缓笑着的徐平!宦娘登时愕然惊醒,呼吸断续,再定睛一看,却是李绩,这才松了口气,心绪渐趋平复。 “外头又刮风了,我看你衣着单薄,便想着给你披件外衣,不曾想竟将你惊醒了。”李绩抿着唇,很是歉疚地说道。 果然,外面朔风凛凛,药铺外写着燕王名号的旗子被吹得猎猎作响。宦娘连忙起身,拿着墨砚等重物镇住桌子上的纸张,随即才迟钝地察觉到身上披着的正是李绩的黑色披风。她对着李绩笑笑,伸手紧了紧披风,却蓦然又想起徐平身披红色披风,于夜色中握着她的手,亲身教她剑道时的模样。 “如今药材都没了,我看你做的活计,也不过是整理药方罢了。我看沈夫人这几日似乎精神不大好,不若你回去家里看看罢,适逢我无事,替你一会儿。”李绩竭力将音调放得温柔些,缓缓说道。 宦娘一听沈晚身体似乎有碍,立刻站起身子来,神情十分紧张。她认真向着李绩道谢,随即开始收拾些杂物,又细心交待李绩该注意的事项。 李绩一一记在心中,忽地被里屋里的几个病人引去了目光。但见那几人不住地苦苦哀吟,浑身是血,看上去煞是恐怖。他心上一惊,对着宦娘问道:“那几人是得了什么病?” 宦娘侧头一看,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不用惊惶,这病不会传染的。这些人是大夫说要特意观察的,他们开始时的症状与普通的伤寒病无异,过个四五天后,伤寒病的征兆没了,病仿佛好了,但身上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起小血泡,密密麻麻地,奇痒无比。病患伸手去抓挠,血泡破了后并不结痂,血仍源源不断地流着,已经有病患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 李绩背脊上生出一阵凉意,不敢再多看,连连慨叹。宦娘也收回目光,复又叮嘱了李绩一些事情,这才起身离去。因着接连四五天都好好睡觉的缘故,宦娘直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难以集中精神,走的甚是缓慢。 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里头,但见院子里头只有李绩的妹妹李采芸和代珠儿在。采芸的性子像男孩儿一样,一刻也不能消停,此时不知从哪里捡了柴火来,拿在手里,当做刀枪剑戟一般胡乱地戳。代珠儿和她姐姐代玉儿一样,被凤大娘细心培养,是极为标准的小家碧玉,见了采芸这幅模样,忍不住便要教导她几句。 代珠儿觉醒的异能乃是“贮藏”,无论多大的物件,她都可将其收入无形的囊中,待到需要时候再取出来。只可惜她精神力并不算强,且似乎也无心升级,所以如今她所能贮藏的东西并不算多,一个壮实男人手提也能提得起来。 采芸听了代珠儿的训话,很是不高兴地撅着嘴,当即把柴火往正在刺绣的代珠儿脚下一扔。代珠儿吓了一跳,抬眸向她看去,正要再训,余光却恰好瞥见宦娘,连忙起身,向着宦娘道:“宦姐姐,你回来了。你还饿么?厨房里还剩着些细面条,我给你热热可好?” 宦娘笑笑,连忙婉拒,却听得采芸忽地对着代珠儿发难,冷着脸喊道:“你又不是我们李家人,凭什么教训我!死乞白赖地跟着我大哥,没皮没脸!” 代珠儿紧咬下唇,泫然欲泣,看上去楚楚可怜。宦娘眉头微蹙,连忙快步上前,抚着采芸的肩膀,柔声道:“快向你小嫂子道声不对。她如今可是你大哥的侧室夫人,怎么不算是你的家里人?” 采芸很是不快,皱着眉,转头向着宦娘不解道:“才不是呢!他们连成亲礼都没有!而且我大哥一直和凌昌弟弟睡在一起,根本就没和她同房过,没同房就不算是夫妻!” 没有成亲礼,那是因为她是侧室。至于没有同房,多半是因为李绩心存芥蒂。宦娘睨了眼代珠儿哀戚的面色,连忙对着采芸说道:“谁说没同房就不算是夫妻?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账话?小心宦姐姐向你大哥告状。礼成了便是夫妻,你大哥认了她,那她就是李家人。你必须好生待她才是。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是个不相干的人,你也不能这样冲人家大呼小叫。” 采芸性子虽刁蛮了些,可到底是个知晓事理的,方才虽犯倔,此时却也肯低头,稍稍忸怩一阵后便向代珠儿认了错。代珠儿自然不能和小姑娘计较,摸了摸她的头,连说没事。 她们这动静不小,屋子里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沈晚在屋子里听见了,当即下了床榻,跨过门槛,喜道:“宦娘回来了?” 宦娘连忙快步走过去,扶着娘亲,道:“是,回来了。不过一会儿还得回去,那边缺人手,离不开我,现在是李将军替我顶着呢。”说到李将军三个字时,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以防代珠儿听见后多想多虑。 进了屋子,掩了门后,沈晚将装着点心的盘子递给宦娘,温柔地说道:“饿了吧?先吃些东西顶着。一会儿再睡会儿罢,到了时间,娘会叫你的。” 宦娘笑笑,单单望着娘亲的面容,心上便感到一阵暖意。沈晚如今才不过三十多岁,虽眼角眉梢已显出了些疲态,但却一点皱纹也无,正是女人最为妩媚天成的时候。宦娘并未完全继承美人娘亲的娇艳容颜,眉眼之间像徐世韦更多些,只能称作是清丽,实在是个不小的遗憾。 “娘亲如今年纪也不算大,若是遇上什么中意的人,不必太过在意我。”关了屋门,宦娘轻松许多,也开始开起娘亲的玩笑来。 “胡闹。娘已经老了。倒是你,遇上中意的人后,可不要顾虑重重。娘就怕拖了你的后腿。”沈晚柔声说着,“之前的伯平挺好的,可惜早早死了。如今的李将军也是个好人,你何不多多考虑一番?”说到这里,她偏头看着宦娘羞赧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却忽地掩口轻咳。 宦娘见她咳嗽,蓦然想起李绩说过“沈夫人这几日精神不大好”,心上油然生出不大好的预感来。她连忙放下手中点心,担忧道:“娘这几日身子怎么样,该不是……染上风寒了吧?” 沈晚笑笑,安抚她道:“前几日确实发烧咳嗽来着,但好的很快,今天就几乎一点症状也没有了。由此可见,你娘亲的身子骨还算是不错呢,应该能活到你成亲生子的那一日。” 宦娘凝视着她温柔的笑容,心上却狠狠一震。她倏然从床上坐起,颤声问道:“娘,这几日身上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罢?” “没有没有,娘好得很,你不要一惊一乍。”沈晚说着,举盏饮茶,腕上袖子缓缓滑下,露出白皙的手腕来。 宦娘定定地看着她腕上的血痕,低声又问:“娘,你的手腕是怎么了?” 沈晚一怔,低头看去,随即笑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破了个疙瘩罢了。我向来不长这些东西的,现在大约是有些水土不服,身上一个接一个地起小红点。除了有些痒之外,什么事儿也没有,估摸着过几日便能落下去。” 宦娘本就因疲惫而气血不足,此时更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连站也难以站稳。天呐!长生天吶!难道她便连唯一的亲眷也要失去吗? 强自镇定的宦娘缓步走到娘亲身边,勉力一笑,道:“娘这样多难受,不如随我去医馆里看看。现在医馆里人不多,娘去也方便。” 沈晚皱着眉,几番推脱也拗不过宦娘,只好随着她去医馆。这一路上,母女二人皆十分沉默,沈晚是因为看着街上病患的模样而心生喟叹,宦娘却是因为绝望之故,心上无比沉重。 这路分明并不算长,可宦娘走起来,却觉得无比漫长,简直仿佛了走了一生一世一般。 李绩伏在桌上,遥遥见了宦娘,心中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她许久才回一趟娘亲身边,为何这么快便携着娘亲返回,且还面色这样铁青?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大约下下章上线_(:з」∠)_ 第54章 往事 第五十四章 宦娘虽心存侥幸,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娘亲或许只不过水土不服而已,然而医馆大夫的话却生生将她推入深渊——“沈夫人患的正是那浑身长血泡的怪病。如今该是刚刚病发,再过约莫五六日,便会因全身痛痒,流血不止之故而意识模糊,昏厥不醒。沈夫人,沈女郎,都怪在下学问太浅,对此病闻所未闻,还请两位……早作安排,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眼前这个罹患怪病,命不久矣的妇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原本想当然地以为,母亲还很娘亲,她们母女二人还可以相守更久时间,想当然地以为还能凭着自己的努力,让娘亲过上凌驾于昔日仇人之上的日子,想当然地以为,母亲会看着她出嫁,看着她做母亲,安详而又平和地老去…… 饶是宦娘素来坚强,此时也不禁红了眼眶,泪盈于睫。反倒是平时常常哭泣的沈晚,此时此刻很是镇静平和。她起身谢过大夫后,走到宦娘身侧,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可算是轮到娘亲宽慰你了。别哭了,如这般世道,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宦娘再也难以忍住泪水,也不顾旁人侧目,哭的满脸是泪,说话也含混起来,甚是失态,“肯定是弄错了……娘肯定有救的……” 李绩凝视着她崩溃的模样,心疼至极,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怔怔地看着她,手足无措。沈晚平静地看着他,心中了然了几分,暗自盘算起来。 只有五六天能活了,得为女儿做些什么才是。不然她若是死了,女儿孤苦一人,茕茕孑立,她在黄泉地下也难以安心。 夜深之后,宦娘一双眼睛肿的跟桃儿似的,却还在止不住地落泪。她死守在娘亲身边,寸步不离,整个人甚至都有几分糊涂,不住地想办法,一会儿说要带娘亲走,一会儿又说要去找有治愈异能的代玉儿。可代玉儿等级不高,能力尚浅,只能治愈皮肉伤和异能者被异能反噬后的精神上的损伤,对于疾病,却是丝毫办法也无。 沈晚却反倒不慌不忙起来,只是要了纸笔来,借着烛灯,伏案写些什么,神情甚是严肃。 宦娘怔忡地望着她,这般模样的沈晚,她确实不曾见过。她虽近二十年来都浸淫市井之中,可身上却常隐隐带着矜贵之气,此时神情这般认真,提着毫笔缓缓书写,更是令人移不开眼睛。 “娘别累着了。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便是,何苦这般劳心费力地,非要写到纸上。”宦娘小心劝道。 沈晚却笑了笑,缓缓收笔,将纸张小心叠好后装到了信封中去。宦娘看着,又问道:“娘这是在给谁写信?可需要我去送?” 沈晚抬眸,静静地凝视着她,在橙色烛光中尤显柔美,“这是给沈家的信。我死便死了,可必须要给你留个身份才行。沈家家风极严,不大可能认你,但是将你认作远房亲戚之类的,总是可以的。我身为沈家女儿,命不久矣,沈家不会不给我这个脸面的。” 宦娘暗暗揣测着那信中的内容,随即咬牙道:“娘可不要低声下气地去求。如今世道变了,世家出身什么的,哪里比得上有个顶用的异能?强者为尊,贾念学都能当皇帝,正经的天子石赦反倒被人追着四处奔逃。我懂娘的心,可是沈家的身份和认可,我并不在乎。” 沈晚叹了口气,道:“乖女哪里都好,可就是有一点,让为娘的我放心不下。你太过记仇了,总想着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便是还不了,也非得比对方过得好不可。娘的话,你可能听不下去,但是娘必须得说。日子都是自己的,有仇是得报,可也别为了报仇,把自己的日子毁了。你自己过的高兴便是,记得太多,就太累了。” 宦娘垂着头,不愿惹娘亲动气,因而不敢辩驳。沈晚瞧着她的模样,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虽看着坚强平和,可却气性极大,以至于有些固执,常人难以说动,便笑了笑,道:“娘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看着你成亲嫁人。” 宦娘心上一顿,李绩的音容蓦地闯入心间。她自问对李绩并无风月之思,可她在这方面着实天生淡薄,从小到大,对谁也不曾动过什么女儿家的心思,若是被问起来想要嫁个怎样的男人……她便一定会回答,嫁个好男人。李绩无疑是个好男人,且沈晚对他向来十分中意…… 沈晚睨了眼宦娘的眼神,径自思量一番后,低声道:“有些前尘往事,也该对你说清了。” 宦娘回过神来,望向沈晚。 “我早就知道伯平的身份。不,该说是徐平才是。”沈晚淡淡地笑着,柔声说道。 宦娘陡然一震,咬着下唇,忐忑地观察着沈晚的表情,却见沈晚很是平静地笑着说道:“娘装的很像是不是?” 顿了顿,沈晚续道:“徐世韦确实是个小人,可他对我,到底是存了几分真心的。只不过他对我的真心,在声名与银钱面前,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你当他一介凡夫出身是如何尚了长公主的?还不是因为,长公主不但不是处子之身,肚子里还怀了孩子。这还不算什么,更为要紧的是这孩子生父的身份。” 二十年前,韦家长房寻回了年幼时被拐卖,失散数年之久的幺子,可却无法将幺子的身份公之于众,全是因为此子因着姿貌出众,被拐到了小倌倌里做男娼,且还在京都中艳名远播。韦家无奈,只好在京郊另建别院,将小公子养在其中。 荣昌长公主徐姜,彼时尚还年少,美艳而跋扈,在京郊游玩时对小公子一见倾心,硬闯入人家的院子里,非要将他带走不可。长公主的母亲本就是韦后,别院里的管家想着同是一家人,向长公主说明缘由应该也是无妨,便将小公子的身世告知了长公主。 然而他却不曾料到,长公主自从别后,对那人魂牵梦萦,茶不思,饭不想,害了相思病。她痴迷得厉害,便日日驱马赶往京郊,最终强迫小公子与之燕好。长公主有了身孕后,韦后大怒,将小公子藏了起来,且逼着长公主打胎,谁曾想徐姜竟抵死不从,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不可。 这个孩子,就是徐平。韦后之所以选择徐世韦为长公主驸马,看重的便是他对于名利的汲汲之心。这样的男人,再好控制不过,更何况他还有沈晚这么个把柄。 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以来,沈晚不曾被长公主彻底除去的原因。 只可惜那位小公子后来还是死了,长公主也因此心灰意冷,专心尽起为□□子的本分来,接连为徐世韦生了数个子女。也就是说,徐世韦的子女中,唯独徐平不是他的亲生子,而是他顶上绿帽的象征。 宦娘从沈晚口中听到这样的过往,不由得震惊不已,再联想起徐平对于父亲及弟妹的漠然态度,不由得憬然有悟。难怪他基本只提起过母亲和外祖母,对于徐世韦提都懒得提起,对待徐兰露虽还有些哥哥的样子,稍有照顾,可到底说不上亲热。 那么,也就是说,她与徐平……并非兄妹? 沈晚瞧着她的模样,笑了笑,又启口道:“这还不算完。” “在那小公子死之前,也就是长公主甘心为他生儿育女之前,徐世韦对我还很是看重,每个月都会偷偷摸摸地来看我。我当时也是对他还没完全死心,于是,便怀上了宦娘你。徐世韦很是高兴,送了许多银钱过来。然而自从长公主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后,徐世韦青云直上,对我的心思愈发淡了,每个月跟打发叫花子似的给些银钱,我对他的心思,也渐渐死了。” “搬到杏花巷后,因为银钱不足,周转不开,本想着要活的有骨气些的我,还是不得不接受徐世韦送来的银钱。银钱越来越少,我也渐渐习以为常,然而到你九岁多的那一年,每月送来的钱,竟然多了起来。我心里奇怪,却也收了下来。某一日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恰巧在巷口处看见了送钱的公主府上的奴仆。” “那奴仆的身后,还跟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那些多出来的钱,都是这少年给他的。” 听着沈晚的叙述,宦娘不由得僵住了身子,关于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的回忆瞬地漫上心头。若是记忆不曾出错的话,她小时候,似乎真的曾在家附近遇见过这么一位少年……这个人,难道竟是那个邪魔一般的男人吗? “我打听之后,便知道这小子正是长公主与她表哥的孩子,样貌俊秀得不像凡人,真真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容颜。虽不知这孩子为什么这样做,可我到底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恰好那一年,凤大娘给了我很多绣活,我赚得了不少银钱,日子也宽裕了许多,便想着,终于可以断掉徐世韦那边的钱了。公主府的奴仆连声说好,高兴得不行,可徐平却还会每个月往院子里扔钱。” “我想着这样可不行,便在巷口等到了他。那时候,我才看见了这孩子的真面目。本以为会是个性情纯良的孩子,却不曾想到,竟是个天生带着些暴戾的怪小子。” 宦娘怔怔地抬起头来。却原来娘亲不但知道伯平便是徐平,还知道徐平的本性。那么她为何还会几次三番地夸赞徐平? 沈晚低着头,回忆道:“当时下着雨,天色阴沉沉的。我亲眼看见他杀了人,杀了整整三个乞丐,都是平常在这附近作奸犯科、强抢财物的家伙。这几个乞丐,身上也不干净,背着人命,可是因着朝廷重本抑末的政策,羽林监对杏花巷向来管辖极松,巴不得这里出乱子,所以也没人管。徐平看见了我,眼睛里一片血红,当时便对着我拔剑,可最后却硬生生地止住了。他还梗着下巴,强硬地说着‘想去告发我,尽管去告发’。” 那几个乞丐,宦娘很有印象,小时候也曾受过他们欺凌。后来这几个人突然就死了,邻人拍手称快,官府查了半天也没查出结果,如今方知,竟是徐平做的。 “从前我便听人说,虽然表兄表妹成亲常被人说做是佳话,可生出来的孩子常常有些问题。当时还半信半疑,见了少年时的徐平后,我倒有些信了。这孩子不正常,容貌妖冶艳丽,身材颀长而剑法高超,诸多方面都远胜常人,可他骨子里带着邪性,时不时便会失去控制,暴虐而嗜血。”沈晚缓缓说着,“当时我还和他说了些劝慰的话,他偏着头,握着剑,一句话也不答。听我说完以后再也不要来送钱后,他方才冷笑着说着‘我便看看你们能苟活多久’,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应该是再也不曾来过杏花巷这边了。” 宦娘抿着唇盯着,目光定定地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后来再在宫城里头见到他时,我确实有些认不出他了。他远不似从前那般阴郁,言行举止全然是个十成十的翩翩贵公子。你似是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而他却一直看着你,目光很是柔和。我佯装做不认识他,想要试探一番。毕竟以他平常的性子而言,若是刻意接近你的话,此时一定会说穿自己的身份来气我。可是他并没有。” “这个人,似乎出人意料地克己呢。这些年来,应该一直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强迫自己装成正常人罢……” 宦娘却激动地打断道:“没有!他就是有病,死了也活该。” 沈晚瞥了眼她,又收回目光来,缓缓摇了摇头,“你是固执,他是偏执,倒也相似。不过,确实多说也是无益,他到底还是死了。”言及此处,她笑了笑,“娘只盼着,你能找到比他对你更好的人。” 宦娘咬了咬唇,平声答道:“再容易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男主应该就能上线了吧,还是原来的味道,不是借尸还魂_(:з」∠)_话说我洗白的功力怎么样!!!关于之前拿他当反派写时提及的虐待蝴蝶猫狗花草之类的事,后边也会择机洗白,真累。。还有徐平为什么会突然送钱、为什么早早就很在意女主却还会对女主下杀手没有解释,嗯,留待以后再说了。 第55章 归来 第五十五章 李家的李凌昌、代玉儿代珠儿的弟弟代琅,再加上与宦娘同一支队的赵锁阳,三个小少年在灾变之前便关系十分要好,自称做是“龙虎豹三小侠”,如今三个男孩又都追随燕王,关系甚好。 此刻,屋子里围着彩绸,摆着礼香烛,龙虎豹三人换上了整洁的衣衫,仔细地梳了发髻,面上带着难得喜庆的笑容不住地追跑着。近些日子以来,天色灰霾,城中亦不断有人离奇染上怪病,如今总算是有了件喜事,能够稍稍冲淡人们的愁绪,让大家能有个场合好好乐呵乐呵。这喜事便是燕王的得力手下李绩,与新贵沈家的远亲沈女郎的定亲之事。 人都说这两人早就有意,如今是因着沈夫人行将不久于世,所以这两人才这般着急地定下亲事。时殊事异,现在的不少有情人都跨过“纳采”、“纳吉”等步骤直接成亲。据说这两人本也打算这样做,然而沈夫人却死活不同意,说是成亲之礼对于女子而言最要紧不过,半点也不能将就。她时日无多,等不到成亲那日,便令两人先行定下婚约,也算满足了她的心愿。 龙虎豹三小侠互相追打着,不是狠狠撞到宾客身上去,便是磕到了桌椅的边角。李绩连忙喊住他们,责令他们好好地待着,去座位上候着。三小侠嬉笑着抬起脑袋,向着李绩看去,没大没小地调笑道:“李大哥真是意气风发!今天打扮得格外俊俏!” 李绩冷着脸,抬手去拧他们的小脸,心里却喜不自胜,唯独不在面上显露罢了。 他清楚得很,沈宦娘是为了娘亲才说愿意嫁给他。可是这重要么?无论如何,她都要成为他的妻子了。他信得过宦娘,只要她嫁进了,必定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灾变之前,李绩对她的身份还有些介怀,可如今宦娘这般厉害,又挂靠上了沈家这个名门望族,已经半点污点也无了,李绩满意的不能更满意。 虽然心中也为沈晚惋惜慨叹,可有时李绩也不由得有些庆幸。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沈晚的祸,竟成全了李绩的福。 龙虎豹三小侠忽地又不安分起来,吵嚷着要去看宦娘新妆的样子。从前在杏花巷里时,宦娘没有余钱买胭脂水粉,向来都是素淡着一张脸,后来在宫城时,她为了行动方便,穿着男女莫辩的衣服,将长发全都盘起,乍一看去活似个清俊小哥儿。这般说起来,谁也不曾见过宦娘好好打扮的样子。 李绩想象着宦娘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羞赧,便挥了挥手,对龙虎豹三小侠放了行。 李绩办定亲宴的地方,借的乃是燕王的居所。此处红柱碧檐,层台叠翠,端是肃穆端庄。 三个小家伙走在回廊上,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较为腼腆的赵锁阳忽地开口道:“从前在皇宫的时候,那个徐统领和宦姐姐很是亲热。我一直以为他们俩会成亲呢。” 李凌昌没见过徐平,当即不悦地皱眉道:“你可不要跟着乱传闲话。若是让我哥听见了,难免心里会存下芥蒂。” 代琅怔怔地想起那个男人俊美无俦的容貌,举世无匹的风姿,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答话。 气氛陡然冷了下去,直到三人走到了宦娘那里之后,气氛方才又活络起来。 燕王为昭示出对李绩的看重,特意令自己的侧妃裴氏带上侍婢,亲自为宦娘梳妆打扮,陪在一旁的还有代玉儿、代珠儿姐妹。沈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微微露着欣慰的笑意,实则却在竭力忍着不出声呼痛——她身上的血泡已经遍布背腹,汨汨地流着血,奇痒无比。为了不展露异样,沈晚特地穿了许多层衣服,以防身上的血渗出来,引人注目。 “来,沈妹妹,我为你带上这耳环。”燕王侧妃柔柔地笑着,轻轻扶着她的耳垂,为她穿上耳坠。 当下的规矩是,女子穿耳洞,代表着到了议亲的年纪;穿上耳坠,则昭示着名花有主。宦娘不敢在燕王侧妃面前摆冷脸,虽满心愁绪,却还是勉力一笑。 她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黛眉朱唇,额贴金箔花钿,发髻高高盘起,被梳成了妇人的样式。如云乌发上尚还点缀着数朵绒花,恰合了“荣华”之意,最是吉祥不过。 她强迫自己巧笑着,回头对沈晚说道:“娘,女儿可好看?” 沈晚面色尤显苍白,额前布满细汗,却还是颤声答道:“好看,好看得很。”代珠儿娇笑着,也夸赞她妆容精致,分外好看,唯独姐姐代玉儿似有心事一般,笑意很是勉强。 宦娘垂着头微微一笑,心中却思绪万千。众人迎着宦娘及沈晚往厅中走去,口中不住地说着吉祥话,李凌昌和赵锁阳搭着肩,蹦蹦跳跳地跟在后边。 代琅察觉到体内热血喷涌,充沛的能量不住地四处冲撞,令他难受得很。他借口腹痛,走在众人的最后,正眉头紧锁之时,却忽地瞥见园中假山后藏匿着一个人。那人衣着分外朴素,甚至有些穷酸,然而当代琅看清他的侧脸时,却不由得震惊至极——这个男人明明死了,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倘若流言是真,那么他会不会是来毁掉定亲礼的? 然而不过稍一错神,那男人便消失不见。代琅怔怔地看着那园中假山,满心都是忧虑,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所见乃是幻觉。 或许……真的是幻觉? 直到定亲宴顺利结束,都没有任何人出来搅局。代琅觉得很不对劲,如果那个男人真的还活着的话,以他的个性,能忍到现在?也许自己真的是看错眼了吧。 定亲宴后不过两日,沈晚便撒手西去。她夙愿已了,又无法忍受连脸上都长满血泡的惨状,便从厨房拿了刀,自杀而死,死前特地言明,说是宦娘不必为她守孝。宦娘大恸,执意守孝一年,不着彩衣,不食荤腥,更不行成亲礼,李绩很是理解,便将亲礼推迟到了一年之后。 然而,谁知代琅并没有看错,李绩到底是落了空。 沈晚去后两日,宦娘和李绩忽地被燕王叫了去。 二人虽定了亲,迟早都会是夫妻,然而关系却很是尴尬。宦娘抬步跨过门槛之时,李绩见她神思恍惚,便想要搀扶一下,谁知宦娘却分外警醒地避开了身子,待回头看清是他后,方才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 到了地方后,李绩站在宦娘前头,先行推开了燕王书房的木门,面上一片恭谨之色。然而待他看清正与燕王交谈的人是谁后,他立时气血上涌,面色铁青,身子完全僵在原地。 宦娘差点撞上他的后背,不由心生诧异,便自李绩身后向屋子里看去。 那个男人。那个明明已经死了的男人,此时穿着一袭灰色的布衫坐在椅上,手执茶盏,面带清浅笑意。茶香缕缕,他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狭长的凤眸掠过李绩,定在了宦娘身上,潋滟如初,光华不减。 那个男人,性情古怪,喜怒不定,难以捉摸。他对她而言,有时是好人,有时是十恶不赦的邪魔,既可以在她母女二人困顿之时,不辞辛苦为她们送来银钱,也可以陷她于危难之间,自己则坐视不理,既能够亲身授她剑道,也能够亲手掐着她的脖颈,将她送入怪物之口,还口呼有趣。 他杀她一次,她便也害他一回。大敌当前,他将她掩在身后,保护着她,她却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剑穿过他的胸膛。 就是那把剑。就是此时此刻,他腰上佩着的那把长剑,通体漆黑,样式朴素无华。 说起来,这个男人不是不会做人。石碧石赦等人在宫城中拉帮结派时,他聪明地选择了中立,装聋作哑,置身事外。此刻见了燕王,他的身份也算不得尴尬,更何况燕王是出了名的喜爱招贤纳士,前嫌尽可不计,只要有才,只要诚心归顺,燕王来者不拒。 宦娘脑中嗡嗡作响,接连后退了数步,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 燕王见他二人进来,神情很是有些微妙,暗自斟酌着,温声笑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当真麻烦。还是请李将军和沈女郎亲自看一眼此物罢。” 下人呈上了一副卷轴,黄色布帛为底,上绣祥云瑞鹤,宦娘及李绩一看便知这是圣旨。李绩挺着背脊,紧紧地抿着唇,目光如同死了一般,只是按礼跪下,却怎么也不肯伸手去接。 宦娘却并不跪下,抬起头来,避开徐平的目光,独独平视着燕王,温声道:“眼下朝代更迭,群雄并起。我虽为李绩未婚妻子,却并未投靠任何阵营,恕我不能认这圣旨。” 燕王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叹了口气,说道:“这圣旨本王已看过,却是父皇的亲迹无误,印章也没有问题。父皇降下的圣旨,恕本王不得不认。李将军是本王的属下,也不能不认。若是李将军宁肯不再跟随本王,也要违抗这旨意,本王虽不好多说,却也不会阻拦。” 李绩薄唇微颤,缓缓展开圣旨,但见其上写着数行小字—— “沈氏有女,名曰宦娘,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端淑……朕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荣昌公主长子徐平,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他一字一顿,将圣旨中所书内容低声念了出来,两手紧紧攥着卷轴两端,几乎要将这黄色锦帛撕扯开来似的。宦娘听罢之后,蓦然想起在奉贤殿前偶遇韦后及长公主时,韦后无奈地提了句“还是要顺着平儿的意思”,莫非她所指的便是赐婚?犹记得那一日,徐平特地换了华服前去觐见韦后,回来之后连衣服也不换便去南陀苑寻他,那日他心情似乎很好,会不会他那日便得了消息? 可是他却对赐婚之事只字未提,难不成是早有算计? 宦娘咬着唇,终于将目光转向那灰衫男人。 徐平回视着她,轻轻眨了眨眼,笑得风轻云淡,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终于开口,声音一如往昔那般从容沉缓,听在宦娘耳中,格外令她心绪复杂,“李将军若说为了违抗旨意,甘心背离燕王殿下,在下自然无话可说。不过,若是李将军选择继续跟随燕王,征战四方,建功立业,那么之前的定亲之说,便就此作废,不得后悔。” 李绩咬牙,死死地盯着徐平,心中的恨意不断翻涌,顷刻间便可爆发。他紧紧攥拳,沉默良久,宦娘终于从他断碎的语句中得到了她早料到的答案。 不是没有真心相待,只是这真心相比他所追寻的事物而言,轻如鸿毛,微不足道。她竟重蹈了她娘亲的覆辙,当真可悲。 徐平陡然站起身子,缓缓走到宦娘身侧,忽地倾身向前,凑近她的耳畔,语气冰冷而不悦地低声道:“把耳朵上的破烂东西给我摘了,看的碍眼。” 宦娘深深吸了口气,抬起肘来,卸下耳饰,俯身放在了尚还跪着的李绩身前。徐平步步谋划,终是击中了宦娘的软肋——她太害怕步上娘亲的后路了。李绩的选择令她彻底死了心,而她一旦死心,便再也不会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啊~男主是不是计划通! 第56章 释怀 第五十六章 红日高悬,普照万物。众人见着太阳出来了,复又高兴起来,更有甚者连连对着太阳跪拜作揖。 宦娘简单收拾了些衣裳,以及部分娘亲的旧物,又自医馆处要来了自己帮忙的报酬——一些较为常用的药材。李绩对她避而不见,代玉儿、代珠儿姐妹俩对待宦娘倒是热情得很,帮着她收拾东西不说,还给她备下了干粮。 待代珠儿去了院子陪李采芸玩儿时,代玉儿坐在床榻边上,叹了口气,对着宦娘低声道:“如今燕地也算太平,你便是不跟随燕王,也可以待在这里,何苦非要离开?” 宦娘笑了笑,道:“我身份尴尬,就不讨各位的嫌了。” 代玉儿眸中闪过一丝歉疚,随即抿了抿唇,又问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宦娘沉默半晌,方才展唇而笑,低声道:“虽然心中还存着些芥蒂,可我还是决定跟着徐平。”她知道他们二人关系复杂,是是非非缠绕不清,还牵扯着上一辈的恩怨。可是她如今当真是看明白了,一来,徐平待她,确实是真心实意,真心得可怕;二来,她的每一步筹谋都在这个男人的算计之中,无论是徐徐图之,还是一时之念,他都能提前料想到。换种角度来看,这个人也是足够了解她,远比李绩等人更要了解她,不是吗? 沈晚一走,宦娘再无牵挂。娘亲死后,宦娘平心静气地想过她死前的话,不得不承认娘说的有道理。徐平害她一次,她亲手杀他一次,勉强算是两清。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心,倒不如想想他的好处——贵人出身、样貌俊秀、身材清健颀长、不发疯的时候也算是温柔体贴。罢了,随了他了。若是有朝一日他失了兴趣,她照样能好好活下去,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代玉儿细细观察着宦娘的神色,但见她表情平静,目光淡然,便稍稍放心,随即倾身向前,环住了宦娘的肩膀,伤感道:“今朝一别,也不知再见时会是何夕何年,还望你珍重。” 宦娘拍了拍她的后背,随即听见了门口传来了一些响动,抬头一看,虽不见人,却能看见地上被日光拉长的影子。她知是徐平来了,便松开代玉儿,与她正式告别,随即带上包袱,步出了屋门。 那个身着灰衫的男子头戴斗笠,抱臂倚在门侧。斗笠低斜,遮住了他的大半容貌,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来。见宦娘出来,那男人微微勾了勾唇,接过包袱,随即向她伸出了手。 宦娘稍稍一顿,随即有些生疏地握上了男人的大手。 徐平扭头看她,笑得满足,又伸指挠了挠她的手心。 二人共骑一匹黑马,徐平在后,宦娘在前。两人衣着朴素,看上去好似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小夫妻一般。太阳被徐平勾到了偏向西方的位置,余晖璨璨,柔和的橙色日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好似能将所有恩怨涤荡干净似的。 “宦娘想去哪里呢?北有苍莽山岳,南有涓涓秀水,西有大漠,东有大海。宦娘怕是都没见过吧?我知道有很多地方,景色优美,人迹罕至,不会有怪物和活死人污眼,宦娘想不想去?你到了那里之后便施展你的异能,让草木复苏,想来也是件美事,对不对?”他假借手拉缰绳,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唇则贴在她的耳侧,不住地摩挲着她的耳垂。 徐平的话,着实令宦娘动心。十几年来,她连京城都没出过几次,那些神奇壮丽的景象,她从来只在书上见过,却总是难以想象出来。 城门之上,立着位身着铠甲的男子。他静静地凝视着两人的背影,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恨意不过是徒劳。夺妻之恨的说法不能成立,因为那人若非情不得已,根本就不会做他的妻子。不是自己的,哪怕有朝一日侥幸得到,也终归会失去。 宦娘抿着唇,点了点头。徐平心情很是愉悦,眯了眯眼,咬了下她的耳垂,低声道:“宦娘一直这样才好。乖乖听哥哥的,哥哥一定会给你最好的。” 出了燕地,二人渐行渐远,周遭环境愈发萧索起来。附近都是村落,人烟稀少,连猪狗等牲畜都极为少见。苍穹之中偶然会传来一声鸣啸,抬头可见有变异鸟兽展翅飞过。路边上时不时会躺着几具尸首,死状凄惨,不是缺了脑袋便是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 这样的景致,两人是看惯了的。 徐平忽地勒住缰绳,腾身下马,然后又小心地护着宦娘下来,随即牵着马,微笑着说道:“走罢,陪哥哥去个地方。” 宦娘点点头,心里诧异而又好奇,由他紧紧扣着手,沿着小路往山里走去。走了许久之后,到了一处人迹罕至之地,抬头便见枯死的树林之间,有两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俨然是两座草草埋成的新坟。 徐平拴好了马,面色淡淡地望着宦娘,平声道:“这是我娘和外祖母的坟。你若是愿意,不如拜拜她们。”他素来强硬,很少用商量的口吻,像如今这般说话着实令宦娘微微怔住。 徐平摸摸她的脑袋,蓦然长吁一口气,慵懒地笑着说:“看,我们何其相似,都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宦娘闻言,抬头看向他。 红日将落,他背向夕阳,长身玉立,表情很是平静,似乎还微微笑着。或许这便是徐平独有的悲伤的方式。他总是笑意清浅的模样,生气时也笑,不屑时也笑,便连低落时也在微微牵着唇角,然而他的眼眸里,却很少染上笑意。 宦娘转回了头,跪□子,认认真真地拜过长公主和韦后。她原本将长公主当仇人,可知晓徐平的身世后,却明白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更何况死者已矣,何苦追究。 徐平忽地缓缓启口,轻笑着说道:“我虽早知道贾念学必会异军突起,却并未料到,他竟有这么大的本事,且动作这样迅速,说做就做。不过,他倒是有一点说错了。从籍宫中拿出的那本书,我早已看完一遍,批注是看第二遍时做的。对于那个阵法,我印象颇深,心知若是遇上了,便一定会栽在这上边。只可惜这阵法没有破解之法,只能等着时间消耗殆尽。” “在我陷入危急之中时,宦妹会做些什么呢?大约会换掉我的眼睛,然后逃走或是趁机杀了我罢。”徐平声音慵懒地说着,“一想到这里,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宦娘站起身子,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然后坐到了他的身侧,挑眉看他,“所以,你便提前找上了代玉儿。她对她妹妹爱护得很,不愿她妹妹做妾,然后你说,如果一直没有正室的话,以李绩的性子,只要代珠儿能够诞下子嗣,那么她迟早会被扶正。如果徐平死了,宦娘不管是随着燕王军逃走还是被贾念学扣留,李绩都会惦记着宦娘,所以,徐平还是活着好。” 徐平兴致勃勃地将她搂进怀里,下巴在她的乌发上蹭来蹭去,道:“宦妹真聪明啊。” 不,她算不上聪明。若非代玉儿态度有异,而徐平的眼睛又完好如初,她怎样也想不到代玉儿身上去的。她有治愈异能,即便被阵法压制,恢复眼睛也算不上困难,徐平真是找对人了。 “还有一件事。宦妹不是真心要杀我,哥哥很高兴。”他在她耳边暧昧地呢喃着,甚是欣慰。 许是因为父母乃是表兄妹的缘故,徐平的身体和性格有多处异于常人,比如,他的心脏长在和众人相反的方向,不止心脏,腹内的肝胃等全部相反。宦娘平时被他搂抱着时,听着他的心跳,便察觉有些不对,之后还曾暗暗确认过。 杀人,无论在任何朝代都是罪孽。宦娘虽恨他入骨,可是在真正得到机会时,到底还是犹豫了。当他将她护在身后时,她做了决定,与其让贾念学折磨他杀了他,倒不如让她亲自动手,放徐平一条生路。换掉他的眼睛,是她的复仇,让他从贾念学手里逃走,是她的善。 不过,当看到城门上悬挂着的尸体时,她当真以为他死了。如今看来,肯定是找了个倒霉鬼,多半就是抬他尸体上城门的贾念学的属下。他忍着伤痛去救自己的母亲和祖母,从结果来看,多半只抢来了尸体,之后又千里迢迢追到燕地来找她,真是辛苦。 见他看穿自己,宦娘抿着唇,别扭地别过头,道:“我就是真心要杀你的,剑穿过你的身体时,我不知道有多痛快。” 徐平微微笑着,忽地抬手,褪了上身的衣衫,露出结实的肌肉来。宦娘看了一眼后便迅速移开目光,咬唇道:“你可别胡闹……我要守孝一年,不能做那种事。” 徐平却勾了勾唇,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伤处。那里虽已结了暗红色的痂,却还时不时地渗出些鲜血来,宦娘摸着,心内思绪十分复杂。徐平骤然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强硬地拉入怀中,随即扣着她的后脑勺,钳着她的下巴,对着她略显苍白的唇瓣深深地亲吻、揉碾起来。 良久之后,二人才堪堪分开。宦娘伏在他赤露在外的胸膛上,面带红晕,唇甚至微微有些发肿,整个人娇艳欲滴。徐平用手指玩弄着她的发丝,眸光柔和如水。 宦娘没告诉他自己早已知晓他的身份,也没告诉他,自己已经想起了一些与那个黑衣少年相关的少年回忆。徐平也不曾对她说明,自己之所以选在定亲之后才拿出圣旨,不是为了刺激李绩,而是为了不刺激沈晚——尚在宫城的时候,他答应过宦娘会照看她的娘亲,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结局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不,还有二十来章才会结局呢! 接下来是男女主的磨合,还有命(作)运(者)给予的爱情的考验~幕后boss也会逐渐上线啦!还有生孩子什么的……最后是整个末世的结局,嗯。 心脏长在右边这个梗我终于写了_(:з」∠)_男主这个畸形儿。。 第57章 虫皿 第五十七章 马驮着两人,到底还是走不快。宦娘靠在徐平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身子随着马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忽然之间,身下的马停下了动作,宦娘稍稍转醒,眯着睡眼惺忪的眸子,望向身后的男人。 徐平在她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随即俯在她的耳畔,低声道:“这个村子有些意思,咱们下去看看。” 二人走了两日,也未曾走出燕地的范围,不过这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事儿。人家行路,就图个保险,而徐平却只要看出有什么人、什么地方不对劲,便来了兴致。宦娘由着他来,并不反对,毕竟以他二人的实力,根本不可能遇着敌手。若是真能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徐平反而会愈加兴奋。 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对宦娘而言,触动极大。离开了宫城,离开了燕王的城池之后,她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如今是何等模样。 前天,她见着有个男人在路边的枯树下领着自己的三个妻妾叫卖,一点吃食便能来上一次。女人们心甘情愿,男人也算公平,得了东西后便四人平摊。昨天又听说旁边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家五口一起上吊自杀,只因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荒唐,却也无奈。 宦娘知道后,心中难受,便每日行路时,只要见着田地,便暗暗施展异能,将它们催熟。只可惜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土壤不适宜耕种,水源更是缺乏,用不了多久,这些作物便又会枯死。 这般想着,她回过头来,却发现眼前的这个牌匾上写着“崇民村”的村子果然有些异样。一来人很多,男女老幼皆有,二来,这个村子非常之有秩序,有数人扛着锄头,排着队,似乎是耕种归来,还有数人腰上佩着弯刀,来回游走着,应该是专门被派作守卫村子的。 见徐平及宦娘在村口停马后,那几个守卫村子的人窃窃私语了一阵,随即令一个人跑去叫了什么人。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着青衫,面色苍白而稍显阴郁的病态少年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佩着弯刀的村民。 他立在宦娘和徐平对面,眯了眯眼,随即缓步上前,温声道:“我乃是村子的村长,名唤做易平。不知两位是偶然途经,还是有意投靠?可否自报家门?” 这少年身形孱弱,说话的声音很轻,估摸着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精神似乎有些萎靡不振。这样一个人竟然是村长,而且周边人仿佛对此很心悦诚服,宦娘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生出许多疑问来。不过说来也巧,这个小少年的名字和徐平竟然一样,都是单单一个平字。 徐平笑的很是温良有礼,平声说道:“在下姓徐,名平,燕地人氏。这位乃是吾妻沈氏。我二人本是偶然途经,见这崇民村与其他村子大不一样,看上去十分安定,便生出了投奔之心。若是能在此地安家落户,想来应是我二人的福分。” 那少年易平淡漠地看了眼他,又将视线移到被徐平掩在身后的宦娘身上,随即缓缓地笑了,有气无力地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两位都是有异能的罢?” 徐平出奇地好脾气,应声答道:“阁下好眼力。在下有四种异能,具体为何……想来阁下一眼就能看透才是。” 易平闻言,冷淡地看向他,随即暗含嘲讽地笑了笑,“是,我确实能猜到一二,谁让你我名字相同呢。这位女郎呢?两种异能分别为何?” 宦娘看了一眼徐平,徐平握了握她的手,随即对着易平道:“一种是置换,一种是能令草木复苏,操纵植物。比我这个夫君有用的多。” 小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幽光,低喃道:“是啊,能操纵植物……真厉害啊。”顿了顿,他微微一笑,道,“我们崇民村里,一半是从前的普通村民,一半是和你们一样的异能者。大家各施长技,各有所司,你们若是进了村子,也必须遵从村子里的规矩,照安排行事。” 徐平温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自然懂得。” 一个干瘦汉子搓着手走了上来,憨笑着道:“俺家旁边有间空房,让俺领着你们这对小夫妻去罢。俺叫做陈四,如果你们愿意住那儿的话,以后咱们便是邻居了。” 宦娘看了眼徐平,眸中暗含疑问,徐平对她笑了笑,随即与她十指相交,跟在那汉子身后,并肩走着。这一路上,那汉子说个不停,态度很是亲热,徐平偶尔也答上一两句,态度平和得令宦娘十分惊异。 她由徐平牵着,转头向四周看去。红日将落未落,悬在天之西方,层云渐染,宛若绯红色的海浪般一波一波地荡开。小孩子嬉笑着互相追赶,老人坐在石凳上围着下棋,耕作归来的人们面上带着微笑,整个村子的氛围相当之安宁温馨。 但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蓦然之间,耳后传来数声叫喊咆哮。宦娘一惊,回过头去,但见一个男人从耕作归来的队中扛着锄头冲了出来,然而不过一瞬,他便栽倒在地,疯了一般四肢抽搐,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不住地从他嘴里爬了出来。宦娘正要定睛细看,却听闻前方传来那干瘦汉子声音—— “弟妹,咱们到地方了。你看什么呢?哦,那个人啊。他是村子外边来的,虽然是异能者,可还是会常常犯癫痫病。如今看来……”陈四幽幽地望着那倒地抽搐的男人,笑着道,“怕是没得治了。” 宦娘觉得不对劲,正要再回头,徐平却又拉了拉她的手,说道:“宦妹,咱们先进屋子罢。” 进了屋子之后,那陈四习惯性地搓着手,热情地说道:“咱们这儿啊,吃的是大锅饭,统一做好后统一送到各家的院子里。你们刚来,明儿你们跟着一起干活了,才会有人来你们这儿送饭。你们先收拾一下,约莫半个时辰后俺来叫你们,你们就跟着俺去俺院子里吃吧,怎么样?” 徐平道了声谢,同意了下来。陈四起身离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徐平抬步去关门,宦娘则抬头打量着这屋子的布置,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屋子家具齐全,被褥叠的齐整,看上去不像是空了很久的房间。 徐平忽地凑近她,与她鼻尖相对,然后手撑着桌子,将她围在怀里,微微偏着头,开始一下接着一下亲她的唇。这家伙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发春,宦娘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稍稍避了开来,随即低声道:“你也察觉到这村子的古怪了罢。能让异能者乖乖地听从指挥,与普通人融洽相处,这可是连宫城里那帮人都做不到的。” 徐平懒洋洋地在她脖颈处亲吻啃咬着,呢喃道:“嗯。所谓崇民,实乃虫皿。三个虫字,再加上一个皿,便是一个蛊字。我怀疑这村子之所以能这样安宁,全是因为村子里的人用蛊术控制了过往的异能者。那陈四也是个有异能的,可他的异能,多半是通过从异能者那儿继承来的。” 宦娘心上一震,又问道:“那一会儿他叫我们吃饭,我们要怎么做?” 徐平眯着眼,扯开她的衣领,唇不住地往更柔软白皙处游移,边用牙齿轻轻啮咬着,边道:“他一会儿肯定要监视我们吃下去那饭菜,或者不止他一人。从那少年对他的眼神态度来看,这个陈四在村子里的位置不低。咱们一会儿,便撬开他的嘴。不过现在么……宦妹必须要帮着哥哥做一件事。” 宦娘脸颊微红,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昨天他便让她用手帮他解决了一次,她一直偏着头,任由他包住自己的手不住上下,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果然,徐平打的又是这个主意。待好不容易让他宣泄纾解后,宦娘立刻整好衣衫,红着脸起身去冲洗自己的双手,徐平自己一个人拿帕子擦干净后,束好绦带,系好衣衫,随即走到宦娘身边。他正欲与宦娘说些什么,却见门口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干干瘦瘦的,两只手不断搓来搓去,正是陈四。 二人跟着陈四来了陈四的院子里,院子里养着数只鸡,一条狗,还有一头猪,俱是健健康康的模样,完全不像外边的牲畜那样萎靡。桌子摆在院子里头,椅子碗筷均已备好,桌子边上还坐着个年轻妇人,看上去清秀而温柔。 见陈四领着人进来,那妇人缓缓抬起头来,原本温柔的笑意稍稍一顿。她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子后犹疑着开口道:“……徐平?” 宦娘眉头轻轻一皱,转头再看徐平,却见徐平也是微微有些怔忡。见陈四和宦娘都看向他,徐平抿了抿唇,缓缓解释道:“我二人乃是旧识。” 旧识?徐平的旧识?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是徐平的前妻←_← 第58章 蛊虫 第五十八章 陈四听了徐平的话,心中犯起嘀咕来,对徐平起了疑心,神情也有些不对劲。这刘氏娘子乃是与另一名男子一同进的村子,陈四见色起意,便将中了蛊术的刘娘子养在了自家的院子里。这种事情,在崇民村里常见的很,有了异能的原驻村民可以优先挑选女人或男人,若是看上了同一个,不能起纷争,必须要共享。比如这对小夫妻一进村子,村长便看上了那小娘子,另有一个很是彪悍的女异能者也看上了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 徐平认识这刘娘子,很有可能知道这刘氏不是本村人氏,且刘氏中蛊之后前尘渐忘,记忆愈发模糊,徐平不可能不心怀诧异,从而对这村子也起疑。这般想着,陈四暗暗下了决心,不能多耽搁,必须要早早下手才行。 “既然是旧识,那可真是好事。俺娘子是从村子外边来的,一同来的男人病死了之后,娘子便跟了俺。”陈四恢复了笑容,拉着徐平入座,说道,“俺娘子一直孤家寡人一个,能遇着旧识,俺也为俺娘子高兴。” “是啊,当年匆匆一别,未曾想到今日还能相见。”徐平坐在椅上,手执杯盏轻轻摇晃,目光先是注视着杯中黄酒荡起的层层涟漪,随即秀眉微挑,望向宦娘,眸色微变,同时口中缓缓续道,“真是有缘。” 宦娘立时默契地读懂了他的眼神,趁着陈四不住在徐平和刘娘子间看来看去,将徐平碗中的米饭与陈四碗中之物调换了来。 陈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凑近徐平,低声道:“只可惜俺这婆娘因为先前的男人死了,脑子受了些刺激,好些从前的事儿都记不清了。俺对她从前的事儿很好奇,咱们吃完饭后,你跟俺好好说说罢。来来来,先吃饭,多吃点儿。”他接连给徐平夹了数筷子菜,不曾察觉徐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徐平勉强夹了口米饭入口,陈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松了口气,随即接连吃了自己碗中的数口米饭。他见宦娘并不动筷,浑浊的小眼不由得微微一眯,正想要劝她多吃,却听得徐平缓声问道:“陈四哥可听说过蛊术?” 陈四哈哈一笑,心中一凛,嘴上却随意地道:“当然听说过,原来那些话本子里说过。” “陈四哥真是博闻。”徐平缓缓冲他勾唇笑着,陈四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一般迅速地将目光收回,心中暗道:这男人怎么长得这般妖气,比娘们儿还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要勾人魂儿,也不知道要是被压在身子底下会是什么模样。 “你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蛊虫现在已经在你的肚子里钻来钻去了,要是不赶快来点儿解药的话,你会不会也变成你娘子这样?”徐平揽住他不住颤抖的肩膀,手缓缓摸上他的脖子,愈发用力起来,面上笑容依旧妖冶。 陈四猛地想起来了,对面那白皙高挑的妇人的异能便是置换!看来这对夫妻早就起了疑心,他碗里的饭被调换了! 宦娘骤然听见屋子边传来了些动静,登时起身,忽见院子一角探出了个脑袋来。她当即集中精神,换走了那人一双眼。那人疼得要死,高声大叫,却发现身边已突然现出了道无形屏障来,任他怎样拍打喊叫都无济于事,外面的人似乎根本就听不着看不见他。 陈四已经呼吸不上来,整张脸都已呈紫红色,嘴中竭力挤出声音来,模糊得根本就听不清楚。徐平见状,微微放松了掐着他脖子的手掌,陈四猛地吸了几口气,随即道:“俺知你厉害,可你别忘了,那个易平和你的异能多半是差不多的。他也很厉害,你们最多也就打个平手。你若是想救我娘子,俺让你救走她,你若想救整个村子里的异能者,绝无可能。” 陈四又看向懵懵懂懂的刘娘子,颤声说道:“再说了,俺们这个蛊也没什么不好,你看俺娘子,过的多高兴。你们一路走来,见过几个齐整的村子?我们做的虽然有失偏颇,可我们终归是好人,做的是好事!” 刘娘子见陈四看她,不明所以然,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来。 徐平不悦地皱了皱眉,冷笑道:“不过是满足私欲罢了,何必如此冠冕堂皇?你们算什么狗东西,还妄想着控制别人。” 宦娘看了看刘娘子痴笑而又幸福的模样,心中感觉甚是恶心,当即对着陈四说道:“你若是想要耗时间,我们便随着你。等一会儿你也变成了这般德性,我们换个人便是。” 陈四抿了抿唇,忽地张着嘴向徐平的手咬去。蛊虫这种东西,只要见了血,便能钻到那人身子里去。徐平蔑然一笑,立时用力扣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狠狠压向桌子,迫着他啃了满嘴木渣。陈四当下心中大惊,知道小瞧了此人,但见他虽身材颀长匀称,并不算分外壮实,却没想到他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当真令他动弹不得,浑身难受,完全没办法集中精力使用自己的半吊子异能。 “唔……这蛊没有解药。不过这些蛊虫都听易平的指挥,因为他身子里养着只最大最毒的虫子。你们想接近他可不容易,他身边高手多得是,且都被他用蛊术控制了,只听他一个人的话。”陈四到底还是觉得保命要紧,便道,“你们放了俺,俺可以告诉他你们已经中蛊了。俺可有用得紧。” 陈四见徐平并不放手,又慌忙道:“那易平是个贪心家伙,都被异能压制成一副病秧子样儿了,却还想着要得到更多异能。那易平看上了你娘子的草木异能,听她中蛊后,必会趁夜间来上了她……小娘子衣裳一脱,身子一露,易平哪里还会有什么防人之心?你们就趁那时候出手……” 徐平愈听,面色愈沉。 宦娘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却还存着几分犹疑,徐平会让她去做诱饵吗?若是他应允的话…… 徐平却陡然收了惯常的笑意,面无表情,张手便将陈四化作一摊碎肉。刹那间鲜血弥散开来,浸染了整张桌子,院子里满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而那刘娘子却还支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两人——中蛊的人,前尘尽忘,心中永远平静而幸福。 见宦娘也受了些惊吓,徐平的脸色方才一点点缓和过来,边将剩下的血肉化作虚无,口中边低声解释道:“方才听他用污言秽语说起你,我心中一下子气血翻涌,脑中只有杀了他这一个念头。” 宦娘蓦然想起来沈晚所说的关于徐平的话,她说他天生带着魔性,又说他这些年来竭力装作一个正常人。她定睛看着徐平,但见他神情虽很是淡漠,然而眉头却微微皱着,显然对这样失控的自己很不满意。 然而宦娘心里却是欣悦的,毕竟他下意识的出手,全是为了她。她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全心全意待他的人,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宦娘微微抿着唇,主动从后环住他的腰身,脸轻轻蹭着他宽厚而结实的背脊。徐平身形微凝,随即缓缓勾唇,大手覆上她的纤纤素手,抚摸了一阵后,他又恢复了寻常模样,转过身来,对着她轻声道:“本想和这些人多玩会儿的,如今看来,还是速战速决得好。”顿了顿,他又贴近宦娘,语气认真地说道,“宦妹放心,拿你做诱饵这种事,哥哥不可能做得出来。不过,宦妹也要记好了。若是你敢和别的男人亲近,哥哥一定先杀了那个混蛋,然后往死里折磨你。” 若是从前听了这话,宦娘必然厌恶至极,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这样的徐平,她竟会感到异常心动,但觉得眼前的男人眸中光华灼灼,直令她移不开眼。 徐平摸了摸她的头,面上不显,心中却也很是愉悦。 二人缱绻罢了,徐平为自己与宦娘设下屏障,随即又从村人口中问出了易平府邸的位置。他手指轻动,将缕缕曦光缠绕于五指之间,村人觉察有异,正要上去攻击时,陡然感到大地一阵晃动,眼前红光骤起,射向天空。 宦娘拽着徐平的衣角,但见易平的府邸刹那间燃起冲天大火,那火力道极强,迅速连成一片,将屋瓦高墙瞬地化作一片灰烬。大火之中,缓缓走出一个狞笑着的白衣少年来,唇角带血,身形孱弱。 他话不多说,当即伸手,咬着牙施展异能。徐平却将宦娘掩在身后,风轻云淡地笑着,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易平心中微凛,咬着唇,又集中精力,想要利用“平”之异能将这与自己异能重合的男人一举灭掉。他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疼得将要炸开一般,身子里的血管似乎也在震颤着,游走在血液中的蛊虫好像将要钻破皮肤似的。 痛,痛得要死一般。但他实在求胜心切,尤其当看着眼前这同名男人的淡然模样时,他更是觉得可恨。 杀了他!杀了他! 他的身子忽地扭曲起来,弓成十分不可思议的模样。但闻轰然一声巨响,这个纤弱而阴郁的少年竟炸裂开来,无数白色肉虫从他体内蠕动着冲了出来,密密麻麻,如若白色波浪一般,霎时间四周接连而起惊叫奔逃之声。 盲目地追求与自己精神力不符的异能,过度地使用异能,下场便会如易平一样。异能的反噬,轻则可使人疯癫,重则有可能废去一身异能,甚至一命归西。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不是特别重要的副本,所以就快些了结啦!为的就是引出前妻,再用最后一句话立一下flag。。 是的,前妻是为了洗白彻底而出场的。。有些妹子觉得男主鬼畜程度下降了,嗯,确实下降了,但这个属性不会消失,调/教什么的要慢慢来,一下子就各种羞耻play会把新到手的女朋友吓跑的,嗯。。 第59章 化狼 第五十九章 “低头看着我的手。”徐平手上不断动作,慑人魂魄的美眸饱含情丝,紧紧地凝视脸红羞涩的宦娘。 宦娘到底算是闺雏小艾,连抬头看他一眼都难以做到,两腮微红,斜倚于床榻之上,眼儿半闭而尚睁。徐平佯作沉下脸色,又哑着声音命令了她一次,她这才咬着唇看去。 仿若天降飘雪,覆白千里,眼前所见尽是一片绵软雪堆,风乍起乍收,雪堆忽地聚起,忽地又被风压得散了一片。枝儿顶端上残余的花骨朵随风而摆,上下左右摇曳着,带着四野香雪也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风势消减后,又有人好似看不惯这花骨朵傲雪欺霜的挺立模样,玩笑似地欺负着那花儿,末了也不畏严寒,张嘴去咬那花儿,白牙钳在那花儿根部,坏心眼地摧残着。风势骤然转急,整个世间一阵荡乱,雪堆聚散,残树震颤。 远隔重山,亦可钻木取火。钻木人拿了韧劲儿来,握着那木头不住使力,但闻刺啦一声,终于,火星熠熠地亮了起来。天地间燃成一片,雪也化成了水,花儿也融入了炽焰。那火强劲至极,将每一方每一寸都燃烧殆尽,似是不将天地烧为灰烬便不肯罢休。然而水到底是火的对头,那火只燃着了一会儿,便被水全部浇熄。 天地间复又安静下来,宦娘咬着唇,云鬓贴席,朱唇面天,星眸不动而烟波自流。徐平狂兴罢了,将头抵在她肩窝处,神情分外餍足。宦娘却抿了抿唇,将他脑袋推了开来,口中道:“一高兴起来,嘴里便说些粗话,让人又羞又恼。拿我当奴婢之类的底下人似的,脸冷得不行,言语也都是命令,我也就是一时依你,小心我哪天急了,反过来将你的军。” 徐平闻言,复又贴了上去,笑着在她耳边细语。也不知他柔声说了些什么,宦娘先是气恼,听了他的话后更是羞赧起来,咬着牙不肯承认,又握起粉拳,不住地捶打起他来。 二人缱绻罢了,宦娘也觉得略为疲倦,枕着他的胳膊,阖上眼眸沉沉睡去。徐平虽精神十足,却也知她才入此门,不得过于焦急,需得循循善诱才行,便静静地凝视着她。 宦娘的样貌还算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再有姿色,比起徐平来也远逊不已。不过她身材颀长,高挑而又匀称,肤色又尤其嫩滑,雪一般白,镜一般亮,徐平最是喜欢。只可惜她要守孝,不许他太过分,大军隔着层峦叠嶂原地逡巡,分明不过几步路,却非得耗上一年才能破城而入,而且目前那城的主人只肯“隔靴搔痒”,徐平暗暗打着别的主意,却也知道还需时日磨合。 此时距离那崇民村之事已过了数日,两个人不慌不忙地走着,还是没走出燕地的范围。 易平被自己的异能反噬而死后,身体爆裂开来,蛊虫四溅,一片肉白,直看得人心里恶心。不过那些蛊虫失去了宿主后便没了能耐,徐平加了把火,便将虫子烧成一片白浆。 蛊虫既除,这令人神志不清而又感到安宁幸福的蛊便失了效用。异能者清醒之后,虽愤怒不已,却只是处理了几个带头之人,并未祸及整个村子。异能者听宦娘说了如今天下的形势后,有的决心择主而栖,有的则打算像徐平宦娘这般,游走四方,不过更多的人还是决定留在这崇民村里。 这里房屋齐整,田地还算良好,经宦娘施展异能之后又产出了些瓜果米粮,比起外边的村子来说不知好上多少。异能者愿意不计前嫌地留在这里,确实有他们的理由。 刘娘子还算命好,陈四的话不过是为了诓徐平和宦娘罢了,刘娘子的夫君并没有死,只不过被蛊折磨得厉害罢了。二人清醒之后复又破镜重圆,宦娘看着很是欣慰。 从刘娘子那儿,宦娘总算得知了她与徐平的旧事。 刘娘子乃是新贵刘家的嫡女,名唤做君孺。刘君孺向来是个温软性子,十四岁时听从家中安排,嫁了十五岁的徐平。然而她虽逆来顺受,打算安安分分地做徐小夫人,有两个人却并不配合。一来徐平对她态度冷淡,一见她便抿唇皱眉,烦腻得不行,二来,有个十五六岁的公子哥儿,名唤做崔肇,与徐平向来交好,与刘君孺更是从小到大一同长成。 他从前便对刘君孺纠缠不休,几次三番上门提亲,说要取刘氏女为正室,刘君孺虽对他动心,然而刘家却看不上他。崔肇虽出身显赫世家,又是嫡子,可却有副混不吝的性子,整天看着不求上进,玩鸡逗狗,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小霸王,没人敢招惹。他胆子肥,趁长公主府不察,竟将徐平的妻子给偷走了,强取豪夺,当夜便逃出京城,然而徐平却并未生气,甚至还瞒着众人造出了妻子病逝的假象。 宦娘知道后,便笑徐平,“正室夫人让人偷走了,你倒好,还顺手成全。”顿了顿,她又叹了口气,“可是要我说,我便是喜欢崔肇,也不肯随他走,到底还是做个徐夫人妥当。他们也就是遇上了你这么个疯子,若是遇上个正常人,刘娘子肯定是活不成了,崔肇也没有好果子吃。” 徐平眯了眯眼,心知宦娘是困顿久了的人,一点涉险的事儿也不会做,如今虽已有了变化,可这种追求稳妥的心思还是根深蒂固。他并无不喜,反倒有些怜惜。这世上没有谁不想潇潇洒洒地任性度日,然而牵绊实在太多,不得不做了缩头乌龟,束手束脚地活。 他笑了笑,沉声道:“他们是‘幸好’遇上了哥哥我。正因为有我,这乏味的世间才有趣了些。” 这自恋的语气逗得宦娘笑了开来。她眼睛亮亮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心里竟不得不承认,疯子的日子总要比别人快活些,有了这个疯子,世间确实有趣多了。自己这样一个束手束脚的闺中女子,如今能过上这样自在的日子,托了乱世的福,也托了他的福。 真希望有一日,他能对她说,“幸好”遇上了你。好想能够被他需要,成为他真正不可或缺的人——这样的渴求一旦在心底扎了根,便怎样也拂不去了。 两人复又启程,在走到燕地边界时,竟又遇上了故人。这故人正是从前宫城的统领之一,裴俭,与徐平关系尚可,因两人都持中立态度而常常在一同品茶饮酒。宫城变乱之后,他率着旧部投奔了燕王。 徐平见前边重兵把守,水泄不通,便下了马,想要上前探看,结果正遇上了巡视的裴俭。他一身银色软甲,样貌俊朗,一如往昔那般仿若谪仙下凡,风神秀异,令人不敢生出一丝亵玩的念头来,难怪变乱之前曾有不少女子唤他做“仙君”。 徐平挑眉,轻笑着道:“这里又出了什么事?若是需我出手,裴仙君只要肯求求我,我必然应允。” 裴俭眉头紧锁,不理睬他的调笑,将眼下的乱子絮絮地讲了出来。宦娘在旁一听,不由得有些震惊,便连徐平面上都显露出了几分忧色。 在众人生出的异能之中,尤属用于攻击的异能最为常见,其余的还有操纵水火等元素的异能、用于治愈异能等,当然,也有一些很是鸡肋的异能,譬如浑身散发香气、突然可以写出一手漂亮的书法等等。不过还有些人生出的异能竟是拥有部分动物的习性,从前在宫城中时,有个人称虎哥的家伙,异能便是“虎”,可使牙齿锋利如刃,动作迅猛,兽性十足,此外还有代玉儿姐妹的小弟代琅,异能是“狼”。 这些人虽有兽的异能,可即便是施展异能时也保有人形。然而这几日,形势大变,这些人在施展异能时竟然真的变成兽了,虽然实力大增,可却变成了只知屠戮,人性全然丧失的真正的野兽! 代琅就是因此出了事。他随着裴俭来边界处替燕王办事,结果竟然走丢,后来才知,他竟化作了狼,来了山坳里的一个村子虐杀,本就不多的几户人家几乎全部丧命于他尖利的爪牙下。而现在,他就藏在这座山里头,听裴俭的意思,如果可以,还是希望能将他活捉。 宦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代玉儿为了自己的妹妹而使过些许心思,然而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自小一起长成,凤大娘没空的时候,宦娘经常帮着带代琅,又是给他做饭洗衣,又是送他去上学堂,总是有些情分在的。如今代琅有难,宦娘愿意相帮。 她眼含忧虑,抬头望了徐平一眼。 徐平握了握她的手,随即笑着对裴俭道:“纵是裴仙君不求,我也非要插手不可。”宦娘心中感激不已,反握住了徐平的手。 裴俭无奈地看着他,郑重地对两人道了谢意。他肩上担着责任,不能轻易以身犯险,便点了数名将士,让他们跟随徐平入山。又见宦娘是个女子,裴俭不由得有些犹豫,徐平却慵懒地说道:“没事。她不是寻常的娇弱女郎,至少能护住自己,不必忧虑。” 顿了顿,他又偏头看向宦娘,似笑非笑,语气倒很是认真,“更何况若是真出了事,她死也必须和我死在一起。” 徐平没羞没臊,宦娘却抿着唇,又脸红起来。徐平最喜欢看她脸红,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随即才牵着她,身后跟着十名将士,一同进了山中。 山野苍茫,笼着一股雾气,需得打起十分精神才能看清周遭事物。目之所及,尽是枯木丛生,乱石飞落。好在这山还有溪水,时日久了,多半还能恢复从前的模样。 山算不得极高,又听说代琅被农夫拿斧子砍了腿,受了伤,估计走不远,所以肯定还待在这山坳里。裴俭在他们进山的时候,除了护身的兵器及必需的水粮外,还给了他们火折子。 一个将士从前也是宫城中的异能者,曾经受过徐平指教,见了他后很是恭敬,开口道:“我之前问了附近的村民,得了个消息。这山里原来便有野狼群,后来变乱之后,不少野狼变异,四处流窜作害,不过山里还有些狼并未变异,依然群聚而居。” 徐平略一思虑,随即点头道:“你的消息很是有用。狼的天性便是群聚而居,代琅既然完全变成了兽,想必也会选择加入狼群。” 宦娘一听,抿了抿唇,道:“若是被一群狼袭击,我们直接杀了它们便是。可是如今代琅以兽身混在其中,我们不能贸然下手,得要先观察一番才行。腿上有伤的狼,估计也就它一个。”顿了顿,她边径自想着,边温声说道,“这山里头现在没多少活物,若是狼群还在,肯定早就饿得不行了。我们现在就是活靶子,只要稍加吸引,肯定能将它们引过来。” 徐平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道:“宦妹说的有理。就劳烦宦妹让天黑下去罢。” 狼是喜欢在夜间行走的野兽,天一黑,更好迷惑狼群。宦娘眼睛一亮,懂了他的想法,便以月亮替换太阳,令苍穹之中夜幕垂降。众人找了片空地,围坐在一起,掏出火折子来点起了火,随即又拿出水粮,边大声说笑着边吃了起来。 等了许久之后,也不曾听见周遭有些什么动静。有些将士连日来都不停忙活,早就疲惫,便强打着精神,彼此靠着小憩起来。宦娘不愿在人前与徐平过于接近,可徐平偏偏喜欢在人前逗她,便死活扯了宦娘在怀里,跟逗小猫似的不住抚着她的背脊。 山坳之间慢慢地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月光如练,山里渐渐冷了起来。 忽地,周遭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徐平懒洋洋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发亮的赤红眼睛。四下黑暗,唯有那双眼睛格外地亮,阴森而冰冷,带着残酷的嗜血意味。 徐平倒是对这样的眼神很熟悉。他腰间佩着的玉璜便雕的是匹白狼,那是他年少时成功驯化的狼王,可惜几年前打猎时被人误杀了,让他心痛不已。狼的眼神,徐平不但见过,自己更是也有过这样的阴寒眼神。 宦娘见他望向远处,便跟着回头看去。 一双接着一双的红色眼睛,在黑暗中亮了出来。 将士们听了动静,也都醒了过来。 狼群不慌不惧,缓缓走出了枯草丛间。宦娘迅速打量之后,心上咯噔一沉,一共十三匹狼,其中竟有三只腿上受伤。代琅到底是否在其中?若是果然在,他又是哪一匹? 第60章 强敌 第六十章 徐平见状,微微眯眸,随即笑道:“十三只狼,三只腿上有伤,其他还有几只看上去也有些问题。依我之见,代琅确实就在此中。”顿了顿,他又解释道,“外来的狼,想要加入狼群,非得经过一番考验不行。若是外来的狼要当狼王,更是要有一轮苦斗。” 宦娘了然,估摸着化作野兽的代琅身体内正是异能勃发的时候,能量在血脉间喷涌冲撞,他必然十分躁动。看在群狼眼中,很可能便当成了想要做狼王的讯号。而以代琅如今的实力而言,即便对上群狼,也不一定会输。 身边将士欲要有所动作,徐平却摆了摆手,面色沉着冷静,张手施展异能,竟给每匹狼都设下了屏障,令它们动弹不得。诸狼惊觉被困,均眼神狠厉,张着爪子不断地拍打、抓挠这眼前这无形的屏障。徐平坐在原地,静静地观察着它们。 宦娘也随之看着,着重观察着腿上带伤的那三匹狼,不一会儿,便见有一匹狼瞳孔愈发地红,如鲜血一般,而它眼前的无形屏障,竟在它的拍打和攻击下,现出了条条裂纹! 一名将士低声说道:“这匹狼不对劲!再这样下去,说不定马上就要突破屏障了。”边说着,他边拿出了粗重的麻绳来,欲要递给徐平。 徐平却缓缓摇了摇头,“这绳子可捆不住他。若要活捉,只能让他伤到走不动。” 宦娘问道:“可要我帮什么忙?” 徐平眼中却迸发出兴奋的光芒来,径自向前,弓起身子,挽起长袖,“不用。就让我一对一地会会他。” 宦娘瞧着他的模样,心中油然升起些许异样的感觉。这样一个喜欢以身涉险,常常追求刺激的家伙,按理说来,该会令人觉得不安才是,然而情况恰恰相反,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宦娘都会觉得安心,觉得他可以信赖。 自己原来厌恶他,大约也是厌恶这种感觉罢。明明是这样一个魔魅般的狂徒,明明是那样热烈地渴望打倒他,但是她却知道,他说了什么,什么便会实现,自己拿他无可奈何。 刚决心跟他的时候,自己心里不是不别扭,甚至多疑起来,想着他会不会又觉得她是在虚与委蛇?然而他却什么也不多说,平常温柔以待,虽仍强势霸道,但与从前相比明显不同。亲热的时候,徐平总是言语挑逗,手上力道极大,比起平常时候显得略为有些粗暴,宦娘虽咬着牙说不喜欢,面红耳赤,分外羞耻可到底还是感到了令她觉得陌生的快慰。 心中的芥蒂一点点消了下去,宦娘努力克制,却还是难以止住心动之感。对于这样的自己,她甚至觉得有些自厌。 她正凝视着徐平,径自出神,却忽闻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啸,连忙定睛看去。但见那匹疑似是代琅真身的野狼竟将徐平设下的屏障完全击碎,碎片坠落,倏然化作无形。它昂着狼兽,赤红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牙缝间流泻出细碎的嘶鸣与低吼声来。 宦娘本以为徐平会用异能来解决,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打算近身肉搏! 宦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见一人一狼先是相互对峙,久久不见动静。骤然之间,那狼腾起身子来,亮出森森白牙,向着徐平扑了过来,徐平微微侧着身子,竟蓦地抓住了两只狼腿,借势拽起分量不轻的野狼,将它狠狠甩在地上。 那狼力气极大,刚被狠狠摔在地上,顷刻间便腾身而起,又张口向着徐平咬去。它速度奇快,远超于一般野兽,便连徐平此时都微微一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待到回神之时,他已被那狼重重地压倒在地,飞尘四起,他直觉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那狼目中现出自得之意来,一只利爪按着他的左胸,随即张口就朝着他心窝处咬去。说时迟,那时快,徐平挣脱了开来,微微展唇,冷冷一笑,随即似只凶猛野兽一般,对着代琅反扑了过去。他的速度竟与化作狼形的代琅不分上下,着实令人惊异,只是尽管如此,胸前的衣衫却还是被那爪子抓破,清健的胸膛赤露在外。 不过数息之间,他便死死压住了那狼,同时迅疾掏出裴俭给的匕首来,狠狠刺入了那狼的四肢。刀入血肉,鲜红的血汨汨流了出来,其后诸狼见新来的狼王被人制住,或是悲愤地低鸣着,或是生出了怯畏之心来——狼最为聪明,绝不与远超自己的人战斗,费力不讨好。 代琅四肢带伤,想要站起来,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倒在地上,死死地盯着好整以暇的徐平,赤色的狼眼中满是仇恨。 旁边的将士见了,连忙三五成群地上去,拿出绳子来将代琅化成的这狼捆了个严严实实。那狼四肢有伤,口中呜呜地低鸣着,不住挣扎,可惜挣扎也是无用,毕竟气力已尽。 宦娘快步上前去看代琅的状况,可他谁也不识,见着宦娘之后也是赤红着眼眸,一副要扑上来的模样,完全没有回忆起故人的迹象。 她怔怔地想:眼前这个人,已经无法称之为人了。 想了想,她略为忧心地对着将士问道:“他以后还能恢复吗?若是不能,他会被怎么样?” 将士稍稍一想,迟疑地说道:“这个我们可不知道。裴将军只说了要生擒活捉,其他的提也没提。”、 宦娘听了,正要再问,忽听得徐平沉声插道:“多半是凶多吉少了。我方才伤他伤得这样重,他却还是维持兽形,很有可能是遭到异能反噬,从今以后,只能作为狼存活了。” 宦娘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转头对着徐平道:“我们随着他们回去如何?我想知道他以后会如何。” 徐平笑笑,摸了摸她的头,“无妨。我恰好还想从裴俭那儿讨赏呢。这小子性格古板,活像个老古董,可其实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房间里藏了不少有意思的玩意儿。”顿了顿,他又执起宦娘的手来,温柔地摩挲着,说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若是真有万一,便让代琅跟着咱们罢。我少时曾驯化狼王,这家伙想来也不在话下。” 宦娘欣慰许多,可到底还是为代琅难受。刚过十岁的小少年,脑子尤其聪明,本以为有了厉害的异能对他而言会是幸事,如今却又平白遭逢这样的祸端。她又忽地想起在她和李绩的定亲宴上,当时代琅的神情便不是很好,虽还勉强和赵锁阳、李凌昌等小家伙一起说笑玩闹,但面色却极其苍白,好像是在强忍着些什么似的,莫非从那时起便显现了端倪? 二人走在队伍最末。徐平见她心有忧虑,便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低声道:“哥哥衣裳被那小子抓破了,宦妹别忘了给哥哥补补。” 宦娘斜他一眼,脸颊又不争气地发红,随即又道:“我方才见你被那狼压倒时,眉头皱了一皱,是不是受伤了?裴将军那儿肯定有药,为防万一,你还是搽些药得好。” 他唔了一声,“皮肉伤而已。宦妹来给我搽。” 前边有将士闻言,回过头来暧昧地笑了一下。那名将士正是之前在徐平手下待过的异能者,早就听闻过这二人的传言。 宦娘却忽地想起当时他鞭打自己,还用手在自己的臀部上抹药的情形,不由得起了戏弄似的报复之心,柔声道:“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可得老老实实的。” 此时的队伍已经走到了一条山涧边上,水清而浅,惹得宦娘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正出神之际,便听得前面那将士忽地开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宦娘微惊,连忙向前看去,竟见抬着代琅的四名将士竟将被捆的严严实实的代琅放了下来。徐平微微眯了眯眼,眉头轻蹙,提防起来。 其中一个将士回头,憨笑着道:“太沉了,太沉了,俺们想着还是歇会儿吧。” 一匹狼而已,能沉到哪儿去? 宦娘正要细看,前面却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将士挡住了视线。徐平见状,当即提步上前,沉着脸,那尤其高大的将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既然这位高人有意见,那我们就不歇了。不歇了不歇了,赶紧上路。” 他说着,对着身边那个人使了使眼色。两个人缓缓分了开来,在他们的身后,不知是谁将代琅的绳子解了开来。代琅的恢复能力完全出乎徐平的意料,纵然腿上还汨汨地流着血,然而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赤红色的眸子一锁定徐平,便骤然紧缩,还不待徐平反应便已冲了上来。 徐平一怔,心上一凛,连忙闪避开来,随即薄唇紧抿,打算以“屏”之字力困他一会儿,先解决了其他几个可疑至极的将士再说。然而他竭力设下的屏障竟然毫无效用!疑似代琅化作的野狼只拿头撞了一下,屏障便化作晶亮碎片,转瞬即逝。 徐平眯了眯眼,转头匆匆一瞥,竟见宦娘已被其余数名将士围了起来。他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以宦娘的性格和实力,此时还未曾出手自卫,多半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此情此景,肯定是有人下了套子……是谁呢?是裴俭吗?从各方面来说很有可能是他,可他们之间并无仇恨。又或者是眼前这个“代琅”出了什么问题?他这诡异而又强大至极的异能…… 容不得他多想,那匹“代琅”已张嘴咬住了他的脚踝,尖牙入肉,鲜血喷涌。徐平却依旧冷静,只是不屑地勾唇一笑,张手就使出“平”之字力。无论代琅是谁,此时都不能再留他。不止代琅,连带着旁边几名明显有问题的将士,统统一个都不能留。 “平”之字力果然见了效果,那几名将士连反应也来不及便骤然炸开,散成一团血雾,缓缓消散于虚无的空气之中,徒留浓烈的血腥之气,闻起来令人作呕。徐平用余光看了眼宦娘周围,见她身边的将士们也被字力消除,而宦娘却伏倒在地,衣衫上还沾染着殷殷血迹。 他心上仿佛乍然间被人狠狠揪住,生生地扯着,痛意刺骨。可是眼前,还留着一匹狼。 他的异能,对这匹狼完全失去了作用。 徐平乍然抽出匕首,赤膊向野狼扑去,口中不住低吼着,面色分外凝重。狼被他刺中了数处,可却怎么也不倒下,相反地,精力愈发旺盛。终于,它得了优势,磨着森森白牙,猛地低首,咬向了徐平的颈部。 徐平想要挣扎,却觉得身上这狼竟出奇地沉重。 意识渐渐涣散了起来。他的手狠狠攥着地上的土,半张半闭的朦胧凤眼则望着那伏倒在地的女子。 该死。一定是有人刻意给他二人设下了圈套,又或者是他们无意中扰乱了谁人布下的局,惹来了人家的报复。眼前这“代琅”的实力来得着实蹊跷,哪里说得准是天生还是人为? 他不会死的,宦娘也不会有事。若是以为这样就能除去他二人,那人实在是太天真了。 一双美目终地阖上,眉头仍紧紧皱着。意识已经完全模糊,目之所及,尽是黑暗。 再睁眼时。 碧空万顷,日轮当空。有什么东西蓦然落在他的脸上,张手一触,竟是浅粉色的桃花花瓣。 他似乎身处一只小舟上。 真是稀奇至极。没有他的异能驱使,天气却还这样好,水声流动,花瓣飞舞,简直仿佛回到了灾变之前一般。 他脑中微痛,来不及细想,就这样仰躺着,躺了许久,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胡乱地窜来窜去,惹得他一阵燥热难安。那似乎是强大的力量,又好像是什么邪性的东西,他的身体分明格外抵触,却又被那滚烫而诱人的能量所吸引,与它紧紧融合。 徐平皱了皱眉。这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 人都说,人之初,性本善。然而徐平却自认是人之初,性本恶。或许是由于爹娘乃是表兄妹,且他的娘亲长公主在怀他时还服用着五石散之故,他生来就带着种种异常,性子暴戾而嗜血,胸腹内的脏器更是和人反着方向。别看他如今这样强健,可他刚出生之时,却格外孱弱,尚是幼童时数次差点生病死去。 那时候他还以为徐世韦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以为徐世韦之所以对他时常流露出嫌恶的表情,是因为身子骨弱,性格还和常人不一样,招人嫌。正是因为他曾数次差点死去,他深知生命的脆弱与无力,所以当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就努力克制着自己,强迫自己装作一个正常人,不去伤害任何人,然而体内那股邪性的血会常常驱使着他做出一些疯狂的事,当他做着那些事情时,他深感快活,然而快活罢了,在夜里,他又会深深地自我厌弃。 就如现在一样,流窜在自己身体里的这股血,炙热,滚烫,疯狂。他并不陌生。 脑中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是了,他被代琅化作的野狼扑倒了,脖子被他咬伤了。难道此刻自己身体里的这股子邪性的血,与代琅的咬噬有关吗? 那股血在挑衅他,在鼓动他毁了这世间。拔刀而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可是……他紧紧地握拳。他不能那样做。他还有一个女人,只属于他的女人,他必须要去保护她。 徐平缓缓撑起身子,脖颈、小腿、背脊上的多处伤口隐隐作痛,不由得令他轻轻皱了下眉。 他抬眼向身边看去。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船尾,衣衫上还染着鲜血,背影看起来远比平常软弱而惹人怜爱。 眼下风景秀美得令他陌生。落英纷纷,芳草鲜美,碧水江汀有白鹭栖息,山峦如黛横亘眼前。然而比起这些来说,他更在乎那个坐在船尾的女人。一看见她,他便觉得体内愈发躁动,真想拽了她压在身下,咬她的脖子舔她甘美的血,狠狠地进入她,□□她,看着她在自己身下如莺啭般哭泣。 不行。还不到时候。 徐平忍了又忍,正欲开口,却见宦娘缓缓动了动身子,回过头来,素来冷静淡然的面容上竟分外脆弱,目光茫然,眼肿得如桃儿一般。 “宦妹?”他忍着体内的狂欲,哑着嗓子开口。 宦娘清了清嗓子,微微偏着头,额前落下几缕细丝来。 随即,徐平便听到她佯装镇定地平声缓道—— “徐平,我失明了,也没有异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卡文卡得厉害,对不起……之所以没有异能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被迫啪”。 现在的情况是:男主体内流动着的鬼畜的血增多了,之后会越来越失控越来越鬼畜粗暴,然而同时他的异能却……女主失明了,也没有异能了。不过放心好啦,接下来几章内不会虐,反而会很甜呢呵呵呵呵= =。 第61章 桃源 第六十一章 徐平瞳孔微缩,眯起了眼。 体内疯狂流动着的那股燥热不住地叫嚣着,他脑子昏昏沉沉的,鬼使神差地想:这也算是好事。她没了异能,又失了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倚靠于他。以后他再想对她做些什么,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百般抵抗了,只能任取任求……不,不能这样想。 徐平揉了揉眉心,竭力将声调放得柔和,轻声道:“没事的,宦妹。有哥哥在。”顿了顿,他去拉她的手,低声说道:“这次是我掉以轻心了。都是我的错。宦妹……” 宦娘尚还无法适应眼前的黑暗,徐平抚上她的手背,然而她分外麻木,动也不动。从前使用置换异能时,她最喜欢换掉人家的眼睛,如今轮到她自己了,她才深知什么也看不见,目之所及尽是黑暗的恐怖之处。 没有了异能,她只能完全依赖于徐平的保护。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这样一个如若菟丝花一般,完全沦为弱势的自己。 是,是对徐平动了心,动了情。但是她到底还是无法完全地信任眼前这个男人,你侬我侬之时,所有的不安定都不在考虑之中,被抛至欢愉之外,然而一旦到了危难时刻,一旦自己成为了受难的一方,她难以自遏地怀疑起来。 徐平见她眼神空洞,垂着头,表情凝重,当下便将她在想些什么猜出了六七分来。忍着胸腔内的狼血沸腾,他缓缓摩挲着她的手,凑近她耳侧,道:“别怕。我不会抛弃宦妹的。哪怕你厌了我,腻了我,弃了我,我也死赖在你身边不走。我就是宦妹养的一条狼狗,给你引路,护你平安。” 说来也奇怪,方才还满腹疑思,不安又害怕,然而待他一开口,听着他疯狂又深情的话语,宦娘竟自觉镇定了起来。 失明说不定是暂时的,以后也许还会好。虽然没有了异能,但好在徐平还在身边。 她脸上的神采一点一点地回来了,手也轻轻地反握住了他的手,脑中的混沌思绪清了大半,“你还好吗?我身上还存着些从燕地带来的草药,我给你找出来,你自己擦罢。”说着,她拿手摸索着,径自翻找着草药,那副盲人的模样令徐平见了胸膛内一阵狠狠抽痛,心疼得不行,可却也无法自制地感觉到一种疯狂的兴奋。 这身子里的血,实在是个祸端,决不能任其放任。他这样想着,伸手按住宦娘的手,又忍不住摸了两下,这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说你要找什么,我来找罢。” 宦娘细细描绘之后,徐平很快便分辨了出来,随即递到宦娘手里。宦娘令他亮出伤处来,徐平利落地褪了本就有些破烂的衣衫,露出颀长的颈子与宽厚的脊梁来,面向宦娘,随即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伤处上。宦娘揉碾着草叶,令其渗出汁液来,与将草叶贴上他的伤口,动作分外轻柔。 徐平微微眯眸,望着身边青山绿水,舟下层层涟漪,皱了皱眉,沉声道:“我记得我们山中遇袭,为何如今是在小舟上,且身边景象如此异常……” 宦娘手上动作微听,惊道:“怎么?难道不是你找了这小舟来的吗?我醒来的时候便已身处舟上,还奇怪怎么山里多了条河出来呢。旁边怎么异常了?我闻着这空气分外清新,心里隐隐觉着不对,可惜却什么也看不见。” 徐平蹙眉道:“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反常必有妖。”顿了顿,他的眉眼舒展开来,缓声道,“不过,如今还能看见这样的美景,也是你我的福分。管它有什么妖,此时你我尽管快活便是。” 言及此处,他方才反应过来说错了话,便笑笑,柔声道:“宦妹看不见,我便说给宦妹听。” “两岸渐窄,岸上桃花正好,落英缤纷。” “小舟自流,舟下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来。流水清澈,可见鱼儿摆着尾巴,游来游去。” “碧空万顷,红日当空。远山如黛,山峦起伏宛若宦妹胸前双峰……”徐平的声音分外柔和,此时一点点地低沉了下去,黯哑而又暧昧十足。他将她拽倒,二人一起侧卧于小舟之上,男子俊美艳冶,女郎清丽温婉,与这秀丽山水分外和谐,俨然一副流动的画卷。 宦娘什么也看不见,听着他的描绘,却又仿佛什么都看见了似的。徐平轻吻着她阖上的双目,一遍又一遍,本是出于怜惜,却愈亲愈觉得身上分外炽热难耐。他死死攥着拳头,忍得分外辛苦,微微张口,决定向宦娘坦白自己身上的问题,可又怕本就思虑过多的宦娘心生担忧,便只是扯唇笑了笑,欲语还休。 宦娘察觉到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来,便问道:“怎么了?” “太小了。”他声音里带笑,眉头却紧紧皱着,手则沿着她的颈部缓缓下移,隔着衣裳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弹弄着,“宦妹年纪还小,若是让哥哥多多帮忙,小丘必能变高峰。以后咱们有了孩子,孩子也能吃得饱些。” 眼前一片黑暗,感受不到一丝光亮,宦娘也因而感觉更加敏感,死死地咬着唇,欲要推开他,可手却只是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 二人亲热着,宦娘愈来愈觉得有些不对劲。徐平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近乎粗鲁,连亲吻的势头也变得愈发狂野起来,往日他虽也分外强势,可终究掌握着分寸,然而此时此刻,宦娘却觉得他怪异至极,简直像误食了什么药似的。 砰地一声,小舟似是撞着了岸边,竟停了下来。徐平狠狠按了按自己的伤口,痛感令他稍稍冷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却见小舟是停在了流水的转弯处,旁边便是岸,自此处望去,隔着桃林竟能隐隐望见房屋和炊烟。 这里住着人家。 徐平转头向着宦娘道:“我看见人家了,咱们去看看,如何?” 宦娘点点头,正想要摸索着起身,徐平却忽地拽着她的手,把她拉上了自己的后背,“我来背你。” 宦娘心上一酸,说不清是感动,还是为这样的自己难过,或许两种皆有。她伏在徐平后背上,脑袋靠着他,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草药的香气里混着血腥味,不知为何还有一丝颜料的味道,却竟让她无比安心。 抽了抽鼻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徐平倒是并未注意。他强忍着体内的不适,仔细着脚下的路,眉头紧紧皱着,瞳孔隐隐发红,就好似那赤眸野狼一般。 穿过桃花林后,眼前所见豁然开朗。徐平定睛一看,却原来在这碧桃林后竟还藏着个小村庄。炊烟袅袅升起,饭香隐隐飘来,宦娘嗅了嗅,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有人在煮饭呢。”顿了顿,她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若是要问人家什么,务必要温和些。” 徐平苦笑,他如今被体内的戾气苦苦煎熬,整个人几乎要入魔了一般,也不知态度放和缓些能不能让人家消了疑心。这般想着,他将宦娘放了下来,随即紧紧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上前,走入了村子里。 这村子与那崇民村倒是颇为相似,平静而安宁,村人看上去都十分幸福。然而这村子却并无严格秩序可言,老人下棋,孩童打闹,女人们绣着花,俱是一副闲适而又快乐的样子。徐平也知道此时自己该羡慕才是,然而潜藏在他身体内的邪魔却在疯狂地叫嚣着——毁了这个村子!他们有什么本事能过这种太平日子!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凭什么他们就过得这么快活! 宦娘感受到他身体僵硬,气息不稳,还以为是他方才未能得到纾解的缘故——徐平总是这样,欲求极强,轻易得不到满足,满足不了便冷着张脸。想歪了的宦娘晃了晃他的手,徐平堪堪回过神来,却见那些村夫里妇们都已围了上来,眼睛里闪动得都是好奇。 是的。他看的清清楚楚,全部都是好奇,并无任何怀疑与警惕。 他看上去这般不善,小孩子却都并不怕他,一个小男童跳起来拍打他赤露在外的上身,口中说道:“好硬!好硬!好厉害!”另有几个女孩子大胆地将摘来的野花递给他,扬着头,甜笑着说道:“大哥哥可真好看。” 一个看上去很有威严的老头打量着徐平,目中满是惊奇,随即问道:“小伙子,你们俩是从哪儿来的?” 徐平微微蹙了蹙眉,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乘舟而来,上岸之后见着一片桃林,桃林后面有屋宅和炊烟,便循着那屋宅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说着,往来的方向指了过去,然而他微微回头,却并未看见桃林。身后是茫茫然一片浓雾,来路早已隐却在灰白色的雾间,哪里还有桃林的影子? “必然是仙人指引你来的。他掌着离合悲欢,生死轮回。你俩既然来了,便是我们的村里人。”老人正絮絮说着不明不白的话,旁边一个人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村子里果然多了间房子,屋里一张大床,院子里还有鸡和狗。” 老人抚掌笑道:“看来仙人很欣赏你们。” 宦娘听得不大明白,这几人话里的一些细节着实令她难以释怀。徐平身上难耐,脑子里也难以集中精力,一时间也没有多想,便向老人道了谢。老人家诚惶诚恐地摆手,连连说是仙人降下的福,与他并无干系。 徐平点了点头,却见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忽地消失不见,徒留缕缕黑丝,如烟似霰,缓缓飘散。那孩子啪的一声落地,却不哭也不闹,一瞬间就变成了个穿着衣衫的小儿郎。他皱了皱眉,眯着眼睛看去,那树下哪里还有妇人和孩子?只有一条狗摆着尾巴,围着树跑来跑去。 这个村子有古怪,空气虽清新,却总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无论如何,后方已无退路,只能揣着小心,暂时在此住下。 村民们热情地向他和宦娘搭讪,宦娘含笑而答,徐平却愈发不耐烦起来。 “可否令村子里的大夫来帮我娘子看看眼疾?”这是他头等关心的大事。 那人的回答却令他又是一怔—— “大夫是什么?眼疾又是什么?” 回答者看上去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可却一脸纯真,目光真挚,全然不似在作弄他或是说谎。 第62章 欢喜 第六十二章 宦娘那边也察觉出了异样。这些村民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些,即便是些极为常见的事物,他们也全然不知。若说是因为久居此地,世世代代与世隔绝,却也有些说不通。这里的人似乎迷信得过分,生老病死全都说成是仙人的意旨,便是受伤流血,也不应敷药救治,因为这是仙人降下的惩戒。 徐平紧紧牵着宦娘,待两人入了屋子后,他好言好语,将村民们送走,随即掩住门窗。坐在桌子边思索了一阵子后,他启口问道:“宦妹,这个村子怕是有些古怪。歇息一阵后,咱们去村子边上走走,看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宦娘不敢离他太远,生怕跟丢了他,手拽着他的衣角,点了点头,随即低声道:“我也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颇为怪异。我方才问过他们了,他们似乎是不吃不喝,样貌也永远不变,生老病死都由仙人安排。而且我还能闻见一股味道,有时轻淡,近似于无,有时又格外浓厚。若是我没有闻错的话,那味道该是墨的味道。此外,你的衣衫上也有股颜料的味道。” 徐平听了她的话,眉头微蹙,眯了眯眸,道:“是画。”顿了顿,他握紧宦娘的手,沉声道,“从遇见代琅起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被谁窥伺、操控着似的。如今想来,或许当真有这么一个仙人似的存在。” 言及此处,他拿起自己系在腰间,染着斑驳血迹,又被代琅用爪撕裂的衣裳,放在鼻间轻轻一嗅,不由得缓缓勾唇,眯着眼,冷笑道:“这衣裳上除了我的血外,还溅上了被我的异能杀死的那几名将士的血。如今看来,不过是红色的颜料罢了。” 二人均心上一凛。在已知的异能者中,徐平无疑是最强的,“平”可攻,“屏”可守,“评”又能助他看穿所有人的实力,然而现在,有一个未知之人,徐平在明,他在暗。在这个人的面前,徐平也好,宦娘也罢,似乎都不过是玩物而已。 徐平冷着脸,体内狼血沸腾,令他恨不得立刻揪出这个人来,将他撕碎。他按了按自己的伤处,使自己稍稍冷静下来,随即径自思虑道:这个人的异能或许与画有关。他能变假为真,化虚为实,令丹青笔墨化成的人事变为真实存在的人与物,好似传说中裁纸为月的术士一般。在他的笔下,一切都瞬息万变。他化出的人物,各具特色,男女老少皆有,甚至这些人还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尊他为“仙人”。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之前不曾出手过呢?为什么非要等到这个时候才针对他二人下手?令宦娘失去异能,双目失明,又将他体内潜藏已久的妖魔通过狼血放了出来,而那人却等着看好戏,当真可恨。 能令画中假物成真,抛却异能不说,这个人的画技应当很是出色才是,不然也不能将异能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先帝喜欢看花鸟走兽,也爱附庸文雅,广招书画出色的人入宫献艺,以至于在贵人间靡然成风。徐平虽不喜应酬,可该知道的事他也都知道,按理说来,画技最为出色的人,他都该听说过才是。 他的名字里会带着什么字呢?画……华、桦、骅……或是与绘同音? 宦娘忽地说道:“如果我们当真是身处画中,那么现在,那个作画之人,会不会正在看着我们?” 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令徐平愈发气愤。然而他一发怒,体内的逆血便也叫嚣起来,令他浑身燥热不安,分外难受,想要拽住身边人狠狠发泄,又想要冲出去,管它是画还是什么,毁个一干二净。 宦娘等着他回答自己,可等了许久,屋子里都分外安静。若不是手中还拽着他的衣角,若不是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宦娘几乎要以为他已弃自己而去。 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忽地感到一只滚烫的手覆上了她的脸颊,对方动作突然,惹得她不由得轻轻一抖。 “徐平……”宦娘猛然一惊,想要避开,谁知眼前这人却粗暴地扣住了她的脑后,喘着粗气欺身而上,死死地堵住了她的柔软,舔舐啮咬之后,又撬开贝齿,吸吮逗玩。宦娘什么也看不见,身上分外敏觉,当即便意识到徐平多半是瞒了他什么事。他的身子定然是出了什么差错,令他如此按捺不住。 只可惜她如今身无异能,又双目失明,俨然是个废人,虽想抵抗,却什么也做不了。不得不背叛在娘亲灵前许下的誓言,这令她心中恼恨,亦感觉十分羞耻,手去推他,脚去踹他,可又怕伤了他,当真两难。 徐平的意识堪堪恢复了些许,紧紧咬了咬自己的唇,可即便如此,唇上沁出的血珠儿也只令他感到稍稍好了一点而已。他趁着意识尚还算清醒,头抵在宦娘胸前,哑着嗓子说道:“宦妹,我或许是因为被狼咬了的缘故,身子不大对劲。我天生便是妖邪,自幼时起便与常人有异,当初杀你,并非是因为徐兰露的嘱托,而是误认为你为保平安,勾搭上了李绩。” 他低声缓缓说道:“宦妹怕是记不得前尘,但哥哥却记得一清二楚。我早就对宦妹分外在意,在意到有时恨不得杀了宦妹身边的所有男人,恨不得把宦妹的手脚都砍断,这样你就能待在哥哥身边,再也不离去了……可我知道,这样不对,是不是?我知道,我该对我的小妹温柔以待,该对你分外怜爱。可是原谅哥哥,哥哥现在真的忍不住了,帮帮哥哥好不好?” 他贴着她的身子说着,微微眯起眼睛来,舌在她的颈上舔来舔去,容色苍白而唇色殷红,分明是个高大男人,可却异常妖冶妩媚。 “且不说娘亲断然不会为了这个怨宦娘,宦娘如今没有异能护身,总归是个问题。哥哥愿意把所有异能都给你。身子,心,都归你。” “宦娘要么?”他意识复又趋于模糊,却还径自挣扎着。他那原本稍显低沉黯哑的声音,此时竟温软起来,尾音上挑,透着无尽惑意,诱得宦娘竟不由得心软起来。 “我要。”她终是握紧他的手,抿着唇,道:“我想要你。” 徐平心上一暖,身下愈发炽热起来,连忙将自己的衣裳褪了,露出精壮身材来。他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可不能让作画之人看了好戏,占了宦娘便宜,便将宦娘打横抱起,又扯了锦被来,紧紧罩住两人的身子,一点也不露给人看。 罗衫褪尽,隐约兰胸,玉脂暗香。她因着失明之故,眼神朦胧,目露茫然,看上去鬓散钗横,尤显娇怯,与往常那冷静女郎全然两样,看在徐平眼里分外诱人。手指细细抚过那莹润冰肌,带起道道绯色红痕,雪腻酥香,宦娘最值得称道的,便是这身如玉肌肤。 明月两轮,葡桃红小。窦小含泉,花翻露蒂,初逢欢喜。悬露玉麈轻入,花屏乍破,海棠新红。桃花坞小,只得容膝,怎奈何东风势猛,吹得桃花颠乱。 绣被里鸳鸯交颈,恨眉醉眼,神魂迷乱,语软声低。良久之后,珍珠四溅,露蒂里一串流银细线,两相情浓,又来了三番四次,这才堪堪作罢。 徐平纾解之后,体内逆血稍平,意识也逐渐恢复。他心中餍足,却也感觉分外愧疚,伸手将枕边小妹紧紧环入怀里。 宦娘身子绵软,很是疲乏,只是枕着他的手臂,并不说话。 许久之后,徐平在她耳畔沉声道:“我必会将那人亲手揪出,也让他尝尝被人玩弄戏耍的滋味。他这样算计折磨宦妹,我决不轻饶。” 宦娘经了人事,所思所想,却与之前已经稍有不同。她想了想,轻声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还打算这几天便出这村子么?” 徐平微微挑眉,“这是自然。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宦娘却柔声道:“出了外面,又离不了争斗。缺衣少食的,糟糕得很,总比不得这里,虽是虚假幻境,可是村人质朴,村子里风景秀美,安宁平静。你是个不知节制的人,身子如今又这样,我……我说不定哪日……有了身孕该怎么办?”她素来想得多,是喜欢未雨绸缪的人,徐平则是心怀目的的时候才细心谋算,平时便悠然度日,“我们可以找出路,找着了也不急着走。待在这里,你多多休养,身体还能好些。” 听到她说身孕二字,徐平有种极其陌生的感觉,那感觉令他兴奋,可这兴奋与平常那种兴奋又很是不同。侧头看着她倚在自己怀中,如若一只猫儿似的乖巧模样,徐平勾了勾她的翘鼻,心中化成了一滩水似的,温声道:“便听你的,先不急着走。若你有孕,便把孩子生下。外头不适合养育子女,这画里的桃源倒很是合适。” 宦娘听他同意也很是高兴,正欲沉沉睡去之时,却忽地听得徐平沉声开口,讲起了他童年之事。 却原来他那生父一直住在长公主的府邸里,也不知是他自愿还是长公主逼迫,总之他一直以家仆的身份待在徐平身边。徐平佩在腰间的那般分外质朴的长剑,正是他的生父赠予他的。他那生父会些剑法,尤其会舞剑,对剑道很是有些天分,可却被生平拖累。他那些剑舞,都是做小倌的时候学的,花里胡哨的,根本无法用来与人争斗。 后来他的生父死了,死在公主府里,具体为何死的却成了个谜。随着长公主和韦后去世,更是无从知晓。他后来方知自己身世,想起幼年时候,常为徐世韦的冷淡而痛苦,却不曾想到关爱自己的生父就在自己身边,当真可笑可悲。 宦娘闭着眼,凝声说道:“这徐世韦当真是个小人,长公主竟和他过得下去。” 徐平抚着她的长发,沉默半晌,说道:“确实是个小人,沽名钓誉,汲汲营营。不过他这人,一来特别能忍,娘怎样为难他,他都浅浅笑着,一副淑人君子的模样,看上去温润如玉,当真令人佩服。二来,他虽对你们母女颇为冷淡,可对我那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却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宦娘听到这里,抿了抿唇,并不作声。 徐平却忽地笑了,道:“也是报应。正因为他对那三人甚是娇惯,使得这三个人都往歪里长了。徐兰露你也见过,看上去还是个正常贵女,其实那性子比我还邪性。我那两个弟弟,一个任性蛮横,喜好男风,竟甘心给人家做兔儿爷,另一个和我娘一样,爱食五石散,成日里疯疯癫癫的,灾变之后没多久便因为没有五石散可食而自杀了。” 宦娘惊道:“那长公主都不管的吗?吸食五石散还罢了,许多贵人都如此。可是身为二品大官和长公主的嫡子,却给人家做兔儿爷,这传出去了,岂不是失了皇家的脸面?” 徐平却蓦地沉默了,随即笑笑,回头吻她一下,搂住她的腰,随即怅然道:“她也是个疯子。自我生父去后,她便什么也不在乎了似的,对徐兰露及我那两个弟弟,她都态度淡漠。她只拿我当亲生子,可惜我却没能保她平安。” 宦娘鼻间微涩,伏在他的怀里,细细听着他右胸处传来的心跳声。此刻她深深地觉得,这世间怕是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爱她,怜她,知她,懂她。那她此后也会毫无保留地待他,全心全意地珍惜他,毕竟以如今的世道,能多活一日都是幸事。 徐平。徐平。她在心间默念着这个名字,竟觉得身处幻境也无妨,双目失明也无碍,没有异能也无所畏惧。她这夜睡得无比安稳,心中一点杂念也无,今生头一次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截至此章已经完完全全洗白了!徐平的身世也已经说完了~ 第63章 仙人 第六十三章 这桃源里的天色一成不变,并无黑白之分。宦娘睡了个自然醒,一醒来后,便张手摸着身边,却摸了个空,心中油然生出少许慌张来。 很快,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耳畔传来了徐平低沉的声音,“别怕。我在呢。” 稍稍梳洗整理之后,徐平拉着宦娘一同出了门。转了一圈后,他二人发现,这村子里的人当真是天然淳朴,一无所知,每天就是玩乐和供奉仙人,从不做耕种、做饭、洗漱沐浴等事。不过村子里有水,徐平尝了,该是可以喝,村子里也有土,宦娘用手摸了摸,似乎也是可以开拓耕种的样子。 转了一圈后,他二人回了自己家中。徐平微微一怔,竟发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米粥和两三盘菜肴。 此后每日都是如此,时辰一到,桌子上饭菜摆好,水缸里满满的都盛好了清水。徐平与宦娘虽每日靠那“仙人”供养着,可心里都有些异样,感觉很不踏实。谁知道哪一天那仙人便会弃他们于不顾?只可惜他们始终未曾找到过离开此地的途径,耕种之事因为没有种子也不得不作罢,只能靠着仙人的“赏赐”度日。 仙人倒是待她们极好,大约半个月后,村子里出现了一男一女,即是大夫。他们医术相当之高明,什么病都能看,且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草药,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什么珍稀草药都有。在这两人的治疗下,徐平身上的伤已然全好,体内的狼血也暂时得到了压制,然而宦娘的眼睛却是始终没什么大起色。 徐沈二人在村子里住得久了,渐渐和村人们熟络了起来,也渐渐接受了这离奇的事实——村人们有时忽然就会消失,忽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另一个动物。除此之外,村中的一切都令他们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好地方,风景秀美,民风质朴,衣食无忧。 宦娘始终没有任何从徐平处继承来异能的征兆,不过,大约在半年之后,那名唤做木兰的女大夫笑着告诉她:“你相公可算是如愿了。可喜可贺,妹子,你有身孕了。” 徐平果然大喜,拿她当宝贝似的呵护在手中,护在她左右,寸步也不离。只可惜那名男郎中无故消失了,留下的女大夫木兰似乎不会压制他体内血液的法子,所以徐平近来愈发躁动不安起来。知道宦娘有孕,不得行房,他便常常强迫宦娘用手口为他解决。 当他死死按着宦娘的后脑,喷发在她小小檀口间时,他眼睛几乎是赤红色的。宦娘被他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时不时犯恶心,可看在发疯了的徐平眼中,这副双颊通红,手抚心口,眉头微蹙的模样更是令他*炽热。 太喜欢了,太喜欢这样的她了。蹙着眉,吮着自己的粗硕,腹中则孕育着自己的亲生子女。 “宦妹可不能离开我。不然我一定会杀了宦妹。”他手轻轻抚着她的头顶,心中爱欲涌动,以至于生出害怕之心来。害怕她离开,害怕被她抛弃。之后又庆幸起来,她现在这般弱小,如若新生的雏鸟一般,只能蜷缩在他的怀里寻求庇佑,为他诞下子嗣,如何还能离开呢? 宦娘害怕这样的徐平。她怀孕之后,妊娠反应虽还算轻,但身子还是不大舒坦。徐平又性情有异,举止古怪,有时一言不发地对着她,默视良久,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动作煞是温柔,却令她没来由得背脊发寒。 她是喜欢徐平的,眼下这情况,她能依赖的人也只有徐平。若是他出了什么岔子,她可万万承受不起。 夜里,宦娘倚在徐平臂弯处,蹙眉说道:“你最近愈发不对劲了。我知你有你的为难,可我求你,求你努力克制,不单是为了我,也为了我肚子的孩子。”顿了顿,见徐平默然良久,只是手摸着她的肚子,并不言语,她咬咬牙,又道:“你我二人,均是没能被父亲好生教养的可怜人。咱们的孩子出生后,若是耳目濡染都是你这般模样,他长大后又会如何行事?”说到这里,她话里已经带了颤音,似乎是快要哭出来了一般。 宦娘从前思虑虽多,却性情通达开明,对未来之事也十分乐观。然而如今,她有孕在身,双目失明,所倚靠的异能完全消失,唯一可依靠的人又阴晴不定,从前的种种顾虑纷纷在她脑中炸了开来,尽管她竭力克制,却也痛苦万分。 徐平知她的苦处,心疼不已,可他却自顾不暇。体内的冲动无法抑制,野兽的血液沸腾汹涌,他每天都已十分克制了,然而情况却还在恶化,他真担心自己哪日完全失去了为人的意识。 听不见徐平的回答声,宦娘忍了又忍,却还是垂着头低泣起来。呜咽声声声入耳,徐平心上骤然传来一阵绞痛,猛然找回些许属于自己的意识来,手颤抖着捧住她的脸,柔声道:“你便是哭起来好看,也不能在有身孕时这样哭。我答应你,会好好……管住自己……等孩子生下来后,我一定会给孩子做个表率。” 生而为异类,但不能永远为异类。随心而活虽好,可他更愿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和她肚子里的小人儿。 宦娘呜咽声渐小,哭得累了之后,沉沉睡去。徐平咬着牙,待她睡得极沉后,小心将胳膊抽了出来,随即整好衣衫,系上佩剑,动作极轻地出门离去。 画中的世界一成不变,却也瞬息万变。身边人来了又去,今日还垂垂老矣,明日便返老还童,终归不过是数笔丹青,透着或浓或淡的墨味,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偶尔那作画之人来了兴致,会让村子里下场雨,还会在雾蒙蒙的远方画道虹彩,不过这样的时候极少。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年,彼时宦娘已怀了六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已经显怀。然而她与徐平的关系,却愈加恶化。 一个因为怀孕,身子不适,心情抑郁,人又多疑;另一个体内逆血完全发作,竟将异能的等级也生生压了下去,可却不肯多说,每日不是出门去不知干些什么,便是面色阴沉地坐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多说。原本该算是新婚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却反而处得这样尴尬。 刚开始时,村子里的人没见过人怀孕,对于宦娘十分好奇,常常来探望。然而他们天真至极,完全不懂探望的礼数,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带,就站在宦娘身边呆呆地看着。然而后来,宦娘隐隐察觉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这个疑似是笔墨勾成的画里世界,变得愈发鲜活了。这令她更是担忧。 这些人突然懂了很多,性格也有缺点了,平日与宦娘说话也开始说别人的坏话了。等到宦娘怀了七个月时,她又发现,村子里已经相当稳定,足足有近一个月,来来去去的都是那些人,再没有增减,也没有人无故消失或骤然出现。 作画之人的“异能”等级提升了。 “它”的异能提升得如此之快,以至于等到宦娘怀胎十月时,这个原本美好得近乎虚伪的村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真实的村子了。人们开始以物换物,甚至开始拿一种形状漂亮的石子充当固定的货币;人们有了□,学会了喜怒哀乐,开始懂得如何对人示好,也开始懂得如何与人争吵;最为可怕的是,这个村子里的时间不再是停滞不前的,而是有了昼夜之分,晴雨之别。 宦娘此时已经接近有一个月余不曾和徐平说话了。她想和他说话,可是他每日回来只知道粗暴地亲热,洗漱之后便侧身而眠,似是十分疲乏的模样。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日午后,天气分外炎热。徐平走前又将门窗锁了个严实,屋子里更加热了——他应该也是察觉到村子里的变化,自某一日后便开始上锁了。幸而村人虽有了性格,可到底还算是善良,村子内甚至连偷盗等事都不曾出现过。 宦娘不敢穿衣太过轻薄,生怕对腹内孩子不好,便只是稍稍扯开了些领口,露出红色的肚兜带子来。正靠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她忽地感觉有人拿手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开始动作还算轻柔,之后竟猛烈地挤压,甚至拍打起来。 宦娘大惊,可惜眼前却一片黑暗。那人应该是个男人,还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死死地制着她,令她无法动弹。肚子被人恶意玩弄着,那人忽地又欺身而上,自喉咙里发出低哑而不屑的笑声,先是亲吻,随即又狠狠咬着她的嘴唇,似是想要将那薄唇咬断似的,痛的宦娘甚至流出了眼泪。 那人忽地停下了动作。宦娘咬着唇,缩着身子护住肚子,仍能感受到那人就在床边,眼神冰冷,好似只是在看着一只再卑微不过的爬虫似的。 “他”忽地开口了,那声音变幻万千,有时是低沉的男声,有时又变作稚嫩的女童声,忽地成了娇媚的女郎,忽地又变成了年迈的老者。宦娘愕然听着,心知来者绝非一般人物。 “平而后清,清而后明。世间之道,贵在公正。”无论音质变成什么模样,“他”的语调总是分外平缓,“你总爱换人眼睛,如今也该让你尝尝目之所及,尽是黑暗的滋味。灾乱兴后,徐平行事恣肆,几无敌手,便也该有苦痛难言,努力无果的时候。我怜你二人相守不易,便让你们过段好日子,生个孩子。” 他的手忽地缓缓抚上宦娘护着肚子的胳膊,触感冰凉,带起一阵寒意。“难怪那人喜欢你,我原本觉得你姿貌无甚可取之处,然而在外面看着你们欢好时,竟也觉得清丽如荷,冰肌玉骨,煞是好看。‘去了’的时候,脖子往后仰着,眉头蹙着,眼神却清纯又放荡,似喜还怨,当真是个尤/物。” 宦娘大怒,咬牙道:“你以为你是谁?佛祖,菩萨还是哪路神明?什么清明公正,不过都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暗中偷窥,实乃奸贼!恶心!” 那人却不怒,反倒笑着轻声道:“佛祖,菩萨,各路神明,都得听我的吩咐。我的道,便是清明公正,便是天道。说我偷窥,实乃诬陷。不细细探看你们的表现,又如何能保有公正严明?” 这人实乃虚伪之人!自己定下一套公正之法,便强迫天下人都服从此法,令天下人都沦为他的玩物!强者为尊,可若是强者亦是恶者,何必为尊?宦娘只恨自己没灭了他的本事,咬碎银牙,却也不敢再触怒他。 这虚伪之人嘴上说着不生气,可实际又已经发怒。他轻轻摸着宦娘披散的长发,蓦地紧紧揪住,随即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耳光打完了,又细细揉着她的脸颊,还俯下头去舔舐,恶心得宦娘浑身颤抖。反复数回之后,他才收手离去,顷刻不见。 宦娘擦去脸上的津液,愤恨得不成样子。摸着红肿的脸,她又思虑起来:这事,该向徐平完全坦白,还是要隐去部分?以徐平的性子,若是他知晓那人亲吻舔舐过她的脸,咬破了她的唇,他又会如何反应?宦娘对此犹疑不决,焦躁至极,脑中一片昏沉,终是捂面痛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感觉肚内一阵痛楚,似是有什么破了一般,不由得慌张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状态不佳,卡文卡了好几天,这章写的断断续续的,写完了之后总觉得不对劲。。因为害怕幕后boss魅力压倒哥哥,所以在描写上恶心虚伪得多。boss并不喜欢女主,亲啊什么的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求,以及留下印记恶心男主,所以不要觉得此处是苏啊_(:з」∠)_ 至于徐平和女主的冷战,只是暂时的啦!不着急~ 第64章 冕清 第六十四章 徐平擦了擦剑上的血,眸中如那血一般赤红,面色冷峻。 凡是画,往往都有落款或红印。作画之人若是对自己的作品十分自得,那么就一定会在画中留下特殊的印记,以此来证明自己便是这画的创造者。 徐平花了接近半年寻找,终是发觉村后的石林有些不对。这村子里有种石头,质地特殊,纹样精致,每个石头的大小亦所差无几。石林里怪石嶙峋,那种特殊的小石头便散落其中。这些小石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某日徐平忽地发现,这些小石头若是连起来,似乎是汉字的形状,他本想细细查探究竟,结果村人神智骤开,开始拿这石头当做交换货物用的货币。为防有人盗取,村人们特意派人看守石林,徐平再也无法随意出入。 徐平觉得那所谓的“仙人”真是虚伪至极,一方面装作风淡云轻的模样,让他随意调查,等他快要查出不对时,这仙人又急急忙忙地开了村人的神智,护住石林,真是可笑。 再探石林时,徐平发现,这些石头的轨迹变了,似乎变成了别的字。他正打算细看,却忽地有守卫发现了他,提着刀冲他砍来。 徐平眯了眯眸,提刀一挡,随即迅速斜砍一刀。那守卫连喊也没能喊上一声,便化作了纷纷扬扬一片墨色颗粒,倏然间消散无形。 收刀之后,徐平不由得有些忐忑为难起来。妻子宦娘还未生产,产后还得修养上一段日子,徐平暂时还没有离开这画中村的想法。若是从前,杀了也就杀了,可是如今村民神智已开,村内秩序井然,却不知能否善了。 皱了皱眉,徐平整好衣衫,离开石林。才走了没多少步,便见有心肠极热的大娘走了上来,冲他喊道:“公子,你家婆娘要生了!快回家里头看着去!” 徐平心头激荡,匆匆谢过后急忙往家中走去。一路走,他一路胡思乱想,想着生男该如何,生女儿又该如何,心上欢喜至极。 一入院子里,他便见着有不少村民围在门前,屋门掩得严严实实。屋里并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传出,静得很,倒让徐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想也不想,他就不顾几个婆娘的阻拦,往里头硬闯。刚闯了一道门,他便听见一阵稚嫩的哭声,瞬间爆发,底气十足,听得他心中满满的都是喜悦,刹那间放松了许多。 “宦娘……”他低喃着,觉得体内那逆血似乎也不再乱涌,一切都分外舒畅。 “恭喜,是男孩儿。”那名唤做木兰的大夫噙着笑意,将一个孩子递给徐平,随即又补充道:“而且,还是两个。” 徐平微微笑着,表情分外柔和。然而比起孩子,他更在意躺在床榻上,闷声不语的那个女人。将孩子小心放进之前便造好的摇篮里后,他坐到床侧,执起宦娘的手来,宦娘却别着脸不看他,着实令徐平起疑。 “宦妹可是哪里不舒服?”他伸手,将宦娘的脸掰了过来。她面上的汗水黏着乱发,眼睛半睁半闭,看上去很是憔悴虚弱。 徐平心上一软,抬手为她缓缓拂开面上乱发,动作煞是轻柔。 他的手忽地一顿。 映入他眼帘的,是高高肿起的双颊与犹自带着血迹的苍白的唇。 宦娘咬咬牙,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音开口道:“我看见到那个作画之人了。他殴打羞辱于我,却还说些公平正义之道,说我和你如今的遭遇乃是罪有应得……徐平……”她自觉并没有对不起他,可她害怕他介意。将当时情形详细描述过一遍后,她小心地听着他的动静,面色苍白,汗水淋漓。 徐平面无表情,手指轻轻触着她的面颊,良久后才启口道:“宦妹不必忧心。我岂会迁怒于你?” 他体内狼血沸腾,扰得他精神混沌,恨不得出去杀个痛快。然而他不愿在宦娘面前表现,于是便努力克制,硬生生地扯出了个笑容来。 宦娘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轻轻覆上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霎时间,徐平感觉原本冰凉的手罩上了一层暖意,令他体内稍稍安定,回过神来。 他凝视着她,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个女人。而她也相信着他,担忧着他,如若磐石,绝不转移。旁边的村民见两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不由得相视而笑,不再叨扰,起身离去,还帮着带上了门。 “为哥哥生了两个儿子,宦妹居功甚伟。”徐平将摇篮拉了过来,面上虽平静,心中却喜不自胜。摇篮做的够大,放两个小猴儿进去也不算挤,只是过段日子他们若是长开了,身量足了,这摇篮便容不下了。 徐平默默凝视着那两个孩子,一个闭着眼睛沉沉睡去,另一个张着眼睛,手舞足蹈,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两个孩子虽是同胞,可面容却竟并非一模一样,徐平之前见过这般情况,是以并不惊奇。他细细端详着两个儿子的面容,虽然刚生出来的小家伙们五官都挤在一起,脸色红彤彤的,跟小猴儿似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还是觉得老大肖自己,而那看上去活泼许多的老二则更像宦娘。 “大的姓韦,小的姓沈,如何?”他逗弄着仍醒着的老二,忽地沉声启口说道。 宦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生父姓韦,而自己姓沈。一个姓韦,一个姓沈,彻底将徐世韦那等小人抹了个干净。 只是给孩子起母亲的姓,除了上门女婿外,真是闻所未闻。他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宦娘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徐平略略一思,随即道:“老大便叫做韦冕,取日冕之意。小的便唤作沈清,清即指清虚,正是月亮。一日一月,恰合了你我二人的异能。”顿了顿,他又执起宦娘的手细细吻着,柔声道,“人都说日月不能同空,可有我二人之后,日月便可同时出现。宦妹,你虽没了异能,可我断然不会抛弃你和儿子们。我二人相守不易,波折重重,宦妹可不能对我失了信心,更不能自暴自弃,可别让人钻了空子。” “我生是宦妹的男人,死是缠着宦妹不放的恶鬼。”他说着,手又向她衣襟里摸了过去。宦娘心里因那画外人而生出的忿恨与不悦瞬地消减,抿着唇笑着,去打他的手。徐平心里有些痒痒的,只因宦娘如今有了奶/水,他实在想尝尝是何等*滋味。 宦娘不住闪躲,可哪里躲得过他?最后她只能老老实实地摸着他的脑袋,任他在胸前肆虐挑弄,喷溅出的白色汁水将胸前的衣襟完全濡湿,而他却还含着樱红不放。 二人玩笑罢了,徐平摸着她的长发,贴在她耳畔沉声道:“此处不可久留。待你身子安好了,我们便离开这里。” 宦娘闻言,转过身子来,紧紧贴着他,小声问道:“你有离开的法子了?” 徐平却抚着她的侧脸,轻轻一吻,随即沉声道:“方才听你复述那混蛋说的话,我便猜得,这人马上就要放我们走了。此地山清水秀,衣食无缺,那人若非拗不过心中的那套公平正义之则,才不会让我们在这里待如此之久。如今你平安诞下双子,依那人看来,多半便是时候了。” 这个人,到底在追求什么呢?与其说是绝对的公平正义,倒不如说是操控他人的快感罢。只是他自己对此肯定是抵死不认。有那般强大的实力,却造出无形牢狱来折磨他人,同时也困住自己,可悲可笑。 果然如徐平所料,当冕、清二子满月之时,徐平杀人之事这才败露。村人对一家四口嫌恶咒骂,将其“驱逐”出了村子。 徐平但觉眼前一黑,再度睁开双眼时,但见天色昏黄,细雨涟涟,而他则背着个箩筐,筐子里装着两个冰雪可爱的小儿郎。周遭似乎是一片山林,徐平眯了眯眼,看出来这便是他与宦娘遭逢祸手的那片林子,只是不知此时却是什么时候。 宦娘由他牵着,心中不由得一喜——眼前虽仍然漆黑一片,可她竟是能感受到轻微的光线了。她竭力静下心来,细细一思,她虽换过人的眼睛,可除了变异人兽外,其余的全部都换回去了,所以若是依照那“画外人”的规则来说,她是不能永久失明的。 她复又感受细细感知自己的身体,竟也隐隐感受到了一丝丝能量——这是不是说明,她恢复异能也是有可能的? 这般想着,心情明朗的宦娘正要与徐平细说,却忽地听闻数声狼啸森然响起,夹杂在细密雨声之间,令人心生寒意。 宦娘能感觉到徐平飞速地拉着她奔跑,随即似是把她塞入了个小山洞之中,还将身后装着孩子的箩筐递给了她。宦娘紧紧地将箩筐护在身后,心中掠过一丝担忧之情,不过也只有一丝罢了。徐平的实力毋庸多言,宦娘绝对相信。 果然,不一会儿之后,徐平便默然归来。宦娘提耳一听,却原来他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人。 若是从前的徐平,自保便是,必不会救人。不过他自从为人父亲后,竟也不可免俗地有了为孩子积德行善的想法,当真令宦娘稀奇得紧。 从前的徐平潇洒自在,不屑世俗,然而便是这样的不羁人物,如今也沾染上了烟火之气。无论如何,宦娘更爱现在的他——并不是说过去的他不好,而是宦娘已认定了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都会爱“现在”的他。 “可还平安?”她启声问道。 徐平唔了一声,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拂开额前湿发,平声道:“自然平安。区区数匹野狼,断然不在话下。”顿了顿,他又道,“这两人是我从狼群中救下的。” 宦娘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道:“不知二位何等来历?我二人乃是夫妻,从前都是京城人氏。夫君姓徐,鄙姓沈。”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二人中的女子惊喜地上前来,似是想要去握她的手。徐平微一挑眉,很是介意地挡了开来,随即冷声道:“你意欲何为?” 那女子不好意思地收回手,说道:“我与徐娘子是旧识,从前一同长大,很是要好。方才看徐娘子便觉得像我那故人,她一开口,我便确定了。宦姐姐,你可还记得赵青黛?” 宦娘心上也生出了数分喜悦,忙道:“青黛,我如何会忘了你?可惜我如今双目失明,纵是与你相逢,也认不出你。” 她灾变前常去一家药铺帮忙,那掌柜的姓赵,赵青黛便是他的女儿,亦是先前与她同队的赵锁阳的姐姐。据赵锁阳说,灾变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任何赵家人的音讯,宦娘却是没能想到竟会在此地与赵青黛重逢。从前在杏花巷里时,她与代玉儿、赵青黛三人关系最是要好。 雨停之后,徐平生了火,与那和赵青黛同行的寡言男人相对无言。宦娘避着人给二子喂了奶,随即掩好衣衫,走上前来,在火边坐下取暖。 赵锁阳便是少有的俊秀,他姐姐赵青黛更是姿色相当不错,且性格尤为热情,十分会来事儿。见宦娘来了,她便拉了宦娘坐在一起,紧紧贴着她说话,虽是久别重逢,却亲密得好似毫无间隙。 徐平的面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他添着柴火,眼睛则定定地朝那赵青黛看去。 “姐姐虽遭了难,可到底还是风光过,眼下的光景也不算差。你夫君不但身手厉害,且还如此俊美非凡,你两个儿子更是冰雪可爱,当真令我欣羡不已。”赵青黛叹了口气,挽着宦娘手说道,“当时面对着群狼,徐大哥眉头皱都不皱一下,连异能都懒得使,徒手空拳就把它们灭了个干净。” 宦娘心上没来由地狠狠一跳,随即笑笑,道:“你旁边不是也有个江大哥?我听徐平说,他也是个有异能的,能生出一双斧头呢。虽不似徐平那般厉害,可还是能护住你的。而且,我见他有什么东西都先分给你,对你也算是痴心。” 赵青黛头倚到她的肩上,忧伤道:“什么江大哥,他的岁数比我爹都大,该叫江大伯才是……你们都有异能,就我没有。我真想尝尝异能的滋味。”言及此处,她伤心道,“宦娘,你不知我有多不容易。当时天下大乱,我正与爹爹等人一起在山中采药。地震之时,大半人都跌落山崖,惟我与数名家奴幸存。一路跌跌撞撞,被人欺凌,被人羞辱,甚至被人……我……” 她哽咽起来,闷闷地哭着,一听便知心事满满。宦娘心上一酸,连忙抚着她的肩膀,道:“如今有那江大哥,不,江大伯护着你,你们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对了,你也不曾提起你弟弟来。我们分别之时,你弟弟正在燕王手底下做事呢,十分出色,你也该安心才是。” 赵青黛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道:“我竟是不曾想过,弟弟不但还活着,还有了异能!”随即她喜道,“真是好事,好事。既然如此,我便去燕地看他。” 又絮絮聊了许久之后,宦娘觉得有些困倦,众人也觉得到了歇息的时候。宦娘与徐平夫妻二人住在山洞深处,赵青黛二人则睡在近洞口处,洞口由巨石堵住大半,又拿了枯枝等遮掩,甚是隐蔽。 徐平拿了自己的衣衫,铺在并不平坦的地上,小心地抱着两个儿子躺下。宦娘见他一夜无语,心中有些诧异,可却并未多想,只是握住他的手,阖眼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之间,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她再一醒来,却觉得手上空空的。骤然想起了什么,她慌忙绕过两个儿子,向另一处摸去—— 徐平并没有睡在她的身边,不知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断更的我,该如何面对一个掉坑的你……这章写了三四天……咳,开始日更!!!!!! 赵青黛其实有异能,能猜到嘛~ 唉,另一篇文的章节又被红锁了,懒得改了,因为我觉得尺度真心还好,比这篇文小多了_(:з」∠)_ 第65章 青黛 第六十五章 宦娘惊觉徐平不在,当即便想起身去寻。然而她虽能感受到些光亮,可却还是看不清楚,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徐平去哪儿了呢?或许只是寻常起夜吧,或许是外头有了什么变故,或许…… 她强迫自己安下心来,轻轻抚着身边幼子的身体。迷迷糊糊之间,她似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宦娘猛地清醒过来,侧耳细听,这脚步声绝对是徐平没错。然而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有低细女声夹杂其中。 待徐平翻身躺下后,宦娘低声开口,小心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平的声音很是平淡,“不过是起夜罢了。不必忧心,睡罢。” 宦娘应了一声,阖上双目,可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安稳,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先是梦到幼子染上了和沈晚一样的怪病,嚎啕大哭,而她束手无措,只能以泪洗面,之后又梦到自己眼睛一直没有好转,也没有异能,徐平对自己生出了倦怠之心,带着孩子悄然离去,只留下自己一人孤苦无依。 她决意跟着徐平的时候,想的是即便他不喜欢自己了,自己也能安然离去。可是如今,依赖之情与忧惧之思潜滋暗长,哪里能够说走就走?这般想着,梦中的宦娘竟埋头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忽地有人捏住了她的鼻子,令她一时间喘不上气来。宦娘心中急躁,立时从梦中清醒过来,手去推捏住自己鼻子的那只手。 徐平轻笑着松开手,随即像抱自家儿子似的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撑起来,环入怀中,温声道:“做了什么梦,哭得这般厉害。” 宦娘自然是不好意思将自己那梦全盘托出。她害怕让徐平知道,自己是那样软弱,那样在乎他。 她只是抽泣着,倚在他的肩头,小声道:“梦见娘亲了。” 徐平正要出言安抚,赵青黛的声音却忽地在宦娘耳畔响起,打断了二人的温柔缱绻,“徐大哥,宦姐姐,不知你们二人如今有何打算?我和江大哥打算一同投奔燕王,寻我弟弟锁阳。” 徐沈二人与世隔绝已有一年有余,对于如今形势并不清楚。两人当时离开燕地时,还打算遍览天下美景,悠然度日,然而如今有了两个孩子做牵绊,再也不能说走就走,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徐平闻言,稍稍松开宦娘,对着赵青黛问道:“你可知如今天下的形势?” 赵青黛笑了笑,朗声答道:“我自然清楚。如今江北基本都属于燕王,江南则由那平民出身的陈炎愈所占。至于石赦、石碧及那贾念学,从前各有据地,势力不小,可后来都被燕王和陈炎愈给打得溃不成军,现在只占着芝麻大的小地儿。依我看,宦姐姐和徐大哥不若跟我们一起投奔燕王罢。你们不是和燕王那边的人也很有交情么……” 徐平看了眼宦娘,心中暗自思量起来。他二人如今有了孩子,一切均为幼子着想,什么前尘往事均可不再计较,地方安定与否才是要考虑的。 那沉默寡言,岁数颇大的江大哥却忽地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我劝你们去陈炎愈所属的南方。陈炎愈出身平民,平时行事,最为百姓着想。他统领的肃江城、暨江城等地,现如今非但没有怪物骚扰,城中百姓亦以恢复了正常生活。虽物资稍有缺乏,可却太平得很。”顿了顿,他无奈地笑了下,道,“我知你二人心有疑问。我们若不是有苦衷,必然也会去肃江、暨江等地生活。” 这男人名唤做江叹甫,年约四五十岁,身材厚实,面貌普通而颇具老态,嘴角下抿,略显压迫之感。他静静地看着徐平,神情淡然,似乎是个颇有阅历的男人。 赵青黛睨了眼江叹甫,眼神很是平静,却又好似藏了千万种情绪。 徐平默然半晌,随即缓缓勾唇,道:“宦娘,便去肃江城可好?我年少时去过那里。灾变之前,那里临江靠海,风景秀美,端是个好地方。再者说……”他顿了顿,一双美眸波光泠泠,轻轻扫过赵青黛,“我们还算是顺路,能作伴同行一段距离,正好可以相互照应。” 宦娘静静地听着,点头应了下来。 几人同行了数日。一路颠簸,时不时便有变异怪物出没,然而那些怪物在徐平看来全然不是威胁。他甚至不必动用异能,便能靠着拳脚和剑术解决,只是便是如此,几日下来身上也受了不少轻伤。 宦娘帮他褪了衣衫,细细捻了草药,正要敷上去时,却忽地听得赵青黛说道:“宦姐姐,你若是不方便,我可以帮你。” 徐平敞着衣衫,赤露在外的强健上身布满红色的抓痕,不少伤口还汨汨地流着鲜血。他听了赵青黛的话,神情淡漠,似乎很不在乎,并未作声。宦娘心上一凉,犹疑片刻,却是咬着牙,强硬地说道:“不敢劳烦青黛。我自己来便是。” 赵青黛笑了笑,并不介意。她那里窸窸窣窣地传来了些许动静,然而宦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平的前胸上,并未多加留意。 然而她正摸索着为徐平擦药,却忽地触到了另一只手。 那另一只手温温软软,肌肤细滑,好摸得很。 正是赵青黛的手。 她欺她看不见,竟偷偷沾了药汁,在徐平上身画来画去。最可气的是,徐平竟并未多言。 宦娘一时怔住,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是。她素来相信徐平,甚至始终觉得徐平对自己的执念,远胜自己对他的钟情。然而此时此刻,她怀疑了。 泪意瞬间上涌,但她硬撑着不让眼泪流出,而是抿着唇,一言不发,继续为徐平擦药。赵青黛被她发觉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静静地起身离去。 待她走后,徐平蓦地抓住了宦娘的手腕,紧紧地扣着,同时俯下头来。宦娘仍怔忡着,本以为他会如往日那般强势地吻住自己,不到将要窒息之时绝不肯放手,然而他并没有,他只是轻轻的一吻,近似敷衍。 待徐平穿好衣衫,起身离去后,宦娘面色低沉,坐在原地。 电光闪念间,这些日子来的许多细节都蓦地涌入脑海。他和自己亲热的次数少了,话也跟着变少了许多他待自己的态度,虽相较身处画中村时温柔了不少,可却也敷衍了许多。她睡梦中数次醒来,他都不曾睡在身边。行路时,有时候她想找他,他也不见人影。 赵青黛……比起自己熟悉的那个青黛妹妹而言,眼下的这个赵青黛也有了不少变化。她从前虽也能说会道,分外娇媚,可现在的她,全然不似一个未满十八的少女……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牵扯? 不,不会的。纵然赵青黛果真有意,徐平也不是会轻易上钩的人。她该相信他才是。种种异状,或许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 这般想着,宦娘稍稍镇定了下来,决心找个合适的契机,与徐平好好谈谈。不一会儿,一旁的两个幼子嚎啕大哭起来,却原来是饿了。宦娘连忙抱起二子喂奶,同时左右摇晃着安抚起来。 她自己才堪堪十八岁而已,便是徐平,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两个人都不曾带过这么小的孩子,猛一上手,格外生疏,很是辛苦。宦娘初为人母,心情不顺也是自然,徐平举止有异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罢。作为妻子,该理解才是。 几人又跋涉了数日,总算是到了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宦娘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这日她稍稍有些不适,睡得比平常沉了些。昏昏沉沉之间,但觉得体内血液异常激荡,仿佛有什么东西亟待喷涌而出似的,势头分外疯狂。 她疼得蜷缩起身子来,面色苍白如纸,额前布满细汗。睡梦之中,她不断辗转反侧,骤然间,她感觉体内剧痛无比,比起当时产下一对幼子时还要痛上许多,整个人仿佛要被生生撕裂了一般。疼痛从躯体逐渐蔓延至脸上,一双眼如被火焰燎烧一般,刺痛无比。 猛地,她睁开双眼。 天色昏黄,苍穹万丈。枯枝纵横于眼前,间或泻下数点残光。于变乱中幸存下来的鸟儿小心翼翼地躲藏在枯枝之间,偶尔腾起,偶尔停落,枝干一晃一晃的。除了这点响动外,此间竟是寂静无比。 一切都是这样清晰。 宦娘大喜,又集中精力一试,但见一条枝干倏然断落,枝上的鸟儿惊奇而飞——她的置换异能回来了!眼睛也能看见东西了! 双目重获光明的宦娘头一件事便是亲眼去看看自己的一对幼子。两个小儿郎相较刚出生时,已然张开了许多。虽是双胞胎,却并非长得一模一样。老大韦冕像极了父亲徐平,眼眸彻亮通透,睫羽细密纤长,好似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似的,只是他总是没什么表情,不常哭闹,也不常嬉笑。老二沈清倒是活泼许多,见着娘亲后便伸出胳膊来,在空中不住挥舞着。沈清皮肤分外白皙娇嫩,眉眼间倒是和宦娘颇为相似。 宦娘定定地看着一对幼子,心绪激荡,喜悦、满足、激动……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令她不由得落下泪来。 徐平不在身边。宦娘望望四周,只见到那江叹甫坐在稍远的地方,把玩着自己那一双斧头。 宦娘忽地心上一动,起了些许玩闹之心来。等会儿徐平回来后,她要先装作仍旧失明,等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她再吓他一吓。 不过说起来,徐平与赵青黛都不在……他们去做什么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幕后boss又玩了男女主一把…… 第66章 畸情 第六十六章 等来等去,等了许久,宦娘总算遥遥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因衣衫带血,脏污得不成样子,且还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徐平如今都赤露着坚实上身,腰间配着凛凛长剑,单手拎着打来的兽肉,长发高束,英伟至极。在他的身侧,赵青黛身形稍显娇俏,与徐平有说有笑的,态度煞是亲热,手里也提着些猎物。 宦娘微微眯了眯眼,但见这个赵青黛竟比灾变前还要艳丽不少。分明五官没多大变化,可整个人的气质都一样了,既有少女专有的清新可爱,眼角眉梢偏还带着诱人的媚意。说笑之时,她还时不时拿手去拉徐平胳膊,摸他赤露在外的上身,甚至还去轻轻触碰他的手。 宦娘几乎要咬碎银牙——徐平是她的男人,哪里容得别人染指! 可她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复杂心绪,平静地坐在原地,佯装出双眼无神的样子,可却又时不时地去瞟那二人。徐平神情淡漠,无甚反应,甚至还有些不大耐烦,然而他却也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态度,当真奇怪。 两人归来之后,赵青黛不知宦娘已经能看见东西,还轻轻碰着徐平的上身,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同时对宦娘说道:“宦姐姐,外头风凉,你可得小心才是。今天我和徐大哥一同去附近打了些猎物,都是徐大哥出力,我不过是帮着把猎物拿回来而已。宦姐姐,你且等着,一会儿我便将做好的吃食给你和小家伙们送过去。” 顿了顿,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眸中闪过一丝怅然,道:“再苦再难,都不能苦了孩子。” 宦娘面无表情,静静地点了点头。 她很想立时出手,教训下这个与从前大为不同的闺中密友。然而这种事情,还是要看男人的态度。若是徐平的心里向着她,她再怎么教训也是无济于事,不过是让自己的脸上更难看罢了。 等到徐平与她独处时,她悄然走到正在逗弄幼子的徐平身边,稍稍犹疑,随即启口道:“你近来似是与青黛关系很不错。” 徐平闻言,转头看向她,并未多言,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紧了一紧。 小手被那温暖的大手包裹着,再看向徐平包含情意的深邃眼眸,宦娘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被这个男人降住了。一见了他,多少怀疑,多少酸涩,都尽化为了乌有。满心满意只有两个字——信他。 她忽地凑到他怀里去,委屈道:“你又在故弄些什么玄虚?也不跟我透个风声。” 徐平闻言,心上一震,微微眯起眸来,抬起她的脸细细察看,旋即勾唇,道:“宦妹可是眼睛好了?异能也回来了?” 宦娘点了点头。 徐平慰然一笑,好似有些如释重负。他抵着宦娘的额头,沉声细细解释道:“可是我的异能没有了。便是宦妹要离开我,我也不一定能杀了宦妹了。” 宦娘心中一惊,睫羽微颤,抬眼去看他的眼睛。二人额头相抵,唇轻轻摩挲着,徐平的神情很平常,眼神一如往昔的淡漠,唯有在看她和孩子时才带上了些许暖意。 他向来无比强大,所向披靡,什么人事都不放在眼里。这样风神秀异的人物,拥有这样霸道的异能,在旁人眼中看来,竟会觉得合情合理。然而如今,他说,自己没有异能了。 宦娘电光闪念间想到了许多事,随即缓缓启口,低声道:“又是那个‘仙人’搞的鬼,对不对?你之所以和赵青黛那个样子,莫非也与这个有关?”顿了顿,她气恼道,“这个仙人,真是虚伪可笑!他如此玩弄我们,如此折磨我们,到底循了哪门子的天道,真是不可理喻!” 徐平很是平静,但宦娘却为他哭了。泪水簌簌地流淌而下,显然是伤心至极。 徐平侧头,细细地去吻她的两行清泪,低声嚅语道:“宦妹哭起来,还是这般好看。一想到这泪是为了我而流,我更是心上激荡不已。”话及此处,他轻轻点了下她的唇,柔声笑道:“只不过,这泪还是留到该流的时候再流罢。说起来,自从离了那桃源村后,身边一直跟着那两人,哥哥都没能和宦妹好好亲热……” 宦娘被他气笑,“到了这样的关头,你还想着那档子事。” 徐平勾唇,蔑然道:“宦妹这般不相信我?这算什么。便是没有异能又如何,以我徐平的实力,对上三四个异能者也不在话下。我说杀不了宦妹是因为……”他的手轻佻地勾起自家娘子的下巴,“好不容易将青果儿养成了熟透了的蜜桃儿,我可舍不得毁了这样的尤物。” 宦娘羞恼至极,张口咬住他的手指。徐平却似笑非笑地作势戏弄起她来。二人接着缱绻一番,这才说起正事来。 徐平拉她在怀里,轻声道:“那该死的小人引得代琅化成的野狼咬我,竟令我体内的血也生了异状。那时候我只要一动用异能,体内的逆血便搅得我痛苦万分。在石林杀了守卫后,我再去探石林时,发觉守卫的本事都变得十分厉害。我不得不动用异能,终是使得异能反噬,等到离开桃源后,一身异能终是渐渐化为乌有……不过,我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 异能反噬的危害相当之大。当初宦娘尚还被徐平折磨羞辱之时,徐平常常趁她准备使用异能时给她一击,令她异能反噬,脑子接连能疼上好几天。后来在崇民村遇到的那个体内藏蛊的易平,他之所以爆裂而亡,也是因为被徐平刺激得异能反噬。 异能反噬无药可医,唯有拥有“治愈”异能的异能者才能助其恢复。反噬之后,轻则失去异能,重则爆裂而亡。徐平喜欢用这招制敌,依照那“仙人”的逻辑来说,多半是为了“公平”,所以徐平也必须尝尝反噬的滋味。 宦娘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她那时有孕在身,又因失明之故不能随意走动,心情郁烦,自顾尚且无暇,更不曾关照过徐平。他一个人承受了多少苦痛,却都不曾告诉过她。 徐平笑笑,宽慰她道:“不过也有好处。没了异能之后,体内的逆血似是也瞬间消失了,我如今总算能做一个好爹爹和好夫君了。不然有那逆血作祟,还不知要出什么祸端。异能反噬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宦娘眼中一湿,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强自镇定,细细一思,随即说道:“关于那个小人,我有了些猜想。从前总是往和丹青水墨相关的字眼上想,如今看来,他可不止能够将画中虚幻变为真实,更可以操控异能有无,甚至能够随意让人失明。会不会……其实这世间所有人的异能,都是出自他的授意?而这个乱世,或许也是他的手笔。” 徐平闻言,冷冷勾唇,蔑然道:“若果真如此,此人万死不能谢罪。我必要手刃了此人。” 宦娘点点头,道:“从他种种行止来看,此人分明贪冒荣宠,可却还忸怩作态,虚伪至极。这样的人,肯定忍不了太久,总有一天会将他的所谓‘天道’宣之于世,令世人知晓。” 徐平摸摸她的脑袋,沉默半晌,随即道:“至于我和赵青黛……其实,你那个小青梅,也是个可怜人。只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宦娘听他提起赵青黛,立时提耳细听。 却原来灾变伊始,赵青黛没有异能,受尽□。她为求温饱,于数个男人手中辗转,甚至还被轮暴致孕。她心怀悲愤,总算是等来了异能。然而这个异能,却是“情”——只要她愿意,她能令几乎所有男异能者对她怀有情\\\\欲。没错,是情\\\\欲,而非情意。 他们与赵青黛二人初逢时,徐平还残存着些异能,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又动用“评”之字力去看,却原来赵青黛的“情”之异能已经到了相当高的阶等,很少有男人能逃出她的异能,而那个江叹甫,也隐藏了异能。 他除了“斧”这一异能外,还有“探”的异能。他能探测到异能者的存在,方圆百里,只要有异能者活动,他便能辨出方位。接近徐平,实非意外,而是刻意。 宦娘很是惊讶,心中情绪复杂万分,不知该作何反应。若是真要说有人错了,那也该说是所谓的“仙人”才对!是他赋予人们形形色色的异能,世间种种因乱世而起的悲欢离合,都是拜他所赐!赵青黛的悲剧,全由他一手安排造就,却不知又是循了哪一条天道! 徐平眉头深蹙,沉声续道:“我本以为她接近我,是为了控制我听她安排。那江叹甫就是对她由欲生爱,做上了瘾,便甘心守在她身边,也是奇事。可后来我没了异能,她还是不肯放手……多半是看上了我这副皮囊。” “她拿你和冕儿、清儿威胁我。哼,若非我念在她和你还有些旧情,且她也算可怜的份儿上,我必定杀了这妇人。”徐平蔑然说着,眸中满是嫌恶之情,“她对宦妹倒还存着些关照之心。便是肖想我,让我和那老男人一同伺候她,她也说要带着你们一同去燕地。到了燕地后,两家一同生活,呵……真是痴心妄想,不可理喻。不过如今你恢复了异能,我二人要强上他们许多,他们也该识趣,打消了这鬼念头才是。” 宦娘怔然,心内五味杂陈。赵青黛可悲,却也可怜,她恼恨她的作为,却也心疼她。毕竟是从小一起长成的姐妹,彼此之间几乎无话不谈,谁能想到,再度相逢,却是这般情形? 代玉儿,赵青黛,是她最好的两个姐妹。玉儿为了亲妹妹,对她使了些小手段,却也间接令她接受了徐平,只可惜二人之间,到底还是有了隔阂。青黛颠簸流离,又得了这样……的异能,遭逢苦难之后,整个人的想法都异于常人,与她更不可能回得去了。 宦娘倏然站起身来,向外面寻去。 苍黄的天空下,生起的火已经被人熄灭,徒留满地枯枝与灰烬。江叹甫和赵青黛这对畸情鸳鸯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可能是见宦娘异能恢复,再无法要挟此二人,便悄然离去了。或许是辗转到其他地方,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又或许,当真是去燕地寻找赵锁阳了。 她望着那灰烬,心里涩然,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徐平缓缓走到她的身后,将她拥入怀里。偌大天地间,只得此一人相依,也只有这个怀抱,能令她汲得些许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嗯,青黛姑娘和她的大叔就这样退场了。也是可怜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是这样的后天变态姑娘会一眼看上哥哥这样的先天变态……赵青黛俩人的出现,主要就是体现boss的可恨之处,真的是玩弄世人啊…… 下一章或两章,炮灰石赦。估计你们都不记得他了←_← 第67章 男女 第六十七章 宦娘置换异能恢复后,草木异能和“月”之异能也逐渐回来了。寄居在体内的湖草从当初有了“木”之异能后便渐趋安分,如今已彻底没了动静。 江叹甫和赵青黛这对畸情鸳鸯离去后,宦娘及徐平带着孩子,继续往肃江城赶去。徐平似是年少时来过这一带,竟十分熟悉,走的都是附近并无民居,却又好走的路。要知道,有民居便有麻烦,像如今这样行路,反倒分外清静。 “再往前走,便是洛城。”徐平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削木头,给孩子们做玩耍之物,边对着宦娘说道,“欲要前往肃江,非得经过洛城不可。只是这洛城,如今乃是石赦的领地。我打听过了,他本人现如今就在城中。” 宦娘衣襟微开,边给长子喂奶,边低声道:“我们不过是路过罢了,与他何干?” 徐平微微抿了抿唇,道:“咱们与世隔绝已有一年有余。之前你也亲眼见了,这一年里,新出现的异能者越来越少,怪物反倒越来越多。女子因体弱之故,大半丧生,如今想找个样貌齐整点儿的姑娘都难。便是有,多半也已几经易手。便如赵青黛,她之所以遭了那样的祸事,也与如今女人少脱不了干系。” 宦娘默然。诚然如此,现如今女人的数量骤减,虽不至于稀缺,可样貌齐整的却十分抢手。这一路上徐平常常避人行走,又令她将肤色涂抹得黑些,衣着狼狈些,便是怕惹了什么祸端。毕竟他二人如今为人父母,行事颇多牵绊,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不过……宦娘看了眼正专心为孩子做玩具的徐平。淡淡月光下,他神情分外专注,五官俊美至极,甚至比从前在京城中还要强上几分。虽然为了避开麻烦,他也将自己脸上和上身都涂得脏兮兮的,可到底还是难掩风华。 “你也该小心才是。”宦娘挑眉,故意说道,“该比我更小心才对。我也听说了,如今女人少了,俊秀的男人可很是吃香。某位俊秀儿郎若是不想在男人身下承欢,该要好好讨好我,寻我庇佑才是。” 徐平哑然而笑,抬眼看向自家娘子,墨眸深邃,暗蕴危险的光芒。 “确如你所言,石赦本就喜好女色,百无禁忌,如今更是转了口味,男女通吃。他现在统共就管着三个城,陈炎愈又时不时地攻打他,他约莫是觉得日子过得没劲了,也没什么和陈炎愈争抢的心思,就顾着睡女人和小儿郎了。城中稍有姿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均被他掳到了被窝里。”徐平边说着,边将削好的小木人放下。 将匕首收好后,他缓缓走到宦娘身侧。一双幼子吃饱喝足,已经沉沉睡去,宦娘的衣襟仍然开着,兰胸微露,从侧面更可隐隐见得樱红小尖,尖儿上仍带着白色汁露,在衣襟前濡湿了一片。自产子之后,她丰满了不少,小丘当真成了山峰,端是令徐平欣慰满足。 他蓦地将她下巴擒住,紧紧地钳着,旋即亲吻着她的唇,轻笑道:“小妹让我讨好,那哥哥便以身相许,绝对将宦妹侍奉得舒舒服服。” 宦娘任他吻着,分外柔顺。然而待徐平想要再进一步时,宦娘却缓缓笑着,将他推了开来,单手掩住胸口,轻道:“你这也算是侍奉?” 徐平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嗓音沙哑地说道:“但听娘子吩咐。宦妹想要怎样,我便怎样。” “我想要这样。”宦娘说着,忽地动用异能。 二人身处于野外荒庙之中,但见宦娘微微动了动手指,两条翠绿色的细藤便自窗外缓缓延伸而入。徐平眉峰微挑,便见那细藤已顺着他的身体攀沿而上,好似是有灵性一般,倏然之间,便将徐平反绑了起来。他两手交叉于腰后,双腿亦被迫微微敞开,姿势分外屈辱,而他却笑得分外愉悦,静静凝视着宦娘,目含期待。 这样的姿势,从前二人行房时,宦娘可没少被迫而为。更为令她羞耻的姿势,宦娘也不得已做了不少。若是说有人是她的师傅,还得说是徐平。 因着孩子离得不远,二人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便连说话都压低音调。徐平被绑得动弹不得,强健坚实的肌肉因流汗之故而闪着光泽,看得宦娘咬了咬唇,微微湿润。她百般逗弄着徐平,先是搔他腋下,拨他樱红,轻轻吻着他的喉结和下巴,随即又用手环住那物,上下运作起来。 “宦妹乖,给哥哥吧……”他眯着眸看她,咬牙道,“快坐上去,乖乖的,自己动。” 他弯唇一笑,分外诱人,“又或者……宦妹给我解了,哥哥来动。” 宦娘手上用力,声音却很是柔和温顺:“哪里敢劳烦哥哥。” 她一说哥哥二字,再加上手上力道,徐平登时眉头微皱,双眼迷离,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可宦娘却还不罢手,戏弄他个不停。 “哥哥若是求我,我说不定便答应了。”她俯在他的耳侧,咬了咬他的耳垂,说道,“求我的时候,可要说的仔细点才行。” 徐平在床榻之间常让她求他,意乱情迷之时,她也只能嘤咛着说出羞耻的话语来。然而风水轮流转,如今她终于能反将他一军了。 徐平闻言,勾唇而笑,魅惑至极。宦娘盯着他的深邃眼眸,不由得有些出神,然而不过一瞬,她已被压在了身下。却原来徐平趁她说话时,不住地磨那藤条,将其生生磨断,解开了双手束缚。他早已急不可耐,硬生生地挺了进去。 这还不够。不一会儿,他又将宦娘翻了个身,令她跪趴在地,同时单手死死捂着她的嘴,另一手不断地拍打她翘起的臀部。为防吵醒儿子,打的声音极小,不过是轻拍罢了,却还是惹得宦娘不断瑟缩着,面红耳赤,几乎要抽搐起来。 本还想着将这混蛋好好地捆住,折磨一番,没想到又被他降住了!以后!以后一定接着反攻! 两日之后,二人到了石赦所辖的洛城。徐平与宦娘俱是头戴斗笠,衣着朴素,一个背着个箩筐,箩筐里躺着个粉团似的小儿郎,另一个则怀里抱着孩子。两人看上去,就是十分普通的过路夫妇。 石赦名声不好,城门处几乎没什么人出入,两个守城的士兵正闲聊着,俱是一副愁苦相。 “上头又征求美貌男女入宫。可如今城里头,哪里还有美貌男女,别说美貌男女了,男女都少,全去投奔燕王和陈炎愈了。啧,若不是在这儿当兵给的吃食多,还给银子,咱真是不想多待了。” “皇上是有多大瘾,这年头,咱们穷老百姓有个婆娘就知足了。”另一人叹了口气,道,“你还想要银子,银子有什么用。” “以后肯定有用。我就不信了,难道这天下还能被灭个干干净净不成?我听说在陈炎愈那边儿,金银已经可以换东西了,这就是苗头。” 两人正说着,抬头见一对夫妇入了城门,便懒散起身,拦了下来,盘问起来。得知是途径此地后,两人也不曾多加为难,摆摆手便让进去了。徐平捏了捏宦娘的手,宦娘也不由得安心下来,看来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事了。 谁曾想两人才走了一会儿,便被一队人马喊住。徐平皱眉,压低斗笠,回头一看,却见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华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英王石赦。 整条大街空荡荡的,唯有徐平夫妇及石赦一行。 石赦缓缓勾唇,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懒散道:“你们俩,把斗笠摘了。” 他倒是并未认出徐平二人,只不过是最近有了新的口味,喜欢将夫妻或兄弟姐妹、母女等一同玩弄。看着那些颇有牵绊的人在榻上哭号,石赦觉得分外高兴。 徐平与宦娘对视了一眼。但见宦娘骤然上前,张手便换去了一人的眼睛和另一人的胳膊,眼珠子和断臂落在她的脚畔,而她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被抹黑了的尖尖小小的下巴来。 “异能者?”石赦一怔,却只是懒懒地挑了挑眉,并不放在眼里,随即忽地想起好像从前也遇到过类似的异能者,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放我们走。不然你们谁也别想全手全脚地回去。”宦娘想着徐平从前的恣肆模样,效仿着他的气势,沉声说道。 石赦缓缓笑了,低声向着身边人道:“声音很好听,定然是个美貌娇女。虽然穿的穷酸,可身段却足够袅娜。该是遇着尤物了。你们几个,必须把她给我拿下。” 他身边的一个好似太监般的男人掐着声音说道:“她旁边那个男的,身材可真好看,奴婢真想亲手摸上一摸。” 石赦满不在乎地唔了一声:“放心。等朕把这对儿鸳鸯玩够了,就把男的赐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答应一些亲的捆绑play~有点破廉耻有点忐忑…… 还有十章完结~~~要是我够厉害的话,一天写三章,差不多三天就能更完了【痴心妄想 第68章 救夫 第六十八章 石赦是强取豪夺惯了的主儿,懂得许多降服女人的手段。他既然敢对异能者下手,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名下有对儿双胞胎姐妹花,一个名叫诗慈,一个唤作诗柔。这两女子都是贫苦出身,却长了一副娇纤模样,且还拥有一样的异能——“失”。凡是人身上有的,她们都能让你“失去”,包括异能。 只要对上想要得手的异能者,让这对双胞胎姐妹出手,便一定会成功。 姐妹俩同乘一骑,听得石赦指令,嘻嘻哈哈地相视而笑,随即集中出力,一同对着宦娘出手,令她身上的换、木两种异能短时间都失去了效力,剩下的月之异能也没什么实际效用。 宦娘但觉身体骤然间仿佛被什么压制了似的,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痛得站都站不稳,紧紧地盯着那对姐妹,却怎么想也想不通又是中了什么招。徐平见状,眉头微蹙,当即将她怀中的孩子接了过来,单手抱着,随即拉着她便往一旁的窄巷跑去。 他已猜到石赦一方使得估计是压制异能的手段,只是他们再厉害,约莫也压制不了太久,只要拖延些时间,宦娘必能恢复。而在这窄巷里,高头大马进不来,便是人冲进来,也难以一哄而上,依他的身手,解决十几个不成问题。 入了窄巷,宦娘被他拉着跑着,身体痛得不行,脑子亦混混沌沌的。直到徐平将她和孩子们塞到一个角落,又沉着脸用边上不知谁家摆的箩筐围盖住,她才回过神来,哑然道:“徐平,你……” “你不信我?我不会有事,拖些时间罢了。”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随即将怀中匕首抽出,递到她手上,同时匆匆俯身,在她唇角一啄,“若果真出了事,宦妹可别忘了美救英雄。” 那双胞胎的异能果然霸道,宦娘在原地等了约莫数个时辰,才堪堪恢复异能。期间,石赦手下的人在眼前来回了几次,宦娘提心吊胆,幸而未曾被发现。 至于徐平,却是没有回来。 在宦娘心里,这个男人等同于不死不灭,可他如今没了异能,而那石赦身边强者云集,他再怎么强,多半也斗不过。而且,若是石赦见着当年在宫城最为强大的男人,如今连异能也无,该会怎么反应?念在昔日旧情放了他,还是尽情羞辱……宦娘怎么想,都觉得后者更有可能,担忧至极。 由于石赦常常强掳男女,城中百姓已然所剩无几,非但街上行人不多,亦有不少房子空了出来。只是这些房子里常常不是溅满鲜血,便是躺着腐尸,宦娘接连看了十来家,才堪堪找到一家不曾上锁的空房。屋子内的值钱家当均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被人趁虚而入拿走了,还是原主是收拾好细软才离开的。 宦娘心中急躁,先是给孩子喂了奶,哄着他们睡着,随即施展了木之异能,用藤蔓将门锁了个严严实实,又将窗子完全封住。在她的驱使之下,花草都通了灵性,认她为主,且很是强韧,用刀斧是断然难以砍断的。宦娘来回绕了几周,这才堪堪放下心来,携着匕首抽身离去。 风水轮流转。她可真是没想过,竟然也有自己去救徐平的一天。想到这里,宦娘心里有一丝奇异的感觉,难以言明。 石赦所占的洛城,灾变前也算是处风景秀美之地,先帝南巡之时,曾在此地建了行宫。行宫不大,但分外精致。石赦占据洛城后,自封为帝,将行宫当做自己的皇宫。虽说他身边已有不少人投奔了燕王和陈炎愈,但是仍有不少和他臭味相投的奇人异士追随于他,是以他的身边,并不好接近。 宦娘戴着斗笠,隐在暗处,甚至想过以女子身份,正大光明地混进去这样的混主意。她仔细想过了,自己的异能等级够高,甚至那木之异能没有升级一说,生来就是最高阶等,单论起使用异能的速度和范围,她要胜过绝大多数人。反正能在石赦身边待下去的,没几个好东西,她得先出手制住对方才是。 若是徐平异能还在,以他的个性和本事,肯定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单枪匹马都无所畏惧……还真是有些怀念这样的他啊。不过,等着她来救的徐平,她也中意。 正这般想着,她忽地瞥见从另一条巷子里,正缓缓走出三人来。定睛一看,正是那对具备“失”之异能的姐妹花,和一个黑壮的男人。说来也奇怪,那男人的长相极其怪异,光头,大眼,黑的异样,若不是来自异邦,那便定然是个怪胎。 男人左拥右抱,嘴里大声说着极为蹩脚的话。宦娘微微皱了皱眉,这话的音调很古怪,看来这个男人,可能当真来自海外异邦。 那对姐妹花倒是被他逗得极为开心,口中胡言乱语,还不住地大声尖叫。姐妹花从前家贫,爹想要这两人能讨得高门公子哥儿的喜欢,便给她二人裹了小脚。两个人走起路来并不方便,可这异邦男人却力气极大,竟能将她们搂得离开了地面。 宦娘嗤了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换去了男人的喉咙、双腿和眼睛,紧接着又令姐妹花双眼失明。男人惊愕至极,却俨然已成了个废人,不能看,不能说,亦不能动弹。姐妹花跌落在地,大叫起来,可她们之前便一直在叫,是以那守门的侍卫只是动作稍稍停了一停,并未过多关注。 “想要让这个男人完好如初,想要你们自己重见光明,就立刻给我闭嘴。” 两人于黑暗中摸索着牵起彼此的手,一起抽泣着,止住了声音。 “今天白天被你们带回去的,那个英俊又强壮的男人,如今在宫中哪里?”宦娘压低了声音,揪着两人的领口,问道。 原来不过是想救那个男人而已。两人安下了心,其中一个乖乖说道:“不在宫里。在包公公的府邸呢,皇上也在那儿。” 另一个补道:“大姐姐,你把眼睛还给我们。我们带着你去。” “洛城一共就没多大,用不着你们带路。”宦娘道。 那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说道:“那地方很不好找。城里又没什么人,你去找谁问?有我们在,你很快就能救出你相公啦。” 宦娘并不信她二人,只是又细细盘问了她们那所谓包公公府邸中的情况。两人狡猾至极,变着法儿地以各种途径透露给宦娘“没有她们二人万万不行”的信息,说的话也似真似假,宦娘听得心烦,学着徐平的模样警告道:“你们俩也害了不少人了,死有余辜。若是还这样满口谎言,我便摘了你们的心。你们若是好好应答,待我救出人后,一定会回来救你们。你们不能乱跑,跑远了我可换不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就做一辈子瞎子姐妹罢。” 狠话撂完,她心里也砰砰直跳,暗道自己跟了徐平之后,徐平性子平顺了许多,反倒是她,将徐平的狠辣学来了几分。“朱”与“墨”混在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是此理。 姐妹俩听了她的狠话,还当真老实了不少,一五一十地将包公公府邸的情况说了出来,又将石赦身边的高手各有什么办事全部交待了出来。宦娘一一记在心里,倒是有几分安心,除了这对姐妹花完,其余人的异能都对她效用不大,完全可以彻底压制。只是她到底是血肉之身的闺中女子,若是纯以体力对抗,她胜算还是微弱得很。 她动用木之异能,令巷子里的野草不断伸长,渐趋强韧,将这三人捆了个严严实实,随即转身离去,心中暗自思量着对抗之法。想要以异能取胜,便绝不能让那些武夫近身。 抓了个寻常巡街守卫,逼得他引自己前往包府后,她先是动用月之异能,令天色转黑。因为天色已持续昏黄了有一年有余,众人乍见天色变动,有兴奋不已的,也有惊惧起来的。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天上,宦娘利用藤蔓,翻过了包府的墙,总算是成功潜入。 接连盘问了几个美貌的少年侍者,她总算是得知了徐平的具体方位。这些侍者也是可笑,本是作为禁/脔被抓来的,却因为衣食无忧,完全不想离开,甚至还争风吃醋,因着徐平容色殊异而对他印象颇深,还讽刺他“年纪大了些”,着实令宦娘腻味。 按着侍者的交待,宦娘朝那亮着光的屋子寻了过去。离着不远,她便隐隐听得了些异样的声音——男人隐含痛苦和快慰的低吟,鞭子抽打着身体的声响,以及拿手拍打身体的啪啪声。 宦娘怎么听怎么觉得那被打之人的声音像是徐平,当即心上一停,手几乎微微颤抖起来。她逐渐接近,侧着身子,偷偷从窗缝向里面看去,但见被悬吊在梁上,不住被几个男人围着亵玩抽打的男人果真好似是徐平。皮肤白皙,身材英伟,侧脸俊美……当真是他! 宦娘忍无可忍,当即暗中动用异能,令这些男人统统失去了双臂。屋内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惊呼,混乱至极,宦娘正要伺机闯入屋中,趁乱带走徐平之时,却忽地听得风中传来了些许簌簌的声响—— 紧接着,她便感觉肩胛处似是被什么东西穿透了一般,伤处带着全身都疼痛起来。 是箭! 那箭死死地将她钉在了木门上!力道之大,她便是想要忍痛拔出都动弹不得!必是石赦那“射”之异能所为! 宦娘五官扭曲,趴在木门之上,忽地瞥见屋内那被悬吊着的男人露了正脸,不过是个肖似徐平的美男子罢了——她中了圈套了! 果然,她的头忽地被人死死压在门上,纤细的腰身被人单手环住,胸前则被人隔着衣衫,颇有技巧地搓捏着,耳边有人喷着热气低语:“朕想起你是谁了。头天灾乱之时,在杏花巷里边,拿着簪子戳朕的那朵小野花,是不是?朕先玩了你,一会儿便把你和你相公摆一起弄,你高兴吗?” 宦娘大怒,手摸出匕首,向他腹间捅去。石赦不悦地皱眉,连忙闪躲,宦娘趁此时机,转过头来。 石赦心道不好,竟是和这婆娘的眼睛对上了!转眼间,他便眼前一黑,被人勾着脖子,拿着冰冷的匕首抵着喉咙,耳边,那女人厉声道:“今日我便‘挟天子以令诸侯’。若想让你们这个皇上活命,就把今天被你们抓回来的那个男人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10! 你们有没有发现结尾将会神展的蛛丝马迹……没发现也不要紧,后面会有更多蛛丝马迹。 第69章 炎愈 第六十九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果然是有用,石赦面色铁青,忙不迭地令下属往徐平所在的地方带路。虽是如此,他却仍不肯表现出屈服的模样,口中一直说着混话,着实令宦娘恨不得不管不顾割他一刀。 引路者将二人渐渐引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入了间小屋还不算,又开启了个什么暗道。自暗道下去,灯火渐明,人声渐躁,宦娘眯眼一看,却原来这里似乎是个专用来调/教极品货色的地方。此处修的倒是颇有情趣,虽不见天日,却有象牙床,青纱帐,更有许多古怪器具,一看便能猜到是用在人身上的。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处隔间,隔着珠帘轻纱,影影绰绰间,但见有一人正执鞭狠狠抽着那跪趴着的人。跪趴着的家伙口中似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一直在说些什么,却完全听不清楚。抽打他的人并不常开口,只是时不时地冷笑着挑/逗他,不过只言片语,却令人脊上生寒,心跳加速。 宦娘松了口气。那打人的人才是徐平。看样子……这家伙反倒有些乐在其中了。 她胁迫着石赦,与他一同掀了珠帘,进了隔间。但见徐平被打扮得极为华贵,外面雉头狐腋,分外讲究,里头是银白为底,上绣诸色花草的缎面长衫,头发亦被打理得很是齐整,甚至还有人给他上了妆面,朱唇黛眉,眼部还画着桃花妆,勾着分外妖冶的朱粉色的眼线,当真风华绝代。 只是他虽执着鞭子,足上就被人带上脚铐,脖子上亦带着铁圈,圈上接着的链子连着的是墙壁。 见有人进来,徐平斜过头来,轻轻一瞥。宦娘几乎震在原地,心里暗道:这家伙若是女人,当真倾国倾城,自己在他面前活活像个柴火丫头。 徐平见着她来救自己,很是愉悦,拿鞭子狠狠一抽足下的胖太监,冷声道:“公狗,我女人来救我了,还不快把主人放了。” 宦娘见那太监只围住□,着实不堪入目,便移开了眼。谁成想那太监竟摇首摆尾,呜咽道:“不放,不放,奴舍不得主人……” 宦娘冷冷睨了石赦一眼,石赦连忙招手,唤来旁人,给徐平解开了桎梏。徐平嫌那长衫下摆太紧,迈不开步子,便大力一撕,又嫌这妆娘气,命人端来清水,洗了个干干净净。那狐裘他倒是留了下来,说是品色不错,留给孩子做铺盖。 这还不够,他还带走了许多吃食,以及不少……不少器具。看中了什么便拿,架势比石赦还像帝王,直令石赦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黧黑。 等这对夫妻总算满足了之后,石赦松了口气,虽仍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妄动。徐平不喜宦娘和石赦贴的这样近,便代替宦娘,死死勒着石赦的脖子,拿刀抵着他的喉咙,钳着他往外走去。 本以为就此无事,偏偏有个侍卫慌慌张张地从上面跑了下来,对着石赦和那胖太监喊道:“皇上,不好了!陈炎愈又来打我们了!” 却原来是宦娘为了方便行事,将天色由昏黄转为黑暗,恰好也方便了陈炎愈进攻。洛城守卫松懈,只有石赦身边守备森严,陈炎愈一点功夫也没花,便攻进了城门,一队人马围住行宫,另一队由他亲率,已经包围了这太监的府邸。 宦娘对石赦这等欺男霸女之辈心有厌恶,便笑道:“英王殿下以为如何?便由我夫妻二人领你上去,可好?”说罢,她又高声喊道:“我相公身手极快,你们胆敢动一步,石赦立刻便会身首异处!” 包府内,丝竹管弦之声乍停,奔逃呼喊之声四起,一片混乱。 石赦庆幸自己如此身处地下,只有通过暗道才能到达,便是陈炎愈也不一定能找得着他。但他也懊恼,懊恼怎么就招惹上了这对夫妻,若没有这两人,他哪里会遇到现在这样大的麻烦。 他蹙了蹙眉,对着徐平道:“只要你们不轻举妄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们弄来。” 徐平和宦娘对视一眼,均是不屑地勾了勾唇,不由分说,便将石赦提了上去。众人各自散逃,也懒得在乎这个素来为非作歹的假皇帝。当石赦被那徐平押着,踹到在陈炎愈脚下时,他脑中飞速地想着,该要如何才能保全自身。 这也是宦娘头一次见着陈炎愈。 这个颇具盛名,从一介平民终成雄踞南方的霸主的男人,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皮肤很黑,衣着朴素,个头很矮,甚至不及宦娘高,看上去活似个小农民。整个人也没有如宦娘往日所见的那些权贵一般,一丝倨傲之气也无,非常亲切,总是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白花花的大牙。 就在宦娘还在打量着陈炎愈时,徐平却扬了扬眉,对着陈炎愈道:“原来是你。” 那人哈哈笑道:“徐老弟当年可是曾对我说过,我定会成就一番事业。托徐老弟的吉言,我陈狗蛋竟真有变陈炎愈的一天。”顿了顿,他道,“且先处置了这为非作歹,欺男霸女的狗货,一会儿我二人再来叙旧。” 任凭石赦怎样苦苦哀求,花言巧语,陈炎愈都毫无动容,问了他一些关于洛城的情况后,便令下属拉他出去斩首。昔日仗着皇子身份,横行京都的花中霸王,听闻将被斩首,竟被吓得失/禁,被人拖走之时,裆下的湿迹也拖了数米,惹得堂内众人拍手称快,哄然大笑。 陈炎愈没什么架子,坐在堂中,也跟着诸将一起嘲笑。宦娘看着,心中啧啧称奇,直觉得陈炎愈这里更像是个草莽山寨,相比之下,燕王那里则截然相反,遵循得完全是君君臣臣之道。 笑过之后,陈炎愈让诸将各去做各的,自己则拉着徐平入了院子里,撑了张小桌子,要和他吃酒叙话。徐平说自己还有两个孩子要去照看,惊得陈炎愈细细打量了一番宦娘,随即抚掌笑道:“好,好。我就说徐老弟的感觉大不同于以往,却原来是当爹了。”顿了顿,他道:“越是这种乱时候,越不能苦了孩子。这包府不错,吃穿都不缺,反正这里没人住,你们不如把孩子接来这里住着吧。我给徐娘子两个侍卫,徐娘子去接孩子吧,留我和徐老弟说说话,如何?” 宦娘看了看徐平,徐平冲她笑笑。宦娘便点点头,起身离去接一双孩子,留下徐平与陈炎愈一同叙旧。 陈炎愈举杯道:“徐老弟以后有何打算?我这里可不似燕王那里只留异能者,管他男女老少,有异能还是没异能,只要有本事,就能在我这里待下来。有事大家商量,有困难大家一起解决,不必只听我这个大老粗的一面之词。但是吧,不能随意杀伤他人,不能抢,不能偷,更不能贪,当然了,也不能像石赦似的乱搞。如今女的数量很紧张,还整三妻四妾那套,那不是难为别的男的吗!虽然不强迫如此,但我的建议还是只娶一个,晚上有人可以抱着就够了。” 徐平闻言,颇有兴致,笑道:“你且放心。我如今性子变了,不会再似从前那般暴虐。我也只会有宦娘这一个女人,其他的入不了我的眼。” 陈炎愈哈哈大笑,拍他道:“我就喜欢痴情种!听老弟的意思,是打算帮我一把了?” 徐平略一思量,沉声说道:“如今有了孩子,再随陈大哥东奔四走怕是不合适了。” 陈炎愈道:“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着最好一直待在一个地儿,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不对?理解,理解。”想了想,他说道,“我如今已经攻下了南方土地的四分之三,每座城里都要有人帮着治理,我这里也是人手不足。洛城虽小,可从前也是富庶之地,若是徐老弟不嫌弃,不若就在此安家,做个城主,如何?” 徐平一挑眉,心中有些惊讶。他与陈炎愈虽有旧情,可分道扬镳之后就断了联系,交情并不算深,陈炎愈如此信任他,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陈炎愈见他沉吟,道:“徐老弟现如今怎么这么温吞了,从前可是个爽快人儿。你先做城主,做的不好了,我就把你换掉。再说了,你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这洛城现在如此荒凉,你必须得等着百姓们投奔到你城里过日子,然后你才能整幺蛾子。”顿了顿,他道:“我可是听人说了,你可是在皇宫里做过副统领的人!” 人与人却是不同。陈炎愈虽也有孩子,可他觉得孩子就该放养,随便在哪儿丢着,总能养成个人。徐平一有儿子,俨然变成了孩奴,无论考虑什么,都先想着妻儿。听陈炎愈这般说话,徐平也不由得笑了,举起杯盏,一饮而尽,答应了下来。 那边厢宦娘接了孩子,往包府这里赶回。等到快要到包府时,她在马上,见到石赦所领的下属都被拷了起来,作为俘虏,排成队列,由人驱赶着往某地走去。宦娘匆匆一瞥,却生出了疑惑来,为何石赦的部下里有这么多的异邦人?或是金发碧眼,皮肤白的近乎透明,或是黑的连五官都看不出来,身形壮实,总之与常人颇为有异。 见宦娘盯着这些人看,护送她们母子的陈炎愈的侍卫说道:“嫂子没见过外国人?” 本国东、南都是靠海,北面西面是茫茫荒漠,虽也知道海外异邦的存在,可近千年来并无交流。宦娘还真是没有见过。 侍卫解释道:“他们那边儿也遭难了。据说从天而降的都是火星子,把地上全都烧毁了,幸存下来的人漂洋过海,也不知道漂了多久才来了咱们这儿。没人愿意投靠石赦,他便来者不拒,把这些人都收下来了。奇怪的是,他们之中,一个异能者也没有。” 宦娘点了点头,笑道:“别说。那金发碧眼的,还挺好看。” 正专注瞧着,她忽地一瞥,发现了个熟人。那驱赶着俘虏的将领,正是从前和她同一支队的猴子!宫城变乱后,再没了他的音讯,却原来他竟投奔了陈炎愈。 第70章 会盟 第七十章 夜里,宦娘与徐平盖被而眠。听了徐平说打算留在洛城当城主,宦娘并无异议,且很是为他高兴。她最担心的便是徐平没有异能后就此消沉,如今徐平得了陈炎愈信任赏识,宦娘很是欣慰。 却原来当年徐平年少时,曾独自来江南游玩。期间赏了一个乞丐饭吃,那乞丐便就此跟着他了,不算主仆,只是兄弟,给他做向导,陪他玩儿,帮他拴马看包。后来离开江南时,徐平还给他留了些钱,劝他去找个营生做,不要再沿街乞讨,还曾对他说,只要他愿意,必能成个人物。 这乞丐便是陈炎愈。他生下来便父母双亡,连自己大名儿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管自己叫做狗蛋。后来他觉醒了异能,一样是火焰,一样是治愈,他便猜测父母给自己起的本名该是与“火”和“愈”相关,就此自称做“陈炎愈”。 宦娘亦给他讲了自己白天遇到的事。那些发色肤色各异的外邦人被俘虏之后,犯过罪孽、行为不当之人均被关押处置,其余的则被释放,大多数都不愿离开洛城,打算在此定居。 徐平听了后,暗自沉思起来。这些人语言不通,文化相异,管理起来确非易事,该要好好处理才是。 宦娘又道:“我今天见着猴子了。他跟我大大夸赞了陈炎愈一番。他可素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说起来陈炎愈却竟激动得很,真的是大为赏识。” 徐平却并不惊奇,说道:“朱门权贵压迫百姓已久。如今出了陈炎愈这样的人物,大家自然很是欢迎。” 月华如练,宦娘躺在徐平臂弯处,抬眼凝视着他的侧颜,又想起他被那包公公打扮好时的妖冶模样,不由得分外心动。 点了点他的脸,她玩笑道:“徐城主。” 徐平也勾唇笑了,转过身来,死死地抱着她,一通狂吻,随即贴在她耳侧,道:“徐城主还得仰仗小妹呢。花草、庄稼……还有城主我的人身安全,还有我……下边……都交给宦妹了。”他说着,又拉着她的手去抚摸那鼓鼓囊囊的地方,臊得她双颊通红。 只可惜他二人与孩子睡在同间屋子里,不敢闹出太大响动。徐平颇为遗憾,想着等哪日白天得闲了,定要避开孩子,用从石赦那里得来的那些器具,好好弄上一回。想象着宦娘被那些器具折磨到哭啼的模样,徐平又硬了一回,翻身又做了数次,直到她求饶方才作罢。 做城主也不是个轻松活计。尤其洛城,百废待兴。 鉴于城中现有的百姓中,海外来的外国人占了足足有一半多,数目不可小觑,徐平清点人口,登载入册后,便首先了解了外国人的情况。这些人对于故土被燃成一片灰烬依旧心有余悸,连连保证会听从城主的号令,只要徐平不哄他们走,他们必不会再违法乱纪。 结合陈炎愈的意思,及城中百姓的情况,徐平制定了洛城律法,凡是不遵从者,外人不得入城,城中百姓则必须迁出城池。法律既定后,便是生产。有宦娘的异能帮忙,令那些枯死的花木、庄稼重获生机并非难事,只是维持这生机盎然的景象,凭宦娘一人之力却是远远不够的,还需众人共同努力才行。 幸而陈炎愈知道他们起步艰难,便派了有水、土等异能的人来帮忙一段日子,有“土”之异能的猴子便在其中。他可不止会土遁,操纵土进行攻击,还会令土的土质变得易于耕种,着实在一开始时帮了大忙。 宦娘和徐平摸不清那幕后“仙人”的想法,总之,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整个世界并无新的变化。一切似乎都在好转,天色不再仅限于昏黄和宦娘造就的黑色,而是渐渐有了阴晴之别。不再有新的异能者出现,同时怪物的数量也没有增长,而且在众人的齐力合攻下愈来愈少。 一年多后,洛城虽算不上繁华,却也成了一座热闹的城池。不止洛城,整个国家都愈变愈好,令人不由得生出了希望来。 “爹爹,爹爹!” 徐平一回府中,便见小儿子沈清挥舞着小胳膊,扬着天真的笑脸,朝他跑了过来。徐平一笑,俯身将儿子举了起来,抱在怀里。一年多了,他的异能也并未恢复,但他也已经习惯于此。 沈清虽然是男孩,却实在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小嘴儿甜的不行。他拿手指头戳着徐平的脸,高声说道:“爹爹,好好看,最好看了。我喜欢爹爹。” “小马屁精!”徐平亲他一下,然后抱着他往屋里走去。 宦娘正在院中坐着,给爷仨缝补衣裳。大儿子韦冕很是黏母亲,跟着母亲一同坐在院子里,俊俏的小脸儿上面无表情,手里则在把玩着徐平亲手给做的小木剑。 两个儿子,分明一母同胞,同时降世,可性子却是南辕北辙。韦冕嘴笨,一岁多了才会开口喊爹爹和娘亲,直到现在也说不出完整的长句子,但却什么都能听懂。他是个长得格外漂亮的小男孩,外人乍一看,常常会误认为是个小丫头。 沈清是小马屁精,爹娘两面都讨好。韦冕却是只黏娘亲,对待爹爹格外冷淡,直令徐平哭笑不得,猜不准到底是哪里得罪过小家伙。 与宦娘说了些家常后,徐平启口道:“今天陈大哥传了信来,十天之后,想要在洛城举行各方会盟,共商天下。” 洛城地理位置有些敏感,北面是燕王,离石碧也不远,后来贾念学趁虚而入占了石赦剩下的城池,因而离贾念学也很近。在这里举行各方会谈,确是再合适不过。 宦娘笑了一下,道:“但希望太太平平的,不闹出什么事才好。虽才过了一年多的安稳日子,可我啊,已经过上瘾了。” 徐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有我在,必不会出事的。” 宦娘想了想,说道:“到时候,恐怕会遇上不少故人呢。” 徐平微微勾唇,又俯身去吻她。宦娘微微红了脸,二人在一起也有不少时日了,可徐平好似对她有瘾似的,还是时不时地便吻她摸她,一点也不见厌腻。 沈清见父母又开始亲热了,当即拉了拉韦冕的袖子,要他和他一起玩去。韦冕抿着嘴,不情不愿地随着沈清跑走,到屋里去玩,走的时候还很不甘心,拿手中的小木剑刺了爹爹一下。 徐平哑然失笑,却并未被打扰,但将宦娘手中的针线花样放到一旁,随即钳着她的下巴,继续在她唇瓣上肆虐着…… 各方势力齐聚洛城,共商天下。洛城之会,乃是陈炎愈牵的头。他不似燕王和石碧、贾念学等人,对权势兴致不大,当真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按着他的话说:“如今史官都死绝了,咱们这段事儿能不能被人记下来都说不准,瞎争什么争。过个多少年的,谁在乎你是谁。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才是要紧的。” 头一个抵达洛城的人是石碧。按着陈炎愈定下的规矩,她只带来了五六人。这五六人中就有两个,是宦娘的熟人,一个是那有预知异能的姚钰,另一个则是有声音异能的萧吟珍。 两人共事已久,倒很是熟络。入了洛城后,萧吟珍和姚钰还特地一同来城主府中拜访宦娘,宦娘自然是欢迎款待。 边吃茶说话,宦娘边观察着这二人。两人俱还是没成亲的少女打扮,姚钰一如往昔的淡漠,面色苍白,少言寡语,萧吟珍虽看着还像从前那般活泼,可眼角眉梢也带着疲倦。 看着黏在宦娘身边的韦冕,萧吟珍颇为艳羡地说道:“这小子可长得真好,十几年后,又是一位如徐统领那般的美男子。” 韦冕张着漂亮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宦娘摸摸他的脑袋,帮他整了整领口,随即对着萧吟珍,笑着说道:“像他可不好,像我才好。” 萧吟珍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委实有些后悔追随公主。她瞧不上男人,便是有能耐的男人,她也嫌脏,厌弃得不行,不肯让人家当身边幕僚。不但对自己,对我们这些身边人,她也严苛得很。不许我们成亲,说是我们一旦找了男人,心就不在她那儿了。公主大人不是没有本事,但落成如今这般势微,实在是也有她自己的缘故。” 姚钰沉默半晌,也跟着道:“从前她也不是这样的,后来境况愈发艰难,不少女子都弃她而去,或是投奔燕王,或是投奔陈炎愈,她被逼得脾气愈发急躁起来。” 宦娘对于石碧的作风已有所耳闻。听了二人的话,她想了想,说道:“你们作为她最为信赖的人,该是要好言规劝她才是。如今女人的数目这样少,她还禁止身边将领成亲,这哪里能行?真想让女子的位置高于男子,或是与男子平等,也得要徐徐图之,切莫揠苗助长。如我们洛城,城中百姓必须遵循一夫一妻的制度,女子的地位便提高了不少。” 萧吟珍点了点头,竭力平顺下来,认真道:“确实该好好和她说说了。但愿她能听得进去。” 中午徐平有事,不能回府用饭,宦娘便想着要留二人一同用膳。可惜二人却推托了,说是石碧那边需要她们,得赶快回去。 回去之前,萧吟珍面色不对,欲言又止,终是拉着宦娘走到僻静处,随即对她说道:“宦娘,有件事情,我也是近来才得知的。你听了后,若是要和我做仇人,我也认了。实在是我憋在心里,太不舒服了。” 宦娘奇道:“是什么事?” 萧吟珍咬了咬唇,低声说道:“我娘亲乃是你娘的庶妹。是……就是那个欺骗你娘,和那外头的男人里应外合的女人。”顿了顿,她又哀声道:“宦娘,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算起来我们竟是表姐妹呢。我知你可能不认我……但你听我说,我娘半年前病故了,去之前和我说了这事,她也是颇为悔恨,埋怨自己年少不懂事。而且,我娘过的日子也不好。我们家乃是萧家的没落旁支,我爹不争气不说,还不喜欢我娘,娶了不少姨娘膈应我娘,还任她们欺负我们母女……听了这些,你能否好受些?” 宦娘有些怔然,随即忽地想起,那年初入宫城,徐平误以为她已对李绩生了倾慕之心,正是恼恨她的时候。萧吟珍与她虽只同住了一日,但也是徐平刻意安排的,她当时还对这个同住之人颇好相处感到过诧异。如今看来,徐平约莫早就知道萧吟珍和她的关系了,若不是后来出了湖草之事,她被迫搬去和他同住,他估计还等着看她和萧吟珍的好戏呢。 她摇了摇头,觉得好气又好笑。 萧吟珍忐忑地观察着她的脸色,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宦娘启口笑道:“你就是我的表妹。我都能和徐平在一起,又怎会为了上一辈的事儿记恨你?” 萧吟珍这才转悲为喜,蓦地张手抱住宦娘,不住抽泣着,心内五味杂陈,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进度比预想的快了相当多,最多还有三四章啦~争取明天完结正文!! 正文完结后停一两天吧,看看大家有没有想看的番外。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只写一章啦~纯属作者的恶趣味,和正文关系不大,讲的是这篇文的现代版,霸道总裁哥哥X高三生妹妹←_← 第71章 归宿 第七十一章 说来也巧,正式的会谈开始前,恰是宦娘一双儿子的生辰。韦冕和沈清的面子可着实够大,便连陈炎愈都亲自登门,携礼祝贺。 沈清爱热闹,见着这么多人,不住地拍着小手,努力地和这些叔叔婶婶们搭话,嘴里接连往外蹦词儿。韦冕却还是老样子,央着宦娘抱着他,宦娘一放下他,他便嘴角耷拉着,不高兴起来。因着今天是他生辰,宦娘也不好呵斥他,便一直抱着他见宾客。 总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宦娘忽地听见门口的仆人似是在为难地说着些什么,便抬头去看。这一抬眼,不由得令她微微愣住。 门前那两人,一个身着朱色袍子,头戴玉冠,面目清秀却颇显阴鸷,正是贾念学,另一位身着软甲的男人,气质凛然,不怒自威,竟是李绩。贾念学比之当年倒是没什么变化,李绩却是明显成熟了不少,面上已然蓄起了胡须,举止间十分沉稳妥当。 这两位,宦娘可不怎么想看到。 正在招待宾客的徐平见宦娘态度有异,眉峰微挑,也随之看去。见是这两位,徐平不由得眉头微蹙,宦娘观察着他的表情,心知他依然对二人相当嫌恶,定是连他们的礼也不肯收也要赶走他们。徐平虽做了几年城主,可私下的性子却并无太大变化,喜恶分明,绝不肯妥协。 宦娘并未阻拦,只是在原地看着。二人听了徐平派来的奴仆传话后,贾念学只是冷笑一下,远远地睨了抱着孩子的宦娘一眼,随即便拂袖而去,从前喜怒形于色的李绩却竟只是微微笑笑,又温声说了些什么,随即在门口站了会儿,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有位女子姗姗而来,对着李绩迎了上去。 是代玉儿。她依然是少女打扮,从前的娇弱之感去了大半,行止间颇为英气,判若两人。 多年情谊,到底难以忘怀。宦娘心中一软,还是派人放了代玉儿进来。李绩见此结果,遥遥向她抱了抱拳,并未收回贺礼,踩鞍上马,扬长而去。 代玉儿见宦娘如今夫妻美满,生活安稳,心中颇为欣慰。只是二人终究是有些芥蒂,代玉儿对此心知肚明,但在原地踯躅着,迟迟不敢上前叙话。宦娘心软,叹了口气,终是主动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代玉儿眼神一亮,连忙上前。 二人先是简单寒暄,随即又谈起旧事来。听宦娘说起遇见赵青黛之事后,代玉儿当即红了眼眶,泣道:“她后来并没有寻到燕地去。想来多半是觉得自己身份不堪,不愿让弟弟知道自己过得这样悲惨罢。” 原来赵青黛后来竟没有去找自己的弟弟。她去哪儿了呢?就这样一直漂泊,一直寻找可勾引的男人吗? 二人相对着,一时间竟是无言。良久之后,代玉儿方才擦干泪水,道:“等我回去,再去找找她罢。今日是你儿子的生辰,咱们且先不提这些事了。”叹了口气,她又道:“自灾乱以来,如这般的悲惨事不绝于耳,我竟是有些麻木了。” “我娘当时让我们姐弟三人前往宫城,自己则留在了杏花巷里。后来我再去寻她,却听说她……她死在了怪物足下,尸骨无存。我们家的店里,衣裳、绣品和珠钗散落一地,灾乱前都是极值钱的东西,可如今丢在地上也无人去捡。”她低声说着,面上很是平静,一滴泪也没有落,“还有我弟弟,听说是异能反噬,当真变成狼了。他倒是变得彻底,连回来找姐姐的路也不识得了,再也没了音讯。” “说着不提这些,我怎么又提起来了?”代玉儿忽地笑了起来,眉眼之间,瞬间一丝哀色也无,“也是有好事的。我妹妹,珠儿,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臭丫头,如今总算是让我安心了。她给李绩生了个儿子,生下来半年后,就抬成了正房,李绩的弟妹对她的态度也很是亲热了。” 宦娘微一挑眉,说道:“这也算圆满了。说起来,你呢?你可曾找到如意郎君了?” 代玉儿闻言,微微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来,道:“今天特地来见你,就是希望你能去参加我的亲礼。我那位如意郎君,你也是认识的。就是刘幸。” 宦娘一愣,连忙握住她的手,道:“这可真是好事。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去的。刘幸当年对我和我娘颇为照顾,你又是我的姐妹,我怎能不去?”言及此处,她端详着代玉儿的羞涩模样,不由得扑哧一笑,道:“说老实话,我可真没想到你们俩能成一对儿。你从前可是个伤春悲秋的小才女,那刘幸则是个大字不识的小爷们儿,怕是连你自己也没想到罢?” 代玉儿脸红道:“没遇见他时,心里头确实列了好多条条框框。想着他最好俊秀,最好颇有才气,能与我以诗词唱和,最好出身不错,起码与我门当户对,可遇着他后,这些统统不算数了。他就是他,就是我愿意嫁的那个人。女人么,最是好哄,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了。” 宦娘一怔,想道:可不是如此吗?烈女怕缠郎,她愿意跟着徐平,就是因为他对她最好。 夜里,宦娘多吃了些酒,微微有些发醉,脱了外衣便要上榻去睡。徐平温柔地看着迷迷糊糊的她,亲自拿了巾帕来给她擦手擦脸,随即又帮她褪了鞋,抬来木盆,坐在小木凳上,为她洗脚。 宦娘半睡半醒间,懒懒抬眼,见着徐平在给她洗脚,登时清醒过来。 这个男人,骄傲,恣肆,无所顾忌。可就是这样的男人,此时此刻,却竟温柔地把她的脚丫捧在手里,甚至还俯首去亲。 “你怎么就看上我了?”她勾唇笑着,把脸往他脸上放。 徐平眯了眯眼,把她脚按回水里,答非所问,冷声道:“今晚我给小妹洗回脚,明晚,小妹就得伺候哥哥沐浴。” 宦娘倚着枕头,静静地凝视着他,随即忽地开口,将白天代玉儿说给她的事情讲给徐平听。 徐平静默片刻,道:“我随你一同去燕地参加亲礼。” 宦娘笑了笑,知他还是担忧她,担忧她出事,更担忧她被人拐跑了。孩子都能说会跑了,他还是不放心。 顿了顿,徐平边拿巾帕给她擦脚,边说道:“今日从燕地来的人那里听来了徐家人的事。” “徐世韦失踪了,多半是死在了贾念学当年的那场叛乱里。我那个给人做男宠的弟弟,被他那相好的给玩死了。至于徐兰露……她后来有了异能,可惜却是个相当鸡肋的异能——身上能放出兰花般的幽香。不过,这异能也给了她些好处。一个异能很强的男人看上了她,娶了她做娘子。” 宦娘缓缓道:“有人庇护,倒也不错。” 徐平顿了顿,却又续道:“只可惜,她不甘于此,又和一个美貌儿郎私通,被夫君发现后,活活被打死了。” 宦娘怔住,虽与徐兰露有隙,可听得她的结局,也不免唏嘘。只是自作自受,也无法让人怜悯。徐平却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将她双脚移到床上,然后宽衣上榻,搂了她在怀,说道:“睡罢。” 宦娘“唔”了一声,倚在他的臂弯里。分明因酒醉之故,脑中昏昏沉沉,可她却怎样也睡不踏实,一个又一个噩梦扰得她分外痛苦。一会儿梦见赵青黛被许多男人粗暴地压在身下,一会儿又梦见凤大娘苦苦哀嚎,被怪物踩成一滩肉泥,一会儿眼前又出现了代琅化成的野狼,它潜在黑暗中,一双幽冷狠厉的眼眸闪着红光…… 这些不是天灾,而是*。都是那个幕后之人做的!都是他! 徐平被不断呓语的宦娘惊醒,连忙摸了摸她的脑袋,抚摸着她的后背,以作宽慰。宦娘渐渐安分了下来,梦境也变了样子。 梦里没有灾祸。她和赵青黛一起对着医书辨认药草,辨认完了后,宦娘教她制钗,青黛学的很是认真。不一会儿,代玉儿也来了,三个小姐妹笑闹在一起,气氛分外融洽。 那外号“凤麟公子”的萧望之,府邸离杏花巷非常之近。站在赵家的药铺下抬头望,便能看见萧府内的一座小楼。小楼上常有风雅士人和美貌娇娘出没,吟诗作画,饮酒作乐。 姐妹三个正玩得高兴,却听得赵青黛悄声说道:“快看,凤麟公子上楼了。”凤麟公子萧望之,出身世族,不但长相俊美,且书画绝佳,为人颇有风骨。 萧望之长得很是好看,难怪徐兰露这般倾心于他,只可惜却是没有异能。等一等……梦中的宦娘有些奇怪起来。徐兰露是谁?异能又是什么? 想不通便不想了。她也随着姐妹们仰头看去,却见凤麟公子已经回了屋内,唯余一黑袍男子正登楼远眺,一身墨色玄袍,挈榼提壶,唇微微勾起,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宦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面容恍若琳琅珠玉,光映照人,当真风华绝代。 若是能嫁得这样的男子该有多好。不,不对,不能嫁。这样的男子,身为贵族,必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绣花枕头而已。梦中的宦娘摇了摇头,这般想道。 床榻之上,徐平见她神色愈发缓和,这才放下心来,轻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环着她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揭露boss啦啦啦 第72章 幻娘 第七十二章 洛城之会,各方势力定下盟约,三年之内不起战事。若有违者,其他诸方当共同讨伐之。除此之外,亦有颇多条约,涉及资源共享、特殊异能者共享之类的,总之都是从天下的角度出发,为的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 如今燕王与陈炎愈称霸天下,他二人同意,其他的小势力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不过洛城之会后,出乎宦娘意料,石碧竟主动投靠了陈炎愈。昔日高傲至极,不可一世的公主,竟然甘心做一个乞丐出身的男人的部下,便连萧吟珍等人都很是讶异。 她似乎也是想通了,且通过洛城之会,对于陈炎愈也了解了许多。凭借自己一人之力苦苦挣扎,前途晦暗不明不说,还拖累了身边人,倒不如靠着大树好乘凉。而且陈炎愈颇有容人之量,只要她真心投靠,陈炎愈便会诚心相待,实在再好不过。 洛城之会的最后一天,贾念学一方似有异动。宦娘并不清楚这事情的始末,只知道那夜徐平未归,直到天亮才满脸疲色地归来。徐平告诉她,贾念学小人之心不死,妄图借洛城之会谋害燕王、陈炎愈等人,幸好他早有警惕,才没令贾念学得逞。事情败露之后,贾念学先被扣押,之后与数名属下一同被砍了头,七八颗头颅一同被悬在洛城城门之上,头颅下方垂着白色布条,上面将死者身份写的明明白白。 宦娘知道,这就是徐平的报复。当年贾念学叛乱,致使徐平的生母长公主,以及外祖母韦后都受辱而死,他自己的替身尸体更是被挂在城门上,足足有月余之久。如今贾念学及其孽党的头颅也被悬在城门上,可算是报了当年的仇。 洛城之会后不过半天,徐平便告了假,陪着宦娘一同前往燕地,参加代玉儿和刘幸的成亲礼。徐平不喜燕地,一想到当年宦娘差点和李绩成亲的样子,整张脸便跟结了冰似的渗人,不过既然宦娘愿意,作为娘子的小狼狗哥哥,也只能作陪。 洛城离燕地很近,夫妻二人细细打算,来回不过五日,便把孩子交给可信的佣人照看。路上宦娘还和徐平感慨道:“刘幸的异能是‘幸’,也就是说,他甭管遇着什么事,都会逢凶化吉。如今他取到了代玉儿这样的美娇娘,还当真是幸运。” 徐平想了想,笑道:“姓名当真能囊括一个人的全部吗?若是我有了如那‘仙人’的能力,必不会如此肤浅,定要想些更复杂的才是。” 宦娘道:“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人,且不说咱们本国,海外不知道还有多少国家呢。用名字来判定,最是简单可行。”顿了顿,她又说道,“说不定那‘仙人’之所以将海外诸国毁了个干干净净,便是因为海外异邦的取名方式与我们全然不同,不好判定。他或是嫌麻烦,或是觉得蛮夷之辈难以入眼,便将人家全都毁了。” 徐平眯了眯眸,道:“你说的确有可能。这一年多以来,那仙人没了动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二人做的是前段时间刚造好的马车,驱车的人亦是两人颇为信赖的家仆。坐在车厢中,徐平忽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宦娘,又沉声道:“若是我当时果真死了,你当真会嫁给李绩?” 宦娘斜他一眼,想了想,道:“当时对你不是不动心,可我觉得这心不该动,便强拗着,不肯低头。你死了,我当然会嫁给李绩。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个好男人,便是你也不能否认。” 徐平冷哼一声,道:“我自是比他更好。”顿了顿,他似是心有不甘,又道:“我知你不是个自暴自弃的性子,无论离了谁,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是不是?” 宦娘瞧着他的别扭模样,不由得缓缓笑了,趴到他腿上,低声道:“从前的我,确实如此。然而如今却是不同了……随着年纪渐长,牵绊愈来愈多,再不能那样冷心冷肺地过日子了。在我眼里,没有哪家小儿郎比的过冕儿和清儿,亦没有哪家男人,比得过我的小狼狗。若是没了你们,我可当真是一无所有了。虽还能强打精神活下去,但肯定也是与行尸走肉无异。” 徐平面色稍霁,捏了捏她的耳垂以示满意,旋即启口说道:“宦妹,从前我总觉得,虽不能同日生,可我要你和我同日死。可是如今……要是我们之间的谁先走了一步,另一人还是先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人的好。你我都明白,若是爹不疼娘不爱,这孩子迟早要长歪不是?” 宦娘转头去咬他手指,慨然而笑:“是。可不能让儿子长得像你这样歪。” 赶路途中,宦娘又问起徐平的少年时候来。徐平眯眼回忆起来。 他性格冷僻,但因为外貌俊美,又擅长剑道,也得了不少人的青眼。只是虽然那时和他玩在一起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酒肉朋友,交情不深。 “我和崔肇关系不错,嗯,就是那个偷走了我正房妻子的家伙。和萧望之的关系也还算凑合,他很喜欢我的字,时不时便来讨我的字。还有个韦家的远方表弟,与我最是要好,是个疯子,爱喝酒爱作诗,最爱舞剑。只可惜他某日与人比剑,据说是输了,之后为此大醉一场,竟坠湖而亡。对了,和他比剑的人,正是裴俭。”他边回忆着少年时的往事,边缓缓说道:“裴俭的剑道,是京都世家公子里最强的。裴俭的娘亲与韦家沾亲带故,且和我娘很是要好,幼时她常常带着裴俭来我府上串门。后来裴俭自己开府了,也离公主府很近。我和他的关系,也算尚可。” 宦娘道:“那你和裴俭,哪个剑道更厉害?” 徐平蔑然勾唇,沉声道:“自然是我。他那人循规蹈矩,宝相庄严,我一眼便能看穿他下一剑的去向。” 宦娘又想起来在宫城的时候,徐平常与裴俭一同喝酒,甚至还曾在人家房中小便,不由得哑然失笑。徐平盘问她在笑什么,听她说明后,自己也不由得摇头笑了。 车行不过一日有余,便到了燕地的溱城,如今燕王等人便驻扎在此。代玉儿亲自在城门前迎接宦娘二人,跟在代玉儿身后的,则是她的妹妹代珠儿。 瞧着代珠儿的肚子,应该是又有孕了。 宦娘看在眼里,却是一点感觉也无。徐平反倒胡思乱想起来,寻思着等冕儿和清儿年纪稍大些了,再和宦娘生个女儿。儿子虽好,总不如女儿可爱贴心,而且他尤其想要个和宦娘相似的女儿。 代玉儿殷切道:“我为你们夫妻二人安排好了住处,且先领着你们去看看,若是不喜欢,不舒服,我再给你换一间。” 宦娘连忙笑道:“左不过待个两三日,不必费此周折,屋子能住人就行。” 溱城与洛城一样,灾变之前,都是风景宜人的好地方。先皇靖光帝常常来这些地方巡幸,留下了不少行宫。洛城里的行宫早被徐平改成了大杂院,任由投奔而来的平民居住,溱城的行宫则是专门留给燕王属下居住了,毕竟在燕地,贵俗之别依然存在。徐平的下属住什么屋子的都有,可燕王的下属则必须要住在这溱城行宫里。 代玉儿为宦娘和徐平安排的屋子,便在溱城行宫之中。当然,李绩的家也安在了溱城行宫里。 这处行宫修建得并不算奢华,反倒有些朴素。每一处院落都修的大同小异,宦娘随代氏姐妹走着,时常误以为走了重复的路,实则不过是因为诸间房屋都很是相像罢了。 代玉儿引着宦娘等人入屋,随即交待道:“这处屋子之前一直空着,没人住。我已经命人专程打扫过了,你再看看,有什么缺的东西?若是有缺的,尽管去找我。我和刘幸的屋子,就在你们这院落的斜对面不远。” 宦娘连忙说道:“你都是做新娘子的人了,我哪里还去叨扰你?” 代玉儿一听人提起她成亲一事,便有些羞赧,复又垂下了头。徐平在旁听着,却是想道:到底还是欠宦娘一个成亲礼,回洛城之后该补上才是。 之前赶路之时,徐平便想要和宦娘亲热,只可惜怕出了声响,让赶车的奴仆听到。他可不想那奴仆听了宦娘的娇吟后再生出绮念来。如今总算有了自己的屋子,徐平待那代氏姐妹一离开,便急色地抱着宦娘上了床榻。自是旖旎无边。 代玉儿的亲礼很是热闹。宦娘和徐平见着了不少宫城里的旧人,自是免不了一番又一番的嘘寒问暖。宦娘酒量不好,举杯推盏不过数杯之后便有些晕眩起来。彼时新娘新郎已经入了洞房,徐平不知又被旧时的哪个狐朋狗友给拉走了,一眼望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踪影。 “宦娘……沈女郎。不若我送你回去罢。”她正在院中昏昏沉沉地走着,忽地听见有人唤他。一回头,正是李绩。 宦娘想着,徐平最恼恨李绩,若是被他看见了,夜里不知又会被怎么折磨。她连忙摆手,径自回想着归路,缓缓走了回去。这行宫里住着的都是燕王手下颇有身份的将士,总不会出什么差错才是。 李绩微微叹了口气,却终是放心不下她,只好与她隔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算失礼。 夜幕垂降,无星无月。宫道黑暗,若非李绩身为异能者,目力惊人,只怕会跟丢了宦娘。 两人相隔十数米,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忽地到了转弯处,李绩贴着墙壁,想着等一会儿距离拉开了再跟上去,谁成想再伸头去看时,宫道寂寂,清冷至极,目之所及处一个人影也无。 他心上一急,不管不顾,连忙提步上前去看。却见再往前走正是个岔口,一共分了三个方向。李绩往三个方向都走了一遍,却仍是没有见到宦娘的身影。附近有几个院子,可主人都去参加代玉儿的亲礼了,门锁的严严实实,按理说宦娘也不会误入才是。 他有些急躁,琢磨着还是去徐平和宦娘住处看看的好。正要迈步去寻,他忽地听得身后传来了些许脚步声,细细一听,却是有两个人。 那两人一个身着灰色长袍,面容俊美异常,眼角眉梢带着些微醉意,另一个面带病色,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亦是俊秀无双,宛若池中芙蕖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二人,一个正是徐平,另一个则是患了心疾,卧病已有一年有余的裴俭。 李绩如今颇得燕王信赖,地位相当之高,其中也有裴俭患病,鲜少参与兵政之事的缘故。 见了李绩,徐平眯了眯眼,道:“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李绩本打算向他们诉说宦娘之事,可此时听得徐平态度傲慢,略略有些不悦。他觉得徐平心胸狭窄,若他说自己跟着宦娘,必定会令徐平怀恨在心。反正瞧着如今这架势,徐平该是要回房了,到时候便能发现宦娘是否安好。便是不安好,他徐平这样厉害,难道还摆不平?犹豫再三后,他沉声道:“刚刚送了个朋友回院子里去。怎么?你要盘问我不成?” 徐平冷哼一声,不再理睬。倒是裴俭,淡淡地对李绩关心道:“天色已晚。李将军约莫饮了酒,该要早早歇息才是。” 李绩正色,对他谢过,随即睨了徐平一眼,与他交错而过,拂袖而去。 裴俭摇头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宦娘与你的孩子都能说会跑了,你却还对李绩心存芥蒂。” 徐平抿了抿唇:“这芥蒂,一辈子也难消。” 徐平先送裴俭回了裴俭的院子,随即因着心系宦娘,不肯多歇,转身便离去。裴俭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随即推开屋门,燃起灯盏。 见着屋内情形,他不由得微微一怔。融融烛火照映下,那微醺的女子横卧在书桌上,皮肤白皙如玉,娇嫩好似初生婴儿。桌子上还铺着未曾全干的绘卷,她的脸上沾染上了些许墨迹,倒衬得那张面容更显莹润。 裴俭缓缓阖上了门,点了点那女子的额头。这下,她可不会轻易醒来了。 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他眉头又习惯性地蹙了蹙,随即急急忙忙抽出空白画卷,执起毫笔,在上面细细勾勒起来。笔墨落在宣纸上,缓缓渲染开来,本是寻常的黑墨,却竟隐隐泛着金光。他绘得认真,又绘得极其迅速,不过数息,便勾勒出了个全身赤露的如玉美人。 抖了抖宣纸,那美人竟倏然化作真人。真的美人一笑,画上的美人也跟着笑。他提笔勾起画上美人的唇角,那真的美人也弯唇一笑,两相呼应。 不,这还不够真。 他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整个人圣洁得好似一尊活佛似的,便是褪掉那睡着的女子的裙裳时,他也散发着完全禁欲的气息。 好似一切都无关风月,只关乎艺术。 他仔细观察罢了这女人的身体,脖子、胸脯、肚皮、双腿之间……每一处的模样,他均记在脑中,随即便照着这女子的身体特征开始修改起画上美人来。不多时,那美人便化作了一个和沈宦娘一模一样的女郎,一颦一笑,一行一止,全无异状。 裴俭吻了吻他创造出的人儿,随即拍了拍她的脸,冷淡道:“去吧。” 去吧。那女人领命而去,化成一缕青烟。 徐平进了自家院子,一推屋门,便见灯火盈盈,灯下美人正是他熟悉的模样,与平常并无两样。见他回来,“宦娘”微醺地笑了,道:“你可算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猜对的同学!之前我一直故弄玄虚,没有正面回应…… 第73章 建立 第七十三章 世人皆知,四大世族裴韦萧崔之中,萧家和崔家起伏不定,常有人笑话说这两家是四大世族里凑数儿的;韦家以女儿出名,多少皇后太后,均是出自韦家;裴家多出燕颔书生,文能提笔写风流,武能马上平匪寇,最能凸显百年世家之风。 作为长房唯一的子嗣,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对于裴俭而言,是祸不是福。 父亲长年戍守西北,不在京中,后来战死沙场。统共算来,他记忆里只见过父亲不到十面。在这仅有的十次见面里,父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 “务必要勤学苦练,文德武功俱不能落下。俭儿以后可是要做国之栋梁的,裴家的兴衰,尽在你的手中。” 娘也这样说,叔叔也这样说,祖父也这样说,便是家训里也说“传家两字文与武,兴家两字勤与俭”。类似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心里不耐烦得很,可面上却仍是恭谨地望着父亲,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天还没亮就要起床练剑习武,夜里不能早睡,必须熬夜点灯背书。但凡态度上有一丝懈怠,但凡表现得有一分逊色,其他的兄弟便会递过来异样的眼神,娘的眼里便会落泪,祖父便会叹气。 裴家,裴家。百年世家的兴衰,就在你的手上。 他恨不得毁了裴家。这样他就轻松了。 偶尔娘会带着她去临近的公主府做客。那是他少有的轻松时候。 长公主的几个孩子,娘不让他多接触。按娘的话说,都没什么出息。可是裴俭不这么觉得。 他很希望能够成为徐平。在他眼里,徐平活得恣肆而又痛快。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便已艳压京都,更使得一手的好剑法。那人有家不归,彻夜放肆,携酒长歌,月下舞剑,有人说他是个怪人,不好与人交际,只和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有人说他是邪魔,自小便不正常,杀了不知多少人畜,都是长公主花钱压下去的。 这简直是他梦想成为的人。 然而在他眼里,徐平也活的不够痛快。裴俭发现,他常常会努力克制着自己,克制着那天生嗜血的冲动,克制着体内蓬勃的*。真是何必。上天赋予你这样不寻常的才能,你竟还克制? 每次去公主府做客的时候,他都会弄死几只徐世韦饲养的猫狗,抑或将徐世韦精心呵护的花草搅得一团糟。自然,大家想不到他身上去,都以为是徐平做的。如此这般,关于徐平的流言愈演愈烈,徐世韦信以为真,对于徐平更是无比厌恶。 要想让一朵花以最美好的姿态绽放,便要让它在最严酷的环境中长成。好比悬崖菊,如雪般白,似火般烈,一直蜿蜒至最深的谷底,怒放着,炽烈而又顽强。 裴俭还杀过人。韦氏有位远房亲戚,与徐平性格相投,很是要好。裴俭自诩剑道在京中乃是第一,与徐平并列第一,可却竟输在了那所谓的韦家表哥的剑下。他心有不甘,约他饮酒,趁他醉的不清醒时将他推落湖中,并放出谣言,说着韦家表哥是因为输在了他的剑下才去疯狂饮酒,终是酿成悲剧。 后来他发现,徐平竟然有疑似喜欢的姑娘,而那个人,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徐平给人家母女送钱,跟踪人家女儿上学,暗中保护那母女二人,帮她们除掉威胁。裴俭对此的感觉有些复杂,一是高兴,徐平这样的人,就该有这样禁忌的爱才对,只是他对那女子却有些不满,甚至有些嫉妒——这样一个姿容平凡,比起许多贵女都不如的小女孩,若不是因为那血亲的身份,又如何能入得徐平的眼?徐平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 他本打算对那女孩做些什么,可是祖父却命他从军,时日短暂,他什么也来不及做,当真不甘。接连数年,他都鲜少返回京都。 他戍守在父亲战死的土地上,轻轻嗅一嗅,似乎都能闻到来自父亲尸体的血腥气。在那片血气缭绕的土地上的最后一年,某一天,他睁开眼,竟发现自己有了特殊的能力。 裴俭——不止是“剑”之异能,而是“建”之异能! 他可以“建”出一切,通过木雕、绘画、书法……只要他想,只要他描绘,一切便能由幻象变为真实。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敢妄动,只是借着画卷造出一个又一个虚假的世界来。有时是个平行的时空,在那个世界里,他是长公主的儿子“徐俭”,而徐平则是“裴平”,他看着“裴平”刻苦压抑自己,感觉十分痛苦;有时是个不知所谓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虫子,目之所及分外荒凉,他就坐在这个只有虫子的世界里,独自观赏日出日落;有时是个与世隔绝的村子,村中的百姓神智未开,奉他做“仙人”……呵,仙人。当年还在京中的时候,那些少女见他容色淡然,不好接近,宛若谪仙,便给他起了个“仙君”的外号。 仙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仙人吗?他所获得的这种能力,莫非就是仙术?他能控制一切,可不就是神仙吗? 既然这样,不妨放开手,尽情玩弄这个现世罢。 他就是仙,所有的道理,都该由他来定。 裴家的教育,对他影响颇大——即便裴俭不愿承认。掌握了非凡的能力后,他竟也追求起公平清明的大道来。只不过公平与否,全靠他一人决断。 海外的世界,他不甚关心,干脆一笔勾之,管他死活,最好全死了才算干净。本国其他的地方,他也不甚关心,只是草草安排了一些劫难——这也是当初宦娘等人逃出宫城后,发觉燕地受灾并不严重的原因。 他最关心京城,最关心的便是裴家人和徐平。京城在他看来是肮脏的,便令最洁白的雪掩盖一切污秽,令暴雨洗刷所有罪恶,而这些雨雪里,却也藏着危险。 裴家人在他看来是可笑的,亦是可悲的,于是他便引导裴家人违背常伦,放纵自我。当看到娘亲在叔叔身下娇吟承欢时,他愉悦地笑了,阖上画卷。他是真心的愉悦,裴家人压抑了这么多年,该要顺从内心才是。 徐平……徐平是他想要成为的人。在他心里,徐平就该恣肆地活着,永远这样活着,毫无牵绊,不为任何人事改变。于是他先是引导徐平,令他误以为心上的小妹跟了李绩,致使徐平心中发狂,杀了宦娘,之后给了他最厉害的三样能力。 可惜的是,宦娘成了个变数。他的能力偶尔会出差错,宦娘就成了他的遗漏。她竟然活了,还有了异能。这或许是天意?罢了,便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宫城夺宝试比,每个统领均需拿出些彩头,他拿出的便是毫笔。笔,是他最珍惜的东西。靠着凭空想象,当然也可以创造新的世界,可是实在太过耗费脑力和体力,若用笔描绘,用笔写作,则会轻松许多。 皇陵之行,着实是个意外。徐平得了日之异能倒是没什么,可那个沈宦娘却也得了月和木两样异能,当真可恨。 有时候得闲了,他也会借着画卷暗中偷窥徐平。徐平对待心上人时,态度依旧那样乖张,裴俭对此很是欣慰——这才是他所愿见到的徐平。 再之后,那些愚蠢的皇族子女开始争夺皇位。诸人分了派系,唯有他和徐平夹在中间,不属于任何一方。徐平与他关系亲近了不少,常来他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甚至还在他房里小便。真是个疯子,可他却分外满意。看着徐平那身下巨柄,裴俭蹙了蹙眉,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 这异样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也令他决意放任徐平一段时间。 再见他时,他已经和那沈宦娘在一起了。整个人好似变了个样子,从前的冷酷、怪异、暴虐……在他身上消失的一干二净。 裴俭厌恶这样的徐平,甚至一瞬间想着——杀了他罢。杀了沈宦娘罢。裴俭也确实这样做了,他刺激代琅化成的野狼发挥出远超自身的实力,虽然代琅会因此而丧失神智,作为一匹狼死在荒郊野外,但这对于裴俭而言微不足道。 只是在最后关头,他还是没舍得下手,便只是令徐平身体内逆血肆虐,日后失去异能,同时令沈宦娘双眼失明,暂时失去异能。为了遵循自己定下的天道,他又许了这二人一些好处,让他们住在了自己创建的虚幻桃源里。 裴俭饶有兴致地偷窥着二人。这是头一次有现世中的人进入他所创建的虚幻空间。可惜这两个人却总是在交欢。徐平逆血发作时,常常在床笫之间折磨那沈宦娘,看得久了,一向对男女均无“性”趣的裴俭竟然也罕见地硬了。原来这沈宦娘并非一无是处。 他身体并无异常,只不过很少有男人或女人能够挑起他的兴致。裴家管教甚严,他年少即从军,根本不懂床笫之乐。唯有看着徐沈二人燕好时,他才会感觉痛快,每每要自渎数次方才作罢。只可惜二人有所察觉,遮盖得严实,关键的部位,他着实看不清楚。他对此很不甘心,便时不时潜入桃源,以“木兰”为化名,化作女医,借着诊治的机会接近徐沈二人。 徐平果然聪明,差点就发现了桃源石林中他留下的印迹。幸好他也不笨,及时开了村人的神智,令他再难进入石林。 只可惜……只可惜也许是天外有天,他纵然自比仙人,也难逃天意。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觉自己患了心疾,时不时地便要发作。只要一动用异能,心便疼的死去活来,他用心创设的不少空间都因此而难以为继,化为乌有。至于桃源,徐沈二人一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虚幻村庄便脱离了他的控制,它并未彻底消亡,似乎是和现世融为一体了,只可惜却不知具体的方位。 他的心疾愈发厉害。在这一年多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令新的异能者出现,也不能令新的野兽变异。每日里,他躺在榻上,只能借着画卷偷窥徐平和沈宦娘幸福的生活,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他终于还是得来了机会。沈宦娘和徐平竟来参加代玉儿的亲礼,沈宦娘竟然还喝醉了,误触了他设下的机关,入了他的屋子里! 裴俭面上淡然,好似仙君,心中却激荡异常。且先做出一个假的沈宦娘放到徐平身边,然后呢,该要怎么玩弄这真的沈宦娘呢?裴俭想了又想,仿佛一个厨子得了稀有的上好食材,对于怎样处理却拿不定主意,不敢鲁莽决断,生怕糟蹋了食材。 他终是有了决断,轻轻勾手,调出了一副画卷。这幅画卷,是一个与现世完全平行的世界,他创设得相当之用心。 他要虚幻空间里的假徐平做沈晚的孩子,这样的话,他便能在他危急时分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他要真宦娘做长公主的女儿,没错,也就是恰好和徐平调换身份,同时,他也要宦娘做他的妻子。有了夫妻名分,沈宦娘便不会挣扎,只能顺从地伏在他的身下……真好。他期盼已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其实关于裴俭的伏笔不算很多,在这里小小地总结一下,以表示作者还是弱弱地铺垫过的…… 1、关于裴俭住的离公主府很近,之前在提到李绩的住处时交待过“那院子左边的府邸,是圣上赐给另一将军的。他与我一样常年不在京中,因而院子是空的”,其实就是裴俭啦(第五章) 2、第十三章提过,四大世族里萧家和崔家是凑数的,韦家出皇后太后,靠女儿富贵,只有裴家对子孙要求最严格,出的文武双全的人才极多。这里其实也说明了裴家作为世族,对子孙很严格,裴俭一直被压抑。 3、第23章,赢钗试比,诸位统领拿出宝物来,裴俭拿的是毫笔。 4、文中每次写到裴俭都说“谪仙”,咳,我不承认是我词汇量匮乏。 5、上边都是微不足道的地方,不过代琅变成狼那几章其实相当明显了。派来的侍卫都是裴俭的手底下人。而且在这里提到裴俭被很多人唤作是“仙君”,后头提到boss说的是“仙人”,这里算是暗示~ 6、桃源里的女医叫做“木兰”~雌雄莫辩嘛~ 7、徐平小时候虽然暴虐,但从之前徐平的自述来看,他小时候其实很克制的。那些被虐待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都是来他们家做客的小裴俭干的。包括徐平的那个剑道很厉害的远方表弟,并不是输给裴俭后坠湖而死,而是赢了裴俭后被他杀死的。 第74章 画灭 第七十四章 宦娘倚在车厢内,但觉得脑中昏昏胀胀的,总感觉仿佛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见她蹙眉,裴俭淡淡地望着她,勾了勾唇,平声道:“可是前一段日子撞的伤还没好?待回府之后,再命大夫给你看看。” 宦娘恍恍惚惚地想:对啊,她前一段时间好像确实磕碰着脑袋了,难怪如此不适。 她转过头,对着自己的夫君说道:“不必了。只是稍稍有些不舒服,并不是皮肉生痛,多半不要紧的。” 她名唤做徐宦娘,父亲徐世韦,母亲乃是长公主石姜,最是尊贵不过。她及笄之后,外祖母韦后便给她定下了这门亲事,四大世族中最有名家之风的裴家的长房嫡子裴俭。裴俭性子清冷,身上好似带着仙气,在西北戍守过数年,嫁给他之前,宦娘还有些担心会和夫君相处的不好,如今看来,却是过虑了。 夫君俨然是世人待她最好的人了。虽然宦娘打心眼儿里这样想,可是不知为何,对于裴俭的亲近却总是有些难以接受。 脑子里藏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她:不要接近他,不要相信他! 裴俭静静凝视着她,并不着急。要宦娘慢慢遗忘现世的事情,完全接受这个空间的设定,这需要时间。他不会强迫她,他要她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想是这样想,可看着宦娘明显藏着怀疑的眼神,裴俭心里噌地冒起一团火,恨不得现在就扯了她压在身下,就地正法。是,他也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虚伪之辈,话说的好听,可做起来却全非如此。 她沈宦娘从前不是也不愿意跟徐平吗?最后不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婉转承欢,手口并用地取悦男人?这样的贱女人,就适合以这样的法子驯服!裴俭面上清冷,眸中好似无物,可心中却愈燃愈炽,最后终是打定了主意。 不过现在还是白日,若是贸然行事,令空间里的其他角色察觉异样,违背了空间的规律,那么这个世界也会化为无形。即便是虚幻的世界,也有赖以生存的合理性作为基础。 将宦娘送回皇帝赐给他裴俭的府邸后,裴俭假托另有要事处理,策马离去,实则却是去寻徐平了。这个徐平不过是个空间里的虚幻人物,若是裴俭愿意,若是他体力和脑力充足,他可以造出千千万万个假的徐平来任他取乐。 徐平如今叫做沈平,乃是沈晚的儿子。在这个空间里,徐世韦见沈晚生的是儿子,便一心想要将儿子抱到府中抚养,只是后来长公主也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他对沈晚的儿子便不甚在意了,养在外面便养在外面。 沈平不似现世的沈宦娘那般会刺绣会制钗,还能代写书信,帮着熬制草药。他的父母并非近亲,所以,他没有那天生暴虐的性子,也没有长在右边的心脏。他只是性子稍稍冷了些,少言寡语了些。 他不似徐平养尊处优,又不似沈宦娘做的都是闺中活计,常常帮人运货搬货,风吹日晒,很是辛苦。现世那张妖冶艳丽的俊容,因着肤色晒黑等缘故,变得颇有男子气概,但却也因此而显得没那么好看了——不过是个五官俊朗,身形壮实的平凡伙计罢了。 裴俭对此有些失望,看着这样的少年徐平,他提不起兴致来。徐平的脸就该是妖冶邪气的,徐平就该是养尊处优的,徐平不能做这样低下的活计……是了,他之所以喜欢徐平,对徐平兴趣颇浓,就是因为徐平是理想化的他。这样的“沈平”,不是他想要的,甚至连一点改造成徐平的资质都没有。 他喜欢的,只是特定情境中的徐平,只是呈现出他所希望的样子的徐平,而非是这个人。 他面色冷淡,懒得回头多看那少年一眼,策马回府。 裴俭回了府时,已经近了黄昏。宦娘正在用膳。她似乎不太习惯这里的膳食,看上去不是很有胃口。裴俭微微蹙了蹙眉,在桌边坐下,本欲习惯性地出言关怀,可却生生止住了。 屏退了下人后,他漠然地凝视着宦娘,直令宦娘毛骨悚然,脊上一阵寒意。这个人,分明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行止有度,貌若谪仙,且二人成亲也已经有几年了,可不知为何,她就是对他亲近不起来,甚至卸不下防心。 “既然不喜欢吃,便不要吃了。”裴俭按住她执着筷子的手,淡然说道:“因你一直无所出,今日母亲又催我纳妾,我拒绝了。” 宦娘点点头,心里却麻木着没什么反应,身子更是僵硬的很。这时候该如何?该愧疚?该撒娇?该难过悲泣?对着这个男人,她只是发怔,什么也做不出来。 裴俭心中急躁,左胸内又绞痛起来,索性不管不顾,站起身来,扯着她绕过屏风,入了里屋,一下子把她扔到榻上。宦娘大惊,心知此时该好言安慰“夫君”,可她的身体却竟在颤抖。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她的手便已经拿起玉枕,朝着裴俭摔了过去。 裴俭眉头一蹙,并不闪躲,额头生生被玉枕砸破,鲜血流淌下来,迷住了他的视线。一片浅浅淡淡的红色中,那女子紧抿着唇,瞪视着他,甚是提防。 裴俭纵是面带鲜血,也依旧面色淡然,看上去无喜无怒,好似是个禁欲的圣人一般。 他忽地冷冷笑了,唇角越勾越高,笑意渐深。 宦娘但见白光一闪,他手中便多了把光束集成的长剑,寒光凛凛。紧接着,裴俭抬手,死死地按着她,长剑穿过肩胛,将她钉在了床榻之上。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寻常夫妇当真会如此吗? 裴俭见她失魂落魄,好似老实了许多,这才满意。他懒得将她衣衫一件件褪去,手上用力,撕了开来,瞬间,那莹润丰白的肌肤赤露在外,只消轻轻一碰便会现出红痕,煞是敏感。 可是裴俭身下却还是没有反应。他眉头蹙了粗,拧了拧她的柔软,又埋头在她身上似疯狗一般啃咬着。宦娘忽地回过神来,不住地拿手推他,拿脚踹他,裴俭却反而愈加兴奋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只有她挣扎,他才会有些许反应。 他跨坐到她肚子上,将那半软夹在两团丰盈之间,边掐捏着两点边挺送着。宦娘不住挣扎着,但觉得脑中昏胀疼痛,体内亦分外灼热,血液四处奔涌着,仿佛有什么一直被压制的东西亟待喷薄而出。 裴俭发泄之后,将那白液统统擦她的脸上,又执着那肮脏的东西拍打着她的脸,表情甚是愉悦。这还不够,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样子,裴俭抬手给了她个耳光,冷淡地说道:“贱妇,和夫君合欢乃是你该做的。这般挣扎,你当我是什么?” 遽然之间,宦娘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冷光凌厉。 裴俭一怔,便见那妇人竟将光剑生生拔了出来,鲜血喷涌四溅,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眸中满是恨意。他抬手系好绦带,便见宦娘提了带血的剑便向他刺来。 裴俭闪身一躲,轻轻勾动手指,宦娘手中的剑倏然化作无形。他冷冷勾唇,漠然道:“记起现世的事来了?我虽没真的上了你,可你身子的每一分每一寸,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且还亲手抚摸玩弄过。瞧你的脸上沾的是什么?是能让你这贱妇怀孕的宝贝。以徐平的性子,他若是知道,还会视你为珍宝吗?还会承认你是他的娘子吗?” 宦娘冷着脸,不为所动,扯着被褥擦了脸上的秽物,又整理好衣衫。她缓缓站起身来,集中精神,目光凛然,暗自打算取他心脏。 裴俭却缓缓笑着,懒懒垂眼,冷淡地说道:“嗯?想杀了我?且不论你杀不了我,若是你果真杀了我,我所建立的一切都会崩坏。你以为灾乱会就此平息?不,反而会越来越乱。一切都将失控,所有人都会死去,整个天下,都将变成无人废墟。” 宦娘果然就此犹豫,咬牙暗恨,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她不知裴俭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承受不起后果。 “跪下去,爬到我面前,伺候我,就像徐平教你的那样。做到了,我半年之内,不动现世。做不到,我便杀了你们的儿子。”他坐在椅上,因心疾发作之故而面色苍白,却也因此更显圣洁,整个人俊美无匹,好似冰雕玉砌而成,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宦娘静默半晌,挑眉道:“你又不是真的神仙,迟早都有一死。” 裴俭笑笑,轻声道:“寿终正寝与死于非命,到底还是有差别,而且,差别很大。” 宦娘咬咬唇,却是僵持着不肯动,恨声道:“除了杀死你之外,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也有的是。不” 裴俭蔑然大笑,说道:“这世间一切都由我一手成就。你又如何能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顿了顿,他面色阴沉,哑着声音说道:“贱妇,学着像狗一样,跪爬过来。” “该是你像狗一样爬过去才是。” 一个冰冷轻蔑的男声遽然响起。 宦娘眼睛一亮,向裴俭身后看去。但见那人一袭黑袍,容貌俊美出众,青丝黛眉,唇角微微上挑,眸光幽深如墨,正是徐平! 裴俭身躯一震,欲要回头去看,却见一把匕首已经横在了自己的颈前,利刃微微入肉,鲜血缓缓渗出,染得胸前衣襟一片殷红。 “早些时候便怀疑你了,只是你我多年来交情不浅,若非证据确凿,我当真不忍怀疑你。”徐平冷声说道,“说什么公正清明,你把整个天下都毁了,杀了那么多无辜之辈,还胆敢辱没我妻子。若是真要按着天道行事,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你。” “徐平……”听到徐平说不忍怀疑他,裴俭顾不得疼痛,心上竟感到一阵愉悦。他手颤抖着去摸徐平执着匕首的手,徐平不由得蹙了蹙眉,有些嫌恶,却见裴俭忽地向前,自己割破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如柱,喷涌而出。徐平眉峰一挑,随即又狠狠蹙眉,一脚踩住翻身倒地的裴俭,厉声道:“竟然胆敢寻死!” 裴俭喘着气,眯着眼,邪邪地勾起唇来,语气得意,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所创下的一切……都会失控……现世,只会更艰险,不会变的更好……徐平,我在下边等你……你和沈宦娘,还有你们……的儿子……很快就会下来陪我……”不过数息之后,他便眉头紧锁,没了声息。 徐平静静地看着他的尸首,心绪复杂,五味杂陈。 宦娘怔怔地望着他。 良久之后,徐平回过神来,对着宦娘温柔一笑,缓步上前,将宦娘搂入怀中。大地遽然间震荡起来,桌上的花瓶乍然碎成一滩颜料,转眼间又化成无形,其余人事亦是如此,包括裴俭的尸首,一个接一个,绽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墨花,然而不过一瞬间,便又化作一团雾气,融于虚无。 二人静静相拥,身边万物却在变幻。刹那之后,已是现世。寂静的房间里,桌上的画卷墨迹未干,宣纸上的繁复景致一点一点地消减至虚无,好似从未有人在纸上作过画似的。 宦娘咬牙泣道:“你不嫌弃我吗?” 徐平咬她耳垂,不住拿舌挑逗着,含混道:“急什么?哥哥这就嫌弃你。到榻上去嫌弃你。” 宦娘眼泪几乎都要落下,动容不已。可她到底还是心有担忧,不放心地说道:“裴俭死了,若是真如他所说,世间还要出大乱子,救无可救,终至毁灭……” 徐平双手捧住她的脸,认真地说道:“是他自己自杀的,不是我们的错。宦娘不必心有愧疚。人定胜天,无论境况如何艰险,总有人能活下去,绝不至于全毁。”顿了顿,他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点,“而我,会护住宦娘,护住我们的儿子,绝不让你们陷入危险之中。” 宦娘噙着泪,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地亲吻起来。 有他在身边,她满心都是希望。无论未来如何艰难,只要有他,她便能坚定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想看大团圆he的,真的到这里就可以啦!!!我很认真的!!下一章也不是be,就是有点儿奇葩……和这篇文的背景设定异能设定,一脉相承的奇葩…… 第75章 史前 第七十五章 徐平将裴俭之事告知了燕王和陈炎愈。燕王对此非常惊讶,裴俭在他身边追随已久,丝毫异样也无,若非他卧病在床,燕王必然还会重用他。 裴俭所说,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然而诸方势力均不敢轻视,毕竟未雨绸缪,才可有备无患。 按着陈炎愈的吩咐,一回到洛城后,徐平便开仓放粮,挨家挨户分派以做储备。宦娘也加紧使用异能,催熟更多的米粮,以防到时候灾乱再生,水土又恢复了从前的贫瘠模样。 为防地震,徐平先是差人加固城中房屋,之后特地请人总结了关于震时求生的诸多要点,遣人挨家挨户详细说明,务必保证每户人家都谨记心中,宦娘更帮着编了脍炙人口的童谣,教给韦冕、沈清这般大的城中幼童,命他们在城中传唱。因害怕到时候又下起暗藏杀机的雨雪,宦娘也在童谣里说明,遇着雨雪天气切勿出行。 洛城临水,为防“水失其性,百川逆溢”,徐平接连数日过家门而不入,彻夜督工,修固堤坝,疏浚河渠。宦娘每日去给他送饭,见着那个面上微须,蓬头垢面的男子,几乎认不出来。他无暇分神,宦娘便与他的属下一同,每日前往城外清理怪物,可怜了两个儿子日日待在府里,只有天黑时才能看见娘亲。 宦娘再出门时,两个儿子死活抱着她不让她走,说要跟着她一同杀怪。宦娘本以为他们是玩笑话,细细察看后才发现,徐平虽然没有了异能,可他和宦娘的异能,却被一双儿子继承到了!韦冕小小年纪,便有“平”、“屏”两种异能,沈清则是“评”与“换”两种异能。 宦娘将这事告诉徐平后,徐平欣慰不已,看上去如释重负。宦娘知道徐平看上去依旧风淡云轻,可实际却压力深重。他要护得一城百姓安危,更要庇佑妻儿,肩上的担子很重。 他们都在努力地保有希望,然而他们也明白——这些防灾措施,裴俭也能料到。他既然说前途艰险,那么这艰险的程度,很有可能不是这些措施可以抵抗得了的。 徐平稍稍得闲,便开始亲自制造小舟,为此还特地请教有过造船经验的百姓。自从没有异能之后,他的木工活愈来愈好,孩子们的很多玩具,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他亲手打的。 裴俭死后的一个月里,世间还算平稳,并无异象。据陈炎愈传来的报信说,世间多出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生物,有黑白相间、体形好似胖胖的小狗般的奇异生物,有长着剑般牙齿的老虎,有牙齿又弯又长的巨象……大多数虽然以食肉为主,可却并不会丧心病狂地主动攻击于人。 裴俭死后半年,地震不断,但所幸洛城内死伤不多。木制的房子本就不易砸死人,加固之后更是稳定。然而宦娘却还是心惊胆战,总觉得后边会有更多劫难。 果然,在裴俭死后两年,天降大雨。雨中并无什么致使人变异的东西,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雨水。然而这雨一直不停歇地下,之前做的防洪准备全都无用,洛城地势较低,没多久便被淹了个完全。城中百姓,或是被洪水冲散,就此失踪,不知生死,或是溺毙而亡,具具肿胀的尸体漂浮在污浊的水面上,五官都被泡泛了,便是亲人见了也认不出来。 宦娘与徐平因着有备下粮食,还有木舟,勉强求生。只可惜木舟很小,他们一家四口不能完全做下,只好两个大人坐在舟里,另拿绳子,将洗澡的小木盆拴在舟边,舟里放了两个孩子。两个儿子觉醒异能后很是兴奋,时不时地便在爹娘面前卖弄,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看着眼前惨景,一点卖弄的心情也无。 徐平面上平静,可宦娘曾经在夜半时分看过他默然落泪。他低垂着头,哭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眼圈通红,可口中还能照常应答,甚至还能轻笑,若不是宦娘偶然偏头,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徐平也是会哭的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徐平的胡渣冒了很长,眼角眉梢疲态尽显。宦娘为他梳理头发时,甚至发现他已华发早生,可却只是轻轻拔了,没敢告诉他——他才二十出头啊。 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可雨却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小舟带着木盆,漫无目的地飘着,目之所及尽是灰黑色的浊水,以及微微露出水面的房屋和枯树。宦娘不是没有想过催生树木,令它长得极高,一家人住到树上去,可是她忍饥挨饿,状态不佳,无论怎样集中精神都只能令那树木长成正常高度,再难突破。而且这异能的时间也不是很长,顶多一个时辰,那树便又恢复了原状。 天愈来愈冷。徐平将狐裘等厚些的衣物都给了孩子,自己和宦娘则仍是衣衫单薄,有时甚至冻得唇色发白,浑身发抖。 有一天,风骤雨急。连接木舟和木盆的绳子竟被吹得断开,宦娘一回头,便见那木盆顺着河流飞速远走。她甚至还来不及使用置换异能,木盆便已没了踪影。 支撑宦娘努力活着的,唯有徐平和一双幼子。幼子失踪,宦娘的心生生被剜去了一半。她哭的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徐平却意外地冷静,拿胡渣扎着她的脸,安抚她道:“没事的,我们的孩子有异能,一定能够顾全自己。前两天他们不就自己找来东西吃了么?他们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有一天,一定会和他们再次遇见。” “他们才五岁,哪里能顾全自己?”宦娘趴在他肩上泣道,“都是我不好。是我的异能越来越差了……不然只要我找东西一换,他们便会被换回我身边……” “宦妹再怎么不好,也比哥哥这个没有异能的人厉害。”徐平抚着她的后背,“你要好好活着,活到和儿子们重逢的那一天。” 水位愈升愈高,他们漫无目的地漂着,食物越来越少,遇着的人也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他们漂到了一片空无一人的流域,而他们也一点食物也没了。 饥寒交迫,多活一息都是煎熬和痛苦。 二人在船上交欢,直至力气殆尽。因不愿死于寒冷和饥饿,他们紧紧拥着,弃舟,翻身,投入了水底。愈沉愈深,宦娘的意识愈发模糊,只听得徐平笑着在她耳边说道:“不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奈何桥上一起走,来生我们还是夫妻。” 宦娘缓缓笑了,轻声道:“奈何桥上一起走,万一投做了兄妹可怎么办?” 徐平叹了口气,眼睛却是笑着的。 “管它兄弟姐妹,总之我认定你。” 影影绰绰间,他们看见了沉眠水底,空无一人的城池,刹那间,城中忽地满满都是人,热闹非凡。宦娘好像看见了十一二岁的自己,因那个黑袍少年救下了自己,便拿了针线,给他缝补衣裳。徐平仿佛也看见了,便是那时,他莫名心动,想要让那个小姑娘,给自己缝补一辈子衣裳。彼时缘起,终成生生世世的执念。 天越来越冷了,流动的水结成了厚厚的冰层。纳玛象和剑齿虎走过冰层,半透明的冰层下,隐隐约约似有人的尸首漂浮而起,面容早已被水泡的模糊。一只小象抬足,想要俯下脑袋去细细探看,可却忽地听到了母象的叫声,知道是人类又来攻击了,连忙拔足逃跑。 十多年前的那场浩劫,整个大陆都被水淹没,唯独国之西方及北方,因着都是荒漠,地势较高,倒是没有被淹,只可惜那里也不曾住人。统共算下来,幸存者不满十人。 刘幸就是其中之一。 他对自己的“幸运”很是无力。妻子代玉儿怀孕了,可却带着孩子一同溺亡了,他的“幸运”,没有分给妻儿半分。他因为过度悲伤,骤然失声,成了哑巴,可到底还是侥幸活下来了,同时还捡到了两个男童,细细一问,竟然是那沈宦娘和徐平的一双幼子。 老大不爱说话,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但异能很是厉害,性格也很冷静。不过刘幸知道,他常常躲起来偷偷地哭。老二倒是活泼得很,聪颖懂事,但也爱哭,常常因想爹娘而哭,老大常常安慰他。 刘幸带着两个男孩过日子,硬生生地挨到了冰川覆盖大地的时代。因害怕冰川哪日又消亡了,洪水再临,刘幸带着两个孩子随着其他幸存者,打算一同迁徙到了北方稍高的地方。那里原本是沙漠,如今也开始长草了,住人很是合适。 其他的幸存者里,有的是本国人,也有皮肤黑的、头发金的异邦人。大家言语不通,基本只能靠肢体动作、表情交流,不过时候久了,彼此也会说些对方的简单语言。 可惜刘幸是个哑巴。他看着韦冕和沈清都能和异邦人正常交流了,自己有些眼红。 刘幸不怎么识字,幸存的其余本国人也识得不多——谁让从前的国家虽然重文轻武,可是却凭出身任命官员呢?文字成了有钱人的消遣和乐子,对于穷人而言,却是一点用也没用,所以穷人们也不愿意费时间去学。识字的权贵一个也没能活下,对了,韦冕和沈清勉强算是小权贵,可他们五岁便离了爹娘,会的字还不如刘幸多呢! 到了北面草原后,他们决定重新创制一套不管哪国人都懂的文字,以记述他们的事情。韦冕和沈清兴致勃勃地拿石头在山洞的壁上刻着新学来的汉字,那些字和画并无两样。 韦冕静静地画了四个人。爹,娘,自己和弟弟。沈清跟着画了一个大大的方块,因为他画艺不精,实在不会画城池。 刘幸望着小家伙,又望了望山洞外的世界,不由得径自出神——后人会来看他们在壁上刻下的字画吗?会有人知道这一段历史吗?王朝更迭,帝王将相,最后都长眠在冰层下的海底。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却竟从此无人知晓。 日升日落,星月沉降。冰川渐渐消融,复又聚成严冰,之后又融化开来。大陆碰撞,又分开。形形色色的生物出现,又灭绝。 在很多很多年后。 身穿校服的少女撑着下巴,看着屏幕上映出的幻灯片,耳边则是老师的讲述—— “第四纪,地球气候出现过多次冷暖变化,240万年以来至少经历了24个气候旋回。第四纪是人类出世并迅速发展时代。大熊猫—剑齿象动物群是我国在南方首先建立的第四纪哺乳动物群。” “现代科学发现,在地质历史上发生过几次特大灾难,几乎令所有生物灭绝。有人因此笃信,曾经存在史前人类文明,只不过因为某种灾变而毁灭了。甚至有人说,易经八卦、太极阴阳等等,就是对史前文明的继承。” “不过,关于史前人类文明的说法,学界的态度是否认,认为这不过是宗教的谎言,荒诞不经。” 幻灯片定格在一张照片上,照片的备注是“远古猿人的壁画”,好像是四个小人被围在一个方块里。距离有数百万年,壁画早已模糊不清,少女却忽地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数秒。 课本下的手机忽地振动起来,她滑了下屏幕,原来是来了条新短信。 “哥哥:放学之后,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有这个结局在,这篇文能称为神作吗←_← 作者一心想要写出神作,却写出了神经病之作,也是蛮拼的哈哈!感谢各位的陪伴~新坑短时间内不开了,但以后肯定会开。肯定还是冷题材+还算凑合的文笔+要强的女主和暗含傲娇属性的男主。如果觉得这货还可以的话就收藏作者吧!开坑早知道! 第76章 不喜买现代番外 现代番外:平生欢 少女的手支撑在桌子上,因后方那人律动太过激烈之故,她眉头狠狠蹙着,口中不住嘤咛,手里则将桌上的纸本卷子等物紧紧攥成一团。 她穿着宽大的蓝白色相间的校服,校服裤子松垮垮地挂在小腿上,一双纤细嫩白的腿微微颤抖。这个十八岁的女孩长得很是清纯漂亮,肌肤尤其白皙娇嫩,整个人都散发着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让人移不开眼来。 在她身后,那正律动着的男人也分外英俊,眉眼间虽沉稳,却也带着一丝丝邪气。他还穿着西装,领带微微有些歪斜,看上去应该是刚回了家,等不及换便服就扯着女孩压在了桌子上。终于发泄出来后,他拍了拍女孩的臀部,又帮她细心清理完毕,随即坐到转椅上,把女孩搂在了怀里,颇为温柔地亲吻着她一处位于眼角的伤疤。女孩却已经很疲倦了,倚在他的肩头,不住地喘气。 沈欢,十八岁,正在努力备战将于六月打响的高考战役。而正拥抱着她的男人叫徐凭,二十八岁,早已继承家族企业,论长相远胜男明星,论身家绝对土豪,妥妥的霸道总裁。 霸道总裁X高三苦逼学生妹,沈欢能被徐凭看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踩了狗屎运还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沈欢的人生很狗血。 她妈沈婉原来是名门出身,偏偏看上了凤凰男徐世伟。徐世伟这只凤凰找着了更高的枝头后,立刻撇了沈婉,可是沈婉死心眼儿,念念不忘徐世伟,一直拖到三十多岁才找了个小康之家出身的年轻才俊结婚。沈欢就是那段失败婚姻的产物。后来徐世伟的高枝看不上徐世伟了,喜欢上了更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和徐世伟离了婚。沈婉动了心,也跟着离了婚,凤凰男良心发现,浪子回头,总算把沈婉抬了正。 子不言,父之过。沈欢对于沈婉的抉择难以评价,但是却令她下了决心——绝不做“渣男贱女”这类故事的女主角! 可是,这还不是最狗血的。 据说,年龄每差三岁,就会产生一个代沟。当十五岁的沈欢遇见二十五岁的徐凭时,沈欢虽然被他男明星的脸蛋身材、霸道总裁的举止气质、周身金灿灿的光芒给晃得脑子晕乎乎的,但对于兄妹禁忌恋情可没什么兴趣,对于巨壑一般的代沟也没打算跨越。 徐凭不和徐世伟住在一起,除了周六日能看见他之外,其他时候,这个“哥哥”对于沈欢而言,没什么存在感。 直到沈欢十六岁那一年,由于徐世伟的大别墅离沈欢的高中实在太远,任凭他身家上百万上千万上亿,徐世伟他也阻挡不了堵车。沈欢因为迟到,当着全班人唱了不下十次的歌,值了不下十次的日,终于忍无可忍。 在和沈婉沟通过后,沈欢决定在高中附近租房。对此,徐凭淡淡地说:“不如直接买下来吧。学区房,也算有升值的空间。” 沈欢很少听见“升值”这个词,第一反应是“生殖”,脑子一瞬间想歪了。生殖的空间……好像有点怪怪的。 这一次,徐凭总算勉强尽了尽“哥哥”的职责,亲自带着沈欢周六日去看房。沈欢想着,反正自己加上保姆,一共就两个人住,用不了多大的房子,两室一厅足矣,可徐凭却定下了个近两百平米,四室两厅两卫的房子。虽说是二手房,可是原主本打算用做婚房的,结果婚没结成,房子没住过便打算转手卖了。 沈欢的意见重要吗?不重要。她又没有手握财政大权,只能听徐凭做主。徐凭做完主后才“先杀后奏”地告诉她:“我开了家新公司,办公地点恰好在这附近。你一个人住不安全,正好有我照顾你。” 沈欢抬头看他那张一点瑕疵也没有的俊脸,有点感动,头一次有了“啊,原来我真的有个哥哥”的感觉。她倒是没有想歪,毕竟以徐凭的本事,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要苦心积虑地招惹她这个胸部刚刚发育的豆芽菜? 不过……不过徐凭哥真的喜欢女人吗?他都二十六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平常也没什么绯闻,反倒是常常和男性友人混在一起。沈欢见过徐凭的朋友里有个叫裴简的,好像有红色背景,在部/队当兵,态度冷淡而又不失礼节,和徐凭相当之般配。霸道总裁攻X禁欲制服受什么的…… 从此,兄妹两个在别人的婚房里开始了他们的“同居”生活。 沈欢渐渐和这个哥哥熟悉了起来。原来即便是霸道总裁,也会打电动游戏,也会玩朋友圈和微博,常常给她点赞,也会因为“围住神经猫”用的步数多而懊恼,喝醉了还会摆胯跳骑马舞,炒鸡蛋也会吵糊还偏偏高贵冷艳地说是特制的美味,也会看啪啪啪的片子和用手解决,喜欢的题材好像是“小少女妹妹的首次”、“暧昧变态兄妹”之类的,天气冷了也会穿秋衣秋裤,甚至莫名地怕冷,早早就穿上了毛裤。 这样的霸道总裁,真实又可爱。 沈欢渐渐开始和哥哥分享粉红色的少女心事了。 “我从前那个爸爸,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妈,一天到晚都不回家,在外面养了两三个女人。他也不喜欢我,不过我还不喜欢他呢!” “我妈也是的,怎么就对你爸……嗯,咱爸这么死心眼呢?虽然说咱爸长得挺帅的,放在大叔里也是佼佼者,可是对他痴心二十多年也是挺不可思议的。” “我好多同学都谈恋爱了。前一段时间我同桌,你也见过的,那个长得挺帅,但性格很别扭的男生,叫李冀,他和我表白了。哥哥,你有在听我说吗?你病了吗?怎么脸色不太好?” “哥哥,你有没有睡过女明星啊?哥,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其实你喜欢的是男生?那你喜欢谁呢?裴简吗?” 沈欢十七岁的夏天,因为她期末成绩不错,徐凭带着她去南方旅游。为了避开人流,兄妹俩选了个较为冷门的旅游地,附近没有宾馆,只能住农家院,结果当天便遇上了地震。天晕地旋,沈欢因为在室外,只是被倒下的树木划伤了脸,而徐凭却还留在屋子里。 沈欢哭喊着叫村子里的人来帮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精神头,不吃不睡,却也不饿不困,一直挖着,总算把徐凭挖了出来。徐凭倒是没事,只是腿部轻微骨折。可紧接着又是余震,沈欢扑到徐凭身上保护着他,自己却被砖块砸到,眼角缝了十几针。医生说,这伤口往左偏一点就会失明,往右偏一点就会伤到太阳穴,说不定会死。 徐凭望着受了伤还嘻嘻哈哈的沈欢,心里的滋味着实有些复杂。他听人说沈婉与前夫关系冷淡,便一直怀疑沈欢其实就是徐世伟的女儿。在徐凭看来,沈婉可不是什么痴情女,压根就是破坏别人婚姻的小三。徐凭厌恶自己的父亲徐世伟,更仇恨害的他父母离婚,致使公司股价动荡,差点引发商业危机的沈婉,以及她这个不该存在的女儿。 报复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可不是杀了她,而是要让她全心全意地爱上你,然后借着这份爱,折磨她,虐待她,夺走她的一切,毁了她整个人,可是无论怎样,她都还是爱着你。 徐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虽然沈欢不顾自己安危救他的举动,确实令徐凭有所动容,但却丝毫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心。这反而令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这个便宜妹妹,多半已经对他情根深种了。 沈欢十八岁,升了高三,学业繁重。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徐凭不但买了她盼望已久的礼物,甚至还亲自下厨,为她制作蛋糕。 沈欢异常高兴,对他一点戒心也没有。徐凭灌醉了她,自己却清醒至极,抱着昏睡的她到了自己的房中,脱了她的衣服,然后分开她的双腿,毫不温柔地刺入。象征纯洁的鲜血染上床单,沈欢痛的哭叫起来,可徐凭却冷冷笑着,毫无动容。 在这之后,徐凭对沈欢看管得像对待犯人一样严格。手机和家门钥匙没收,班主任每天都会发短信汇报沈欢在学校的状况,一出校门便有徐凭请来的人上来,接她进车里,到家之后这些人也不走,一直监视着她,直到徐凭回来。 出乎徐凭的意料,沈欢依旧高高兴兴的,虽然对他很是戒备,神情间隐隐藏着厌恶与畏惧,但在其他事儿上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甚至徐凭的监管反倒帮她收了杂念,学习成绩蹭蹭地上涨。 班主任的短信如是说:沈欢进步很大,只要坚持下去,我们再帮着争取个加分,考上清北都很有可能。 徐凭的回复:谢谢老师。不用帮她争取加分,让她凭借真实实力应考。 徐凭只要回家,就拉着她啪啪啪,啪啪啪时毫不留情,粗暴至极,可完事之后又会温柔地吻她,眸光深邃,看不出情绪。沈欢被他啪得“坐立不安”,可却也因为如此,更加努力学习,效率极高。因为她知道,只有上大学,上一个帝都以外的大学,她才有可能走出徐平这座大山! 可为防徐凭看出她的念头,使出什么手段,沈欢只好在徐凭面前装的格外顺从,甚至说:“我之所以努力学习,是因为想和哥哥做校友啊!” 徐凭本科国内top高校,坐标帝都,硕士去美国读的top5,名符其实的精英人士。这样的精英人士,怎么会猜不出一个小丫头的算盘? 十八岁的夏天来临之时,沈欢已经长成了个长腿大胸的美女,心中满满都是对于去异地上大学的期待。帝都是考前报志愿,成绩查完之后就等着录取。 查录取结果的那一天,是沈欢人生中里程碑式的一天。 早晨,轻微地震,沈欢从睡梦中被震醒,被徐凭拉着跑出了家门,在小区花园里坐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沈欢因为马上就要脱离徐凭,有些喜形于色,不但亲自下厨做菜,甚至还主动亲了哥哥几下,结果徐凭的手机震动了,沈欢拿眼一看,是自己的录取结果来了!她一把抢过徐凭的手机,想着阅完即删,决不让徐凭看到,结果手指一点,却发现自己被一所仍然处于帝都的财经高校录取了。 这所学校虽然声誉不错,分数线也高,可她根本就没有报!徐凭改了她的志愿,就为了把她困在身边! 徐凭淡淡地看着她,沈欢立刻知道了原委。她很平静地站起身子,然后把自己做好的菜统统倒在了徐凭的白色衬衫上,转身回了房间里放声大哭。 她没有反锁房门,因为锁也是没用,徐凭有钥匙。 徐凭静静地脱掉脏污的衬衫,然后赤着肌肉线条分外诱人的上身,来到了沈欢房间里。他一把将她扯到床上,掀起睡衣就做。除了被他强行进入的第一夜外,沈欢从来没有挣扎得这么厉害过,又是打徐凭耳光,又是挠他后背,甚至还踹他下边,不停地哭,哭的撕心裂肺。 两败俱伤。沈欢阴/部后穹隆破裂,不断出血,最后送医急诊。徐凭去看手术后的她,沈欢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憔悴得不像个刚成年的女孩。护士对着徐凭窃窃私语,女大夫更是指责徐凭,沈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徐凭感觉自己的胸膛内有点异样。 徐凭和沈欢一起看病房里的电视,偏偏电视里的徐凭正在接受采访,微笑着告诉记者——他即将和刘家小姐订婚。 在徐凭眼里,沈婉就是小三,她的女儿也必须要继承她的“伟业”。 高考完的暑假,解放了的孩子们都在疯玩,沈欢却被诊出了忧郁症。对于眼前这个自闭、憔悴、时不时就哭的妹妹,徐凭忽然意识到,他的复仇计划不是这样的。沈欢不是沈婉,即便对他从前有过若有若无的好感,但好像更把他当哥哥,并没有真正地爱上他,所以,在他这样对待她后,沈欢对他只有恨意和厌恶。 徐世伟和沈婉嫌帝都环境差,空气不好,早些年便搬到了广东生活。之前沈欢每次和母亲视频,徐凭都要在旁边监视,甚至事先教会她该如何跟母亲汇报。可现在却瞒不下去了,沈欢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满脑子都是绝望,具有相当高的自虐倾向。沈欢自己不想这样的,她也在劝说自己:徐凭算什么?只要你努力,总有一天能摆脱他!可是她就是痛苦,就是绝望,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负能量。 沈婉飞回北京后,沈欢倒是没有揭露徐凭的罪行,揭露了也没用,沈婉这样的性格,才不会将徐凭告上法庭,说不定还会求徐凭娶她。她只是告诉妈妈,自己高考结果不理想,想要出国念书。 沈婉见女儿都忧郁成这样了,自然是有求必应,幸好凭借高考分数出国还来得及,只需要考个语言成绩,再准备些材料,九月入学不成问题。只是时间紧迫,去不了太好的学校,沈欢最后选择了去澳洲念书。沈婉怕她一个人出什么事,又打电话给澳洲的朋友,让他们帮忙照看,这还不算,又雇了个岁数不大的高学历保姆跟着,等女儿一年后适应了再让保姆回来。 沈婉给女儿准备好之后,听说徐世伟在广东生病了,便又订了机票急匆匆地赶了回去。沈欢又落到了徐凭手里。 徐凭只是亲吻她,要她用手帮着他发泄,其余的倒是没有贸然的做。他的订婚礼正在筹备之中,八月就要举行。而八月,沈欢也要出国了。 八月八日,隔天便是徐凭的订婚仪式。他亲自给沈欢收拾了行李,考虑得分外周到,连沈欢看了行李箱都不得不感慨,这个混蛋真是懂她的需要。收拾完了之后,徐凭请了假,送她去机场。 这天的天气不太好,还是夏天,却竟然生了秋冬的雾霾,茫茫然一片,什么也不清楚,让人看了便觉得压抑。能见度很低,徐凭开得很小心。两人默然无言。 整个城市的气氛,和车内的气氛一样古怪。 忽然之间,雾气中冲出来一个血淋淋的人,朝着徐凭的车窗扑过来。徐凭皱了皱眉,连忙踩下刹车,接着就要下车去看。 沈欢却定睛看着车窗外的情形,忽然伸手拽住了他,颤抖地说:“是丧尸!是丧尸!” 大地震荡,暴雨倾盆,可雾气却弥散不去。丧尸在雾气中缓缓行走着,咀嚼着口中的血肉,寻猎着下一顿大餐。 末世来了。 徐凭叼着烟,望着车窗上的雨刷器刮来刮去,随即飞快地看了眼紧紧握着他的胳膊的少女。他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 她去不了澳洲了。徐世伟安排的明天的订婚仪式也不用管了。去他妈的全世界,去他妈的仇恨,生死关头,他总算面对了自己的内心。 他会好好保护她,好好弥补她,希望她能施舍给他原谅,施舍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见之,如平生欢。 末世,从来都不是“末”,而是“始”。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